夜来风寒,方澈在十点半的时候送秦秣回了寝室。
他的视线透过车窗,远远地见着秦秣的身影消失在那扇高大的铁门里,手却忍不住打开旁边的储物盒,想要从里面拿烟。
方澈很少抽烟,第一次抽烟还是雷洛斯带的。那时候他初到英国,因为想早点修够学分,便没日没夜地去接一些教授发布的课题来做,在一次夜半时分,他做得实在是才思枯竭了,才终于接下雷洛斯递过来的那根烟。
尼古丁的气味呛得人大脑神经抽痛,方澈会在那个时候闭上双眼,感觉自己心脏的跳动。
缓缓地倒车,悍马掉头往市中心方向驶去。方澈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夹着一根火星微弱的香烟,任那烟雾在封闭的车内缭绕,他却并不抽。
等烟头上的烟灰积到一定程度,他便将之轻轻弹到内嵌式的烟灰缸里。一根烟燃尽之后,他阖上烟灰缸的盖子,长吐一口气,又自嘲地笑了起来。
从高中到大学,从国内到美国再到英国,他从来就不乏被人表白的经历。在那些人心中,方澈的形象差不多就等于“完美、冷漠、高高在上”,兼且“无所不能”。
其实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只是许多人都因为距离而将他“神化”了。
为什么喜欢,这是一个很难解释的问题。而当念念不忘已成为一种习惯,他反倒驻足难前。
回到青山网络安排给他的那套两居室公寓,方澈打开电脑,又习惯性地在一个记事本里写下:
“2009年12月20日
我回国安顿好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她。有点生气,居然有人用那么浪漫的方法向她表白,而那个人不是我。当然,除了【凤凰于飞】那四个字。这是一个滑稽的败笔,那个人何其大胆,竟敢向她说【凤凰于飞】?
我赶到得及时,心里其实是有点得意的。
看到她不喜欢那个人,我又暗暗高兴。我的心思真是过分,因为我居然希望她谁都不喜欢,哪怕很老了,也只等我我一个。就算我要用很久才能得到她的心,但至少,她会等我。
有人说,真的对一个人好,就该放手让她去幸福。我没有那么高尚,我希望天底下只有我能给她幸福。
她送一件有她手迹的衣服给我,普通的衣服在她手下化腐朽为神奇了。但我不想穿那件衣服,因为实在是不知道那些颜料能经得住几次水洗。
我今天送了条款式简单的水晶项链给她,她收到的时候表情有些奇怪。我知道她从不佩戴任何首饰,但越是这样,我越希望她能戴上那条项链。我别有用意,就算她不能明白,可只要她肯戴上那条项链,我还是会偷偷高兴。
我的希望真多,我越来越贪心。”
秦秣第二天一大早起来,竟发现钱晓起得比她还早。
这天是周末,而钱晓从前是不会在周末早起的,她通常都会在这一天挣扎于要不要亲自动身去食堂吃中饭。
张馨灵踩着高跟鞋娉娉袅袅地从卫生间里走出,见钱晓坐在电脑前发呆,便对着她脑袋一拍,惊叹道:“哎哟,我们家睡美人今天不睡懒觉啦!这可真是,我得去瞧瞧今天的太阳是打东边出还是打西边出的才行!”
钱晓闷闷地道:“今天没出太阳。”
张馨灵“嘁”了一声,手指一勾就摇摇晃晃地出门去了。
“晓晓,你……”秦秣凑到她耳边,“是游戏里那个水在火里飘让你心烦吗?”
钱晓低下头:“没有。”
“那是怎么回事?”秦秣温柔地抱了抱她,笑道:“好啦,你不想说也没关系,但不要这么闷得一脸苦瓜样。当心脸上起皱纹,老得快哟。”
钱晓用手扯住自己嘴唇两边,做了一个鬼脸,呲牙道:“笑了。”
“鬼笑!”秦秣轻轻敲她一个脑瓜崩。
“哎呀哎呀,反正我没事,你快去做你的事啦!”钱晓伸手推开秦秣,又贼忒兮兮地笑,“秣秣,昨天那个叫方澈的帅哥就是你暗恋的那个人吧?我看你们有戏,人家都说你是他女朋友呢!”
秦秣淡淡地道:“他后来也说那只是权宜之计。”
钱晓又推她:“哎呀,反正你快跟他约会去就是啦,别管我,我这是周期性神经抽风,过会就好喽!”
秦秣哭笑不得:“周期性神经抽风,你这是什么形容词?”
“反正你别管!”钱晓手一叉腰,噘嘴。
秦秣摇摇头,不再多说什么。她站在自己的书桌边,犹豫了片刻,还是将方澈送的那条水晶项链取出来戴在脖子上。她今天穿着件紫色的V领毛衣,外套是灰色呢绒短装,项链贴身戴着,围了黑白条纹的围巾,也看不出什么首饰来。
钱晓又坐在那里发呆,秦秣临出门的时候想起江远寒,便又问他:“晓晓,后来江远寒怎么样了?”
钱晓屁股底下仿佛着了火一般,忽然一跳老高。
秦秣正惊讶,就见她又抓着头发坐回原位,眼珠子乱转道:“他什么事都没有,吃嘛嘛香,你不用担心他受打击啦。反正你快走,什么时候把方帅哥领回娘家来请我们吃认亲饭,你就圆满啦!”
“可能……要很久。”秦秣双颊微微一热,她轻咳一声,想到今天是要抓紧时间回邵城的,便不敢再耽搁。
快步出了门,她又在宿舍铁门外停下了脚步。
“方澈?不说车子停在体育场那边吗?”秦秣有点小小的惊喜。
“车子是停在那边,我步行过来接你,正好锻炼身体。”方澈静静地站在那里,卓然的气质引来不少目光。他几步上前,轻轻牵起秦秣的手,见她全无反对的意思,唇角不由欢快地往上扬起。
牵手与拉手的动作是不一样的,前者是双掌相合,后者是反手相拉。一字之差,一点细微的区别,代表着两种全然不同的意义。
秦秣的手就跟她的个子一样,娇娇小小,还柔软得好像没有骨头。方澈将这手掌握在自己修长宽大的手心里,很细致地感觉着自己与她的区别,感受着绵绵流淌的珍惜之意。
他们走在林荫道上,路边来往的行人不少。方澈目光偶尔旁落,心里想的是:“不管她怎么想,总之我先牵了她的手,别人看到我们这样走在一起,就算有些什么心思也总该要退散了。”
若不是因为暗藏了这样的昭示之意,他又怎么会特意将车子停在体育场那边,然后步行到秦秣宿舍楼下来接她?
两人走得安静,彼此都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但冬日里的寒风都吹不开他们周身的温暖。
上了车,方澈先问:“去哪里吃早餐?”
“往南边走,生活园那边有个早点铺子,包子很香,豆浆味道也纯。”
那个早点铺里的包子果如秦秣所说,热热乎乎松松软软,馅儿香面粉甜,吃得人心里熨帖。
等车子开上了高速公路,方澈才笑道:“看来你很会享受生活,哪里有好吃的,你都清清楚楚记着。”
秦秣在鼻子里轻哼出声,得意道:“那是当然,生活就是四个字,衣食住行。好端端的,我当然不能亏待自己。总之是不求最贵,但求最合适。”
“没错,你是很会享受,除了……”方澈眉眼含笑,“不会做饭。”
秦秣面不改色,笑眯眯地拿出老借口:“术业有专攻。”
方澈叹道:“你这样可麻烦,家务都不会做,以后谁敢和你一起过日子?”
秦秣随口就反驳道:“哪有?除了不会做饭,我洗碗扫地做整理都很熟练,我不会过日子?你都没看到,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过日子?”
方澈眉梢轻扬,笑道:“那……要不我俩凑合凑合,试试这日子怎么过?你也好拿出实例证明,省得招我笑话。”他说这话的时候,握着方向盘的指节都微微泛白。
“凑合?”秦秣却想也不想就拒绝,“谁要跟你凑合?我从来就不凑合!”她心底下泛起细微的黯然——怎么可以凑合?自打方澈昨天说了那句“秣秣,过来”,秦秣就准备要很认真地跟他走在一起了。
她从来就没有这样认真过,认真要想要许下一生,又怎么会只得到一个“凑合”就甘愿?
过日子是一个看似轻巧其实很值得认真的话题,要是幸运抓到了一个合适的,当然得互相称心如意才好。
方澈淡淡地笑了笑,在车里放起轻柔的音乐,然后专心看路开车。
从邵城的高速公路口下来时,秦秣先打了电话给裴霞,得知她和秦沛祥都在店里后,便又打电话给韩致远。
关于谎报韩瑶病重一事,秦秣昨天晚上就跟韩致远商量好了。她此刻打这个电话,便是与韩致远商定具体时间。
“方澈,等会我们将车子停在离我家店不远的地方,要是我爸爸接过韩致远电话后,却没有要出去的意思,那我就直接去问他答案。”秦秣用的是陈述句,但语气还是微带询问之意。
“如果实在没有线索,也不好去翻长辈们的东西,那就只有直接问。不过,我觉得先问问伯母比直接问伯父要好。”
“我也是这样以为。”秦秣点头。
所幸事实的结果没有让他们再更生波折,秦秣与方澈坐在车子里,远远的就看见秦沛祥急匆匆地从店里出来。他有些不安地在店门口大路上来回走着,一看的有空车的士开过,便连忙邀住。
方澈的驾驶技术挺不错,不远不近地缀着那辆的士,一直跟着开到了城北郊区。待那的士在一条小岔道前停下,方澈又将悍马开得转过前面一道弯,才在秦沛祥视线不能及的地方停好车子。
他们下车后便快步往回走,等到得那小岔道边上的时候,就见的士已经开走,而秦沛祥的背影在那小土马路上显得原来越小。
秦秣低叹道:“我爸爸果然是跟三叔有联系的,只是没想到三叔也在邵城。”
“别多想。”方澈又牵住秦秣的手,“走吧,总之我陪着你。”
两人在离秦沛祥摸约五十米的地方跟着,一路跟他从小土马路拐进田间阡陌。这里地势开阔,也没什么遮挡,其实秦沛祥只要稍稍转过头就能发现身后的秦秣与方澈。但他一直走得急促而目不斜视,明显心事重重的样子。
待秦秣和方澈跟着秦沛祥从田间又走上一条小土马路,然后拐过一个靠山的弯,才看到路边立着的那套独栋房子。
那房子十米左右宽,进深被山壁挡着,叫人一眼难以看清。房子有两层,外面铺着大块的白色墙砖,屋顶黑瓦,正中间开着一个堂屋,大门没关,显出很普通的农村房屋样式。
方澈稍稍用力握紧秦秣的手,示意她走进堂屋。
秦秣点点头,两人放轻了脚步走进那大敞的屋子,只见堂屋左侧开着一扇内门,而里面传出说话的声音。
“阿林,你们当年的坚持我全看在眼里,现如今她也要去了,你何必还这样躲着藏着,折磨自己也折磨她?”
那个陌生的男子声音却淡漠如水:“二哥你心里明白,何必劝我?”
秦沛祥气道:“你要不是我的亲弟弟,我哪里有这样的闲工夫来管你?”
“二哥,你走吧,以后少来看我,我不想……害了你。”
秦沛祥又叹气:“阿林,你何苦这样?你肯把这个事情告诉我,怎么就不肯告诉爸爸和大哥,还有……韩瑶?我不会躲你,他们难道就会?”
“这些话,你已经劝过我将近十九年了。”秦沛林用极淡的语气陈述,“我不是怕你们歧视,我是怕害了你们。”
秦沛祥声音一扬,明显带了怒气:“我知道,当年你要不是想要我帮你照顾韩瑶和秣秣,你是打算连我也一块儿瞒!你心里头,什么时候信任过我们?”
“二哥,是我对不起大家。”
秦沛祥怒极:“你对不起我们?谁对得起你?”他声音渐渐酸得仿佛带起哽咽,“阿林,老天爷这是成心作弄我们一家子,让你好端端的被输血传染,得这种病……”
“别说了,二哥。”秦沛林淡淡道:“你快回去吧,我早看开了。”
两人声音渐低,秦秣与方澈站在堂屋,正是听不清楚的时候,忽又听里面传来重物撞地的声音。
然后秦沛林喝道:“二哥!你还不走?”
秦秣大步踏进里屋,便见到屋中有一人坐在轮椅上,正摇着轮子连连后退,而秦沛祥一手抬起,呆站在屋中央。
他一转头,见到先后走进的秦秣与方澈,脸上便陡然显出惊恐之色。
轮椅上的那人也转过头,他脸色惨白,视线一落到秦秣脸上就胶着不动,只怔怔地沁出一点迷茫与温柔。
一时间寂静传感,整个屋子里都只有被沉默所扩大了的呼吸声。
秦秣脚步稍动,想要离轮椅上那人更近一些。
“秣秣!”秦沛祥猛地大喝,“出去!快点出去!”
秦秣后退几步,拉着方澈一起站到门边,然后不说话,只是来来回回地将目光在养父与生父之间扫视。
“出去!”秦沛祥板起脸,“秣秣,你连爸爸的话都不听吗?”
秦秣却眼尖地注意到,秦沛林握在椅轮上的手正不住颤抖。
“谁来给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秦秣收回目光,眼睑微向下垂,平静地提问。
“秣秣……”秦沛祥讷讷地,无从开口。
空气里又充满了沉默,许久之后,轮椅上的秦沛林阖上双眼,用极平淡的声音说:“我是你的生父,我有Acquired Immune Deficiency Syndrome。”他说完之后,脸色又惨白一分,白得几乎泛青。
方澈上前一步,牵着秦秣的手与她并排站立。
秦秣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将那几个英文单词在脑子里组合又组合,才恍惚想起,前不久学校里做过这样的宣传。
秦沛林所说,也就是全世界人类都谈之变色的AIDS!至于他为什么要用那一长串拗口的单词来表达艾滋,大抵也就是难以直接启齿,所以借这长串单词给自己遮掩一些难堪。
秦沛祥在旁边颤抖着声音解释:“九零年,阿林因为长期饮食不规律,造成了严重的胃出血。他在省城一家医院里急诊,医生给他输血,那血液里有病毒,结果……就传染了……”
“快出去吧。”秦沛林言语里平淡得直叫人心里发堵,“去英国看看你妈妈,她时日无多,应该是想见你的。”
秦秣唇角微微往上扬了扬,反而又踏进屋子里。方澈牵着她的手,与她同进。
“爸。”她紧紧盯住秦沛林,“我现在愿意这样叫你,虽然在见到你之前,我对你有过很多恶意的猜测。”
秦沛林抿着唇,不说话。
“生老病死,我们都逃不过。”秦秣缓缓道:“至少你还在这里,我还能叫你一声爸。”
说完这句话,秦秣心里是松了一口气的。
那无数种猜想都被事实推翻,最后竟然得出这样一个结果。
这个结果说不上好坏,只是让人心里凭空生起几分无力的荒唐。生老病死,的确是谁也逃不过。而人类往往在逃不过的时候,才越发愿意去宽容和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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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本章已修改,上一回明天再修吧,好晚了~睡^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