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后,秦秣就到河边小公路旁去等方澈,她找着一块还算干净的石头坐下,双手撑着额头,没过多久,就感觉眼皮子耷拉,想要睡着。
河边的风有些湿冷,不过秦秣衣服穿得厚实,坐着倒也惬意。
小公路上车来车往,不算频繁,但也不少。就在来回的汽车奔驰声中,又一辆黑色悍马从远处驶来。
方澈下车的时候,就见到秦秣抱着膝盖坐在河边,整个人小小地缩成一团。秦秣的性情与她的长相是十分不搭的,她个性强韧,就算偶有温柔的时候,也带着种玉骨铁扇的风雅意味,仿佛随时都能潇洒地拂袖离去。
但在很多时候,方澈眼里的秦秣就是这样小小的。小小的神采飞扬,小小的风骨铮然,叫人没来由便想亲近。
他放轻脚步,缓缓走到秦秣身后,正想叫她,便见她转过了头,撑着腿起身,笑道:“方澈,你来啦。”一笑如清流淌过竹林,令整个天地都仿佛亮色了几分。
也或许,这便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秦秣本来就只是长得普通清秀,但在方澈看来,这却是世上最动人的容颜。
“你头发上有草屑。”方澈抬起手,落到秦秣鬓边,食指扣着拇指,轻轻一弹。
“好了没有?”秦秣微仰头,话音才刚落,便又被他轻轻捧住了脸颊,然后额头上受到他双唇一印,触感如春风轻拂。
秦秣拉下他的手,扣住他的五指,向他侧头一笑:“方澈,我老家这里风景还不错的。”
“那你带我走走。”方澈脸上也含着笑意。
“有得给你走,只管放心,从这里进去,要走一个多小时才能到我家,你到时候可不要走几步就叫累。”
“我有那么没用吗?一般叫累的那个,是你才对吧?”方澈微扬眉。
“那可不一定。”秦秣拉着他踩到田地里,很欢畅地说:“看到这些田没有?回老家以前,我从来就没见过。今年夏天农忙的时候,我一定要回来帮忙,也去割麦子。”
方澈嘴角抽了抽:“秣秣,这是水稻田,种的不是麦子。在这个地方,夏季也没有麦子给你收割。”
秦秣眼珠子一转,脑袋左右晃过,仿佛是在四下里寻找什么。她忽然放开方澈的手,哈哈一笑道:“哎呀,这稻草梗子长得真抽象。我就说嘛,它硬要把自己伪装成麦子的双胞胎,你看你看,这就引起误会了,多不好呀!”
“秣秣,我记得读小学的时候学过一篇课文。”
“什么课文?”
“名字不记得了,具体内容也有点忘。就记得一个片段,说有个老师带着一班小朋友到郊外去踏青,春天禾苗长得很好,绿油油一片,那些小朋友中间忽然冒出一个声音,大叫……”方澈声音微顿,然后嗓子一压,学着小男孩童真的语调说:“这韭菜长得好壮啊!这么大一根,还成片呢!哇!肯定很好吃!”
秦秣:“……”
她忍了又忍,还是捂着肚子大笑起来。这一笑,笑得顺畅,竟是怎么都停不下来。
方澈的表情接近于面瘫,他说:“秣秣,我不是在说笑话,我是在笑话你,你一点都听不出来?”
“没……噗!”秦秣还是在笑,好不容易止住那点笑意,她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摆了摆,“我的抗打击能力不需要你再验证啦,我心里头清楚呢……哈哈!但是,你说话真的很好笑。好笑……”
方澈就等着她笑完,然后在她揉着肚子准备站起身的时候,冷不丁冒出一句:“秣秣,插秧的时候,田里有一种虫子,叫蚂蝗你知道吧?”
秦秣轻咳了声:“什么蚂蝗?”
“一种很软的虫子,不但能吸血,而且沾在人身上就拔不下来。”方澈的语气阴森森的,“最恐怖的是,那东西还可以顺着吸血的孔洞,钻进人血管里。”
“喂!”秦秣喊了一声。
方澈当做没听到,继续吓唬人:“它会以人体为温床,在那里面产卵,发展出无数的小蚂蝗。那些小蚂蝗又会爬啊爬……”
“方澈!”秦秣恼怒地叫道:“不要说啦!”
方澈语气不变,神情也不变,继续说:“或者爬进人五脏六腑,更有可能爬进人脑袋里……”
秦秣跳起来,冲过去一把捂住他的嘴,另一手已经环到他背后紧紧抱住他。
“尽是吓人,蚂蝗哪里有那么恐怖?”秦秣的头埋在方澈怀里,声音闷闷的。
方澈低低地笑出声,双手环抱住她,在她耳边说:“只要是我陪着你,蚂蝗也不怕。”
秦秣哼了哼,没再吭声,只是默默感受着这人的温暖,心里觉得这样一个拥抱也是很让人满足的。
其实她根本就没有被吓着,她的胆子还没小到那样的程度。不过方澈那语气分明是想要吓人的,秦秣若是不配合他一下,岂不是大煞风景?包容是相互的,假如这种配合也是宠爱的一种,那么秦秣愿意用这种方式来宠爱方澈。
过了一小会儿,秦秣轻轻推了推他,声音恢复平常:“方澈,我们走吧,早点回去,过会还得回邵城。”
方澈便放开她,牵起她的手与她一同在田间小路上走。
在这样的天气里,草色与土色极为相似,杂乱地延伸出来,却隐隐让人有天地开阔,所见皆素雅的感觉。
走得大半段路,方澈问道:“秣秣,这里要修路的话,是不是必须占田?”
“是得占田,”秦秣点点头,“所以大概要很久才能正式开始修。”
“如果……如果是更改土地用途方面的问题,”方澈缓缓说道:“我应该可以帮上忙。”
秦秣讶然道:“你认识这方面的人?”
“其实是我外公认识,不过他认识也就等于我认识了。”方澈笑了笑,“这也没什么,修路本来就是好事,只是如果没有审批,私人开路不被允许罢了。这样吧,等回邵城以后,我去一趟国土局,说一声就行。”
秦秣低头沉默片刻,侧头看着方澈,笑道:“行啊,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啦。”
她有些明白方澈刚才解释得那么清楚的意思,他是怕她不肯接受这方面的帮助,所以在遣词方面甚至可称谨慎。
秦秣在心念间转过这道微妙的小坎,又觉得有些心酸。或许正是因为她一贯太过强硬,所以方澈才会这样小心翼翼。而他们既然已经牵了手,不分彼此,她又何必处处强硬以显示自己的独立?
人格独立并不需要通过这样的方法来表达,方澈也绝不会以爱情的名义来禁锢秦秣。他是可以全然信任的——这样想着,秦秣心中仿佛忽然有道枷锁脱落,落地无声。
他们走进小客厅的时候,屋子里四个人的目光又一齐落在了他们牵着的那双手上。
“爷爷,这是我朋友,”秦秣顿了顿,又补充,“不是普通朋友,是将来要结婚的朋友。”
方澈微微一笑,向几人致意:“我是方澈,见过爷爷、叔叔、伯伯、伯母。”
秦沛祥是早有心理准备,老爷子和秦东生夫妇却硬是难以转过这个弯来。过得片刻,还是老爷子反应快些,他先对苏丽珍说:“丽珍,来客人了,去端茶水过来。”
苏丽珍连忙起身,往厨房的方向走去。走过秦秣身边的时候,她又特意多看了方澈一眼,那表情里仍然带着惊叹。
老爷子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一条凳子,说:“秣秣,你坐到这里来。”
秦秣放开方澈的手,向他眨眨眼睛,便走到秦伟华身边坐下。
“你叫方澈是吧?”老爷子又指了指方桌对面的一个位置,“请坐。”
方澈点头道谢,长腿行过几步,从容坐下。
不过照这个位置分配来看,老爷子已是在不动声色间,便将秦秣和方澈远远隔开。
“你今天是开车过来的?”苏丽珍端了茶水过来,秦伟华先叫众人喝水,然后状似不经意地提问。
秦沛祥兄弟只是坐在旁边默默地听着,苏丽珍又去了厨房。不知为何,秦秣脑子里就冒出一句话:“方澈单挑秦老爷子。”这样想着,她心里就觉得好笑,脸上的笑意更是满满溢出。
“是开车过来的。”方澈微带笑意,有礼地回答。
“有驾照吗?开了几年的车了?”
“我是十八岁的时候在北京考的驾照。”
“哦,那你今年是?”
“我今年七月满的二十岁。”
“你十八岁在北京?在北京做什么?现在又在哪里?”
“我在北京读过一年大学,现在在C城工作。”
“什么工作?你读的什么大学只要读一年?”老爷子问得无比详细,看那架势,审核意味十足。
方澈便详细地解释了自己的求学经历,期间又应对了好些提问。
老爷子听过之后,也没再问方澈的家庭背景,却说:“小方,我这是实在话。论长相,我们家这个闺女比不上你,论学历,秣秣也比你差得远,再说家境,你们家可以送你出国读书,那家境肯定也比我老秦家强太多。你现在是一个领域的精英、专家,已经独立工作,我们秣秣却还在读书。她哪点配得上你?”
这一段话出来,秦沛祥已经皱起了眉,秦秣则叹了口气,心里想起自己那隔在时空之外的,千年前的老父亲。
秦老爷子这话乍听起来刻薄,其实是问得相当有水准的。
他一条条排除了所有外在条件,直指方澈真心。他明着问的是“秦秣哪点配得上方澈”,实际上说的是“我不看你的条件有多好,我只看你对我家秣秣的感情有多纯粹真切”。
方澈答得沉稳:“爷爷,秣秣看到的只是我这个人,我看到的,也只是秣秣这个人。只有她能给我幸福,而我,愿意用我所有的努力来经营我们两个人的幸福。”
老爷子点点头,既不说满意,也不说不满意,气氛便沉默下来。
没过多久苏丽珍就端着饭菜上来,秦伟华说:“我们早点把晚饭吃了,好趁着天色不太晚的时候赶回邵城去。”
秦伟华眯起眼睛,示意众人开动饭菜,对方澈的态度不算冷淡也不算热情。
吃过饭后,苏丽珍留在家里,其他几人便一起动身往村外公路走去。
这一段长长的田间小路,走得秦秣有些担忧。她看老爷子拄着拐杖颤微微地走,生怕他不小心摔着,想要修路的愿望也更加迫切。
没有路,秦家村的人只是出去一趟都如此困难,平常若是要买回什么大件的东西来做建设,也只能依靠人力运输,艰难无比。
这田间有些小路稍宽,能并行两三人,有些小路却很窄,只能单人行走。
方澈一直走在秦秣身后,也是在他们这一行的最后面。前面开路的是秦东生,秦沛祥则走在老爷子身后护着他走路。路面宽的时候,方澈走到秦秣身边,低声说了句:“秣秣,你是不是抢了我的台词?”
秦秣脑子里转了个疑惑的圈圈,还是没弄明白自己怎么抢方澈台词了。
方澈又低笑道:“你不记得没关系,到时候我会提醒你的。”
等他们到得邵城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
秦伟华坐在车里,脸部表情绷得紧紧的,沉声道:“直接去阿林那里,不用停。”
等车子将要开到城市边缘的时候,他忽然道:“等等,停一下车。东生,你去那边水果市场买点苹果过来。”
秦东生去了后,过得片刻,老爷子又说:“小方,今天麻烦你了,多谢。”
这话又显得生疏客气,方澈顿了顿,笑道:“您要是觉得这算是麻烦,那我以被您麻烦为荣幸。”
秦秣坐在副驾驶座上,侧过头看他,片刻之后与他视线相对,两人又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论秦老爷子会提出怎样的考验,方澈都不需要有压力,因为秦秣早就认定了他,不会改变,不会动摇。他们之间就算没有甜言蜜语,没有山盟海誓,但不论沧海沉浮,他们都知道,只有对方会一直站在那里,可以携手,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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