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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金枝宫婢 斜雨江南 12251 2024-11-18 17:18

  二人回到婉云轩,如萱早已不放心地等在了门口:“主子怎么这么久才回来?皇后娘娘可好些了?”

  云素裳擦擦已经红肿的眼睛,苦笑道:“依旧昏迷不醒,皇上一直在守着呢,如今沐王爷也回来了,或者诚心能感动天地,也未可知。”

  沐王对皇后健康的祝祷有几分诚心,云素裳自然是无从得知的;皇帝的诚心天下皆知,但“天子”到底还是不能决定“天意”,皇后的病拖了五六天,到底还是没能睁眼看看他远游归来的幼子,就在睡梦中撒手人寰了。

  诗筠得了这个消息,喜得唇角的笑意怎么也盖不住,忙忙地就跑到云素裳这边来,跪在当地叩首不止:“那老贼婆真的死了!还是娘娘有办法,奴婢代素月谢过娘娘大恩了!”

  云素裳慌忙拉她起来,细细查看过四周无人,这才低声斥道:“跟了我这么久,还是不知道稳重些!这话让旁人听了去,你我还有活路吗?”

  诗筠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多话。

  云素裳定了定神,这才低声问道:“确定真的死了?”

  “可不是吗,”诗筠压低了声音笑道,“上面已经吩咐了,要天下服素三月呢,宫里少不得要禁乐一年!那皇帝还真够痴情的!”

  云素裳很想愉快地笑一笑,却总觉得心里有几分苦涩。

  早知这天下之争也不是什么一清二白的事,所以自己的双手也难保干净。可是事情真的到了这一天,心里仍然还是免不了有些五味杂陈。

  这件事她并不认为自己做的不对,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逃不开这样的命运了。追根溯源,也许从投生到帝王家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今生的种种艰难吧?

  昔日在浣衣局,小枝曾经评价说,她的眼睛太过清亮,明净得仿佛容不下这世间的任何一丝尘埃。当时她只是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就慌乱地岔开了话题,不敢接受小枝诚心诚意的赞美。

  人常说眼睛是骗不了人的,殊不知有些人的眼睛,生来就是骗人用的。什么清澈明净、什么不染尘埃!一个自幼生活在天下最复杂的一个院子里,未曾长大又要经历亡国之痛的女孩,如何能够在夹缝之中生存下去,并保有灵魂的纯净?

  说起来,这宫里灵魂最干净的人,应该是那个枉死的皇后了。唯有她,一直都知道自己追求的是什么,并且一直都在为着得到自己追求的东西而努力。

  最后的最后,她应该是如愿了吧?皇后薨逝,君王一夜白头,停饮食、辍朝政,整个人如行尸走肉一般呆呆地守在灵前,不动不言,让人毫不怀疑此刻的他,是完全有心跟着去了的。

  皇后一直在执着地追求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完美爱情,虽说在晚年遇到了一些波折,可最终的结局毕竟是完满的,他想要的敬重和思恋,皇帝已经毫无保留地给了她,她是否可以含笑九泉了呢?

  皇后自始至终没有醒来,所以云素裳无从得知她是否会猜到自己这条性命会终结于一个看似无害的*之手。但无论能否猜到,她对这样遮遮掩掩见不得人的手段,必然都是极其不屑的吧?

  身居天下至高之位的权力漩涡之中,竟仍能保持赤子之心的,恐怕也只有皇后一人了。她吩咐刘公公悄悄在锦盒之中做的那点机关,杀得了皇后的性命,却杀灭不了她一直单纯一直执着的心。

  这件事,会成为自己一生的伤痛吧?云素裳知道,自己的心里有很多不能碰触的伤疤,常常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莫名地疼痛起来,病入骨髓,无药可医。如今这旧伤未愈又添新病,只怕今生难得安宁了。

  如萱捧了内务府分配下来的麻衣进来,见云素裳与诗筠两人相对无语,云素裳尤其神色哀戚,心下也不禁跟着难过起来:“皇后娘娘仙去,必定是凡间留不住,去极乐世界享福了,娘娘莫要太过伤感,熬坏了自己的身子就不值了。”

  “谁伤感了?”云素裳擦擦眼睛笑道:“愿意死都死去,这宫里死绝了又与我什么相干!”

  如萱不敢多话,服侍着她把衣裳换了,才小心地叮嘱道:“不管是不是真伤心,在皇上面前都要作出个伤心的样子来。前面灵堂已经搭起来了,娘娘快去吧。”

  诗筠也换了衣裳,跟如萱一起扶着云素裳前去应景。眼见灵堂前白漫漫跪了一地,哭声震天,却不知其中有几个人是真正伤心,旁观的人见了只觉得好笑。

  云素裳走到前面,挨着穆秋荷跪下,垂首不语。

  穆秋荷见皇帝只管在前面坐着,双目呆滞无神,估计他是什么也听不到的,便大着胆子暗地里拉拉云素裳的袖子,低声道:“人总算是死了,却累得我们还要来这里受罪,真真可恶!”

  云素裳不愿附和她,只得低声叹道:“死者为大,少说两句吧。”

  穆秋荷哼了一声,低下头去。

  这时灵堂后面忽然转出两个人来,跪伏在灵位前嚎哭不止,云素裳才知太子已经从北疆赶了回来,如今三位皇子,也只有秦翰飞仍在江南苦战,未能还朝了。

  恐怕除了皇帝和三位皇子,只有云素裳一人意识到了皇后之死对着天下局势的影响,绝非失去一位国母那样简单。

  皇帝本已是风烛残年的身子,哪里能经受得住丧偶的打击?太子和沐王不远千里飞奔回来,未必不是怀着争夺权力的心思。

  太子庸弱无能不得帝后之心也是天下皆知,沐王岂会放过这个机会?亲生兄弟却定要有个君臣之分,想来也是一件悲哀的事。既然争斗不可避免,岂会有人不肯将自己放在最有利的位置上?

  云素裳说不清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一方面觉得只有秦翰飞才堪为天下之主,深为他不能及时赶回来而感到难过;另一方面她又很清楚,秦翰飞对于大业遗民的复国大事来说,是最大的阻力,只要有他在一天,大业皇朝的复国大计就遥遥无期!

  终究还是逃不掉针锋相对的那一天。云素裳在心中暗暗庆幸自己未曾在儿女私情之中陷得太深,否则异日只怕是一个难解的死局!

  可是,她真的没有陷得太深吗?

  “婉云轩那边,有没有异常?”勤政殿中,苍老的帝王疲惫地斜靠在软榻上,目光悠远。

  “回皇上的话,近来无异动。”下首站着的女子恭谨俯身,发髻上几根银丝在斜阳下分外刺眼。

  皇帝长长叹了口气:“那银钗送出去了吗?”

  女子言语之间颇有迟疑:“没有,她对银钗的事似乎根本不上心,刘公公死后,也不见她联络其他线人,也没有要把银钗送出去的意思。那件东西……也从未听她提起过,婉云轩中也不像藏了什么东西的样子。”

  “好个厉害的丫头!”皇帝不禁赞道。

  那女子坚定地抬起头来:“皇上放心,好在她对奴婢还算信任。如今江南逆贼已经肃清,她不可能不着急,奴婢时时盯紧,只要她一有动静必然瞒不过奴婢的眼睛!”

  皇帝沉思良久,终是无奈点头:“也只得如此了。皇后之事……确定与她无关吗?”

  “是,”那女子沉思道,“奴婢多番试探过,她对皇后仙逝之事竟是真正伤心的。这两日跪祷回宫,她仍是时常长吁短叹,感念娘娘在世时的好处。”

  “罢了……你去吧,小心侍候莫要使她生疑。”皇帝无奈地挥了挥手,尽显老态。

  这一日云素裳又是在灵堂跪到天黑,这才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到婉云轩,连晚膳都不想用,就要到榻上歪着。

  “老奴特地吩咐小厨房给您炖了银耳羹,主子好歹用些,虽说伤心,也不能折磨自己的身子啊!”如萱吩咐小宫女摆好了晚膳,又亲自捧了一个翡翠碗立在云素裳身旁。

  在她殷殷的目光下,云素裳无奈起身:“一宫的人就只你啰嗦。”

  “老奴上了年纪,自然就啰嗦了些。年轻人不知保养身子的重要,只管由着您的性子来,却不知正是害了您呢。如今也只好老奴做个恶人,时常提点一些了。”如萱服侍云素裳坐下,笑着解释道。

  对于她这份细心,云素裳感戴不已,但看着满桌子的菜肴,仍是没什么胃口,只得没话找话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今儿宫里宫外的,有什么消息吗?”

  如萱布菜的手微微一顿,若无其事地说:“也没什么消息。”

  云素裳便不说话,勉强吃了点东西,打发了诗筠鹊儿等人出去吃饭,单单留下如萱:“你是不是有话瞒着我?”

  如萱满脸犹疑之色,待云素裳再三催逼,才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说:“今儿前朝传来的消息,说是湘王爷来了捷报,江南逆党已经肃清,连逆酋栾某在内共俘获余孽十余人,月内即可抵京。”

  云素裳手中的绢子立时攥得死紧,脸上却没有一丝意外的神色。

  “公主莫要太伤心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时的胜负算不得什么,不是常说‘胜负乃兵家常事’吗,您如今更要保重自己的身子才是啊!”如萱跪伏在云素裳脚下,老泪纵横。

  云素裳深吸一口气,拉她起身,勉强笑道:“早料到有这一天了,也没什么伤心的。你把桌子撤了吧。”

  如萱不敢多言,带着小宫女撤了桌子出去,留下云素裳自己坐着,望着窗前的纱灯呆呆出神。

  这个结果,不是没有想到,却还是让她感觉到困惑和无助。三皇姐的谋划到底还是落空了,如今前朝的力量,仅剩北疆那一部分还保存着实力,却也是组建了没几年的新兵,对上那老贼日益成了气候的军队,会有几分胜算?

  所谓复国,确实是难上加难。纵观史册,复国成功是前所未有之事,个中缘由云素裳到如今才算真正明白了几分。

  消亡了的终究是消亡了,死灰即使可以复燃,没有新人添柴也是枉然;与此同时新生的王朝却会越来越强大,这胜负之数,还用问吗?

  云素裳很清楚,为了天下苍生少受战乱之苦,如今最好的办法是接受现实,不再挑起战争。可是如何能甘心呢?若是接受了如今的现实,就只能眼看着史官们将这老贼所做的一切无限度地粉饰,然后看着他子孙绵延世代荣华,被后世不明真相的百姓赞颂无已……

  想到这样的可能,谁能忍得下?

  师父说的没错,有些事,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

  如今看来前途渺茫,不知自己今生,将会着落何处?三皇姐在北疆的日子,究竟又是如何?

  刘公公死后,云素裳才开始认真反思自己从前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忽然发现自己一直以来都是误会了三皇姐一片苦心。自己从金枝玉叶沦为宫婢,时时刻刻需要提防老贼的明枪暗箭,自是万分艰难,可三皇姐又何尝不是?身为前朝公主却顶着本朝公主的帽子前去和亲,在那蛮荒之地处处都不会适应,难道不比自己在浣衣局应付几个小宫女艰难百倍?

  更难的是以和亲公主的身份,要讨好自己那个蛮夷夫君,更要说服他冒着极大的风险招兵买马与本朝为敌,这是何等的艰难!

  云素裳深为自己从前的狭隘任性而愧悔,尤其刘公公死后,每每想到因为自己识人不明,害得刘公公露了身份惨死狱中,心中便觉得痛感五内。

  不是不想立刻将那内鬼揪出来扒皮剔骨以慰刘公公亡灵,可是如今自己还不到羽翼丰满的时候,内鬼一直会有,除了一个还会再来一个,倒不如小心提防着那个人,暂且与那内鬼周旋一阵,等到时机成熟再说吧。

  但愿三皇姐在北疆平安……那栾梦平不知会在秦翰飞那里得到怎样的对待?有否受刑,是否受辱?那几位将领被带回京城之后又会如何安置?

  云素裳知道,她的平静的日子已经结束,如今最好的出路,是趁着皇后过世的短暂混乱,把这个王朝的水再搅浑一点,这样虽然江南失了助力,却也正撞上老贼元气大伤,借着北疆的虎威还或可一搏,除此之外真的没有其他的出路了!

  秦翰飞凯旋归来,皇帝龙颜大悦,两天前就定了要带文武百官到城门亲迎,谁料当天夜里突然病倒,这两日就没有起身,亲迎的事自然泡了汤,万般无奈之下只能由太子和沐王兄弟二人代劳了。

  云素裳自然是不能出宫门的,躲在婉云轩闲听杂谈也是赏心乐事,只是深埋的心事,恐怕就没几个人知道了。

  如萱最是性子恬淡的,年轻的丫头们四处玩耍的时候,她也不去凑热闹,只管伴在云素裳身边陪她叹气陪她垂泪,所以虽说诗筠是这婉云轩掌事的宫女,但论到与云素裳亲近,却是新来的如萱风头无两。

  因鹊儿珍儿等小丫头就在不远处玩耍,如萱也不敢说别的,随意挑了个不痛不痒的话题笑道:“湘王爷真是可惜了,若非正赶上皇后仙去,这次的大捷定然要宫里宫外摆宴庆祝个几天几夜的,可如今非但不能庆祝,还要到皇后灵前去哭上个两三天,还不知后事如何呢!”

  云素裳也不痛不痒地笑道:“这也是他自己背运罢了,怨不得别人。倒是你觉得皇上这病来得蹊跷不蹊跷?”

  如萱四下看了一看,见小宫女们只顾玩笑,没有人注意到这边,这才低声叹道:“这话谁敢乱说呢?那帮子惯会和稀泥的太医只说是忧伤过度,又兼连日劳累损伤了心脉,乍闻喜讯有些承受不住。宫里倒是有一些嚼舌根子的说过别的,可是奴婢们不敢听,更不敢说,娘娘也要只作不知才好。”

  “依我看,这里面大有故事。今儿湘王爷回来,三位皇子可算是齐了,以后还不知生出什么故事来呢!”云素裳意味深长地笑道。

  诗筠一直在不远处留心听着二人谈话,这会儿忽然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说道:“趁着这会儿宫里冷清,主子何不去看看皇帝,探探他的口风,免得将来大事出来了,咱们这边手足无措!”

  如萱狠狠地剜了诗筠一眼,责她挑事,云素裳却想了一想,叹道:“也罢,是该去看看他了,不然他还以为我是个死的呢。”

  计议已定,云素裳带了诗筠如萱两个人,心事重重地进了勤政殿。

  皇帝一个人静静地躺着,身旁连个服侍的宫女都没有,一屋子冷冷清清的,煞是凄凉。云素裳想不到威震天下的开国皇帝竟也有这样孤独无依的时候,心下忽然发酸,莫名地跟着伤感起来。

  皇帝乍见进来了人,微微皱起了眉头,云素裳忙打发如萱和诗筠出去,一个人慢慢地走上前去。

  “给皇上请安。”云素裳象征性地说了一句,非但不肯行礼,脸上也全无恭敬之意。

  皇帝睁眼看了看她,冷笑道:“你是来看热闹的吧?可惜朕一时半会还走不了,怕要让你失望了。”

  云素裳径自找了个离得远一些的椅子,用帕子擦了擦才侧着身子坐下,还不忘随手将帕子扔进火盆里,一连串的动作看得皇帝直瞪眼。

  云素裳只作不知,笑着接过皇帝的话茬道:“你说走不了,未必便真个走不了,若是旁人让你走,你待如何?”

  “你还没这个本事!”皇帝气得发抖,连着咳了好久,云素神色淡然,全无帮他叫太医的意思。

  “我有没有这个本事不重要,毕竟如今最希望你死的人不是我。隔岸观火既不会伤及自身,又有一场好热闹可以看,何乐而不为呢?”云素裳细心观察着皇帝的反应,果见他脸色愈发阴沉起来,不禁一阵得意。

  皇帝却别过了脸去,不肯再听。

  云素裳偏不让他如愿,依旧幽幽地笑着说:“前一阵子我一直在想,皇后一走,你这风烛残年的身子能撑几天呢?想不到你竟生生忍了下来,而且越活越健旺,让我不得不刮目相看!”

  皇帝“哼”了一声,云素裳笑笑继续道:“既然最难过的日子都熬过来了,我不信你偏现在又病倒。说真的,前儿晚上你没吃过什么不寻常的东西吗?”

  皇帝倏地转过头来,威严地问道:“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云素裳慢条斯理地说,“我只知道人之常情,还知道皇家无亲情。你自己的儿子为着防你偏重湘王爷,也为着早些坐上你的椅子,给你吃点儿什么奇怪的东西也是寻常,你就不必伤心了,现在紧赶着走,说不定还能在奈何桥头赶上皇后娘娘呢。”

  皇帝听了这话,眼睛瞪得老大,喉咙里咔咔作响,也不知想到了些什么。

  云素裳装模作样地叹口气:“任你权势遮天又如何,到了这一日,谁也留不住你。你放心好了,我看你的儿子们比你有出息,尤其是太子爷,那聪明果断胜过你不是一点半点,你的江山,不愁后继无人啊!”

  皇帝剧烈地咳着,伸出一个指头指着云素裳的方向,一个劲地只管颤抖,却已经说不出话来。

  云素裳见状冷冷一笑,转身便走,

  勤政殿门口,小权子领着几个小太监,懒懒散散地蹲着,见云素裳走到眼前了才稀稀拉拉地站起身来胡乱行礼,气得诗筠直瞪眼。

  云素裳却毫不在意,反倒和蔼地向小权子说道:“连日来辛苦你们了,皇后的事刚过去,皇上又病倒了,真真让人揪心!你们在跟前服侍的,除了照顾好皇上的身子,也要珍重自己才是,皇上歇着不用人的时候,你们尽可下去休息,留下两三个人在这里听候使唤就是了,免得没能侍候好皇上,反而累垮了你们自己,到时岂不又是一层乱!”

  小权子想不到她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当下感动得眼泪鼻涕横流,跪在地上磕头不止。

  云素裳绕过他们走了出来,回头看看身后巍峨的宫殿,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今儿天气真好!”

  “好吗?”诗筠抬头望望天,再看看自家主子一脸的灿烂,实在想不明白这个雾蒙蒙的上午有哪里美好了。

  云素裳不知道打了胜仗归来的大将进城的时候有什么礼节,只知道外面闹嚷嚷地传进来说是湘王回宫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傍晚了。

  职责所在,即使心里再不情愿,云素裳也不得不梳洗妥当了,到柔仪殿请了穆秋荷出来,两人一起到皇后的牌位前面跪守着。

  果然跪了不过片刻,就听见外面哭声震天,转眼就见秦翰飞连铠甲都没有解,一路哭着扑进灵堂里来,云素裳和穆秋荷两人只得俯身陪哭,却是谁也挤不出眼泪来。

  这里秦翰飞哭了又拜拜了又哭,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云素裳已经双腿酸麻不已,穆秋荷更是低声连连抱怨,他才在内侍的苦劝下渐渐收声,歉意地吩咐宫人搀了云素裳和穆秋荷二人起身,三人相对哭拜,又是好一阵子折腾。

  云素裳见他形容憔悴,脸上却是坚毅的神色,眼中泪水未干,却依然炯炯有神,心下也不禁敬服。知道他还要赶着到皇帝跟前去,当下只得避开他探询的目光,同穆秋荷一起走了出去。

  刚才已经着人问过了,皇帝那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昏了过去,至今未醒,想来秦翰飞即使过去也说不上什么话。如今只怕三位皇子都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至于各人的未来怎样,就只有他们自己谋划了。

  云素裳的意思,他们三个人已经够乱,不需要旁人煽风点火就够热闹了,她乐得在一旁清闲。

  别了穆秋荷,云素裳带着诗筠慢慢地往回走着。诗筠一路直抱怨:“死了就死了,还要累得娘娘一回回往这儿跑着,给她下跪磕头!真真是拿着活人不当人,有这么折腾的么?”

  云素裳知道历代规矩都是如此,本朝帝后处处俭省,礼节已是简化了许多。记得前朝皇太后薨的时候,连皇后在内,宫中所有人在灵前足足跪到出了七,当时又适逢酷暑,每天都有半数以上的人中暑晕倒,救醒了还不是要继续跪?皇宫从来就是一个不把人当人的地方,历来如此,如今她受委屈,不过是因为自己势不如人而已,只能怪自己没本事,却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两人正走着,忽然有个人拦到了头里,云素裳正在出神,不禁吓了一跳。待看清来人,心里不禁暗暗纳罕。

  如果是太子过来撩拨也就算了,想不到太子回宫以来竟安分得让人陌生,偶尔打个照面也都是规规矩矩的,倒是这个沐王爷三番五次挡着她的路,不知是何道理?

  “参见婉仪娘娘。”秦念飞微微躬身,端端正正行了个外面书生常用的文士礼,让云素裳一时怔住,竟不知该怎么还礼才好。

  好在秦念飞似乎也并不在意,走到云素裳身侧陪着慢慢走着,一路笑问:“娘娘近来劳累,做儿子的没机会常去请安,不知娘娘玉体可还安康?”

  云素裳听见他自称“儿子”,险些被自己一口唾沫呛死,直着眼看了秦念飞半天,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原以为那太子秦逸飞已经足够下作了,想不到这一位更加让人恶心!他虽然一个人生活在外面的时间比较长,但到底也是天潢贵胄,按理说也不至于尽学些市井小民上不得台面的油腔滑调吧?

  “娘娘?”秦念飞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妥,反而为云素裳的呆愣而感到莫名其妙。

  云素裳只得胡乱答应着,又问道:“王爷不需要去皇上那边请安吗?”

  “这会儿父皇人事不省,请安有谁知道?有这点时间,倒不如出来做一点正经事才不算虚度!”秦念飞说得理直气壮,似乎根本不怕旁人拿捏他不孝不敬的错处。

  云素裳觉得此人一肚子不正经,只想远远地躲开去,听见这话忙笑道:“既然如此,王爷可赶着去做您的正经事吧!若是在这边耽误了工夫,可不是本宫的过错?”

  “正是有正经事要请教呢,”秦念飞笑嘻嘻地说,“依着娘娘您看,父皇殡天之后,太子这位子坐得稳吗?”

  云素裳吓了一跳,看看四周无人,忙正色说道:“这话可是说不得的,皇上不过偶感不适,哪里就到那个地步了?王爷莫要乱说话,传到有心人耳中,这可不是小事!”

  秦念飞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事实摆在眼前,如何不能说?不瞒娘娘说,本王已经问过太医,父皇这身子,出不了二月了。”

  云素裳心念一动,只觉得从头到脚都冰凉起来。

  这个人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他连这话都说了出来,分明是将自己的野心和底牌都露了出来,当真不怕她转身把他卖了吗?

  秦念飞却不管她如何想,只管顺着自己的意思问下去:“娘娘可曾想好了,父皇去后,您自己的下场将会如何?”

  云素裳咬牙冷笑道:“且不说皇上如今还好好的,便当真有那一天,先帝旧人也断没有无处安身的道理。或守陵或出家,至不济不过是生殉而已。生与死不过相差一句皮囊,本宫有什么好怕的?”

  秦念飞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看得开,一时竟无言以对。

  “王爷若无别事,这就请便吧,本宫不奉陪了。”云素裳冷笑一声,加快了脚步就要离开。

  “婉仪且慢!”秦念飞回过神,也不追上来,只在后面冷笑道:“婉仪娘娘如此有恃无恐,只怕未必是看开了生死,而是算准了有人会为您出头吧?”

  云素裳站住脚步,却并没有回头,静静地等着听他还能说出什么来。

  秦念飞冷笑着,不慌不忙地走上前来:“宫中人人都说,婉仪娘娘聪明过人,慧眼识英雄,早已为自己看准了后路,本王原本还不信,如今看来,竟是真的了?”

  云素裳心头发冷,不肯答话。秦念飞见状又继续冷笑道:“如今谁胜谁负还说不准呢,娘娘此刻就这么笃定他会赢?即使有朝一日他荣登大宝,您又如何能知道他一定会顾念旧情?”

  “这是什么人啊!狼子野心,大逆不道!”诗筠盯着秦念飞远去的背影,气鼓鼓地嘟囔道。

  云素裳却是另一层担心:“我如今不怕有人大逆不道,只怕大逆不道的人和我不是一条心。”

  诗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回了婉云轩也不肯跟如萱多说,主仆几人各自歇下了。

  晚间诗筠上夜,却总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听见内室云素裳也是一个劲地长吁短叹,忍不住起身披衣走了进去:“娘娘可是有心事?沐王爷说的那些混话,您不必放在心上的。湘王爷最是重情重义的一个人,绝不会看着娘娘受委屈而坐视不管的。”

  云素裳低叹一声,迟疑道:“我现在不怕他不管我,而是怕他自身难保啊!”

  上面有名正言顺的太子,下面有贤名远播的沐王,秦翰飞此刻处境之尴尬不言而喻,也难怪云素裳为他担心。诗筠明知事情不是深宫女子能够左右的,却也无计可施,只得胡乱安慰道:“湘王爷毕竟有赫赫战功在,而且这次进城,兵不卸甲,显然已经是有所打算的,娘娘就不必太过忧心了。”

  云素裳闻言稍稍放宽了心,却又添了另外一层焦虑:若是秦翰飞得了天下,凭着他的才能,大业王朝复国还会有半分希望吗?

  “娘娘……其实三位皇子各有偏重,却都不是泛泛之辈,不管是那位皇子登极,对这天下大势而言都是一样的,但对您而言,就不一样了啊!”诗筠虽然不知道云素裳心心念念想着的都是大业皇朝的“复国大计”,却也能看出她另有自己的担忧,只得斟酌着用词,小心安慰道。

  云素裳何尝不知道所谓大计不过是痴人说梦,想来自己可以希冀的人也唯有秦翰飞,至少他还存着一分真心,不会像旁人那样,把她当了路边的闲花野草……

  想到他那日来信中的承诺,云素裳忽然开始痛恨自己的这个身份:如果她不是前朝公主多好!如果她是一个普通的宫女,能得湘王为知己,即使只做他身旁一个小小的妾侍,今生之愿也已经满足了!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既然生来就注定了这样一个身份,她也只能为这个身份负责,哪怕明知前方的路只有荆棘和陷阱,她也没有任何权利去选择的!

  今日她已是得罪了秦念飞,再想投靠他也已不可能,反而要提防他起灭口之心;那太子既然此次回来对她十分冷淡,想必也是因为上次的事记下了这笔账,如今这选择,她是不做也要做了!

  正在胡思乱想,殿门忽然发出了轻微的响声,云素裳不禁疑惑:“你没有把门关好吗?”

  诗筠也深感惊讶:“明明关好了的啊!”

  这时寒风动处,已经有一人大咧咧走了进来,云素裳一见,吓得魂飞魄散,飞快地从榻上跳了下来,惊呼出声:“谁让你来的!”

  秦翰飞自从一进门,目光就已经牢牢锁定在了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儿身上,哪里还看得到旁人!

  云素裳没能来得及躲闪,转眼间已经被一个冰冷冷的怀抱牢牢圈住,只是此时此刻的心情,与年前刚刚被选为嫔妃的那一次,却是天壤之别了。

  “云儿……我的云儿!想不到还能见到你,你可知为了这一天,我煎熬了多久!”秦翰飞将云素裳的小脸捧在手中,目光灼灼地看了又看,怎么也不肯放开。

  云素裳窘得满脸通红,又不敢违逆了他,一会儿觉得自己应该主动推开,马上却又想到这样的时刻千金难求,推开这一次,还不知道今生有没有下一次……

  如此反反复复,心乱如麻,终究没能舍得将他推开,反而不知不觉中已经伸出双手环住了他的腰,闭上眼睛幻想此刻的温柔可以天长地久。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秦翰飞冰冷的双手终于也有了一丝温度,才见他终于渐渐平静下来,慢慢地松开双手。

  云素裳四下看看,见诗筠那丫头早已有眼色地躲了开去,狂乱的心跳才稍稍平复了一点,看着秦翰飞那比年前尖瘦不少的下颌,禁不住一阵心疼,什么国仇家恨此刻似乎也都抛到一边去了,双手好像不受控制一样抚上他的脸:“短短数月,怎么瘦了这么多?”

  秦翰飞仍然环着她的腰,却是满足地笑了起来:“你也瘦了,可是想我想的?”

  “谁想你了!”云素裳轻啐一口,脸上却止不住发烧。

  她有没有瘦不知道,没有认真想他却是真的。这几个月,她只想着怎么跟他的父皇母后斗智斗勇了。

  秦翰飞把她的脸红理解成了羞赧,忍不住又是一阵心神激荡:“这一阵子,苦了你了……”

  云素裳满足地把头靠在他的胸前,什么都不愿想,只随口问道:“南边打仗很辛苦是吗?”

  “为了你,任何事都不辛苦!”秦翰飞立刻答道:“此次江南之行,我只想着可以好好打一场胜仗,让父皇看到我才是沐德王朝的中流砥柱……只有这样才能有资本帮你争取更好的处境……临行前那样冷待你,也是为了防着父皇的忌讳,不想却忽略了你心里的苦,对不起……”

  云素裳凄楚地摇了摇头:“我理解你的苦衷。只可惜皇上病得突然,你这一场胜仗的奖赏,还不知何时才有机会兑现呢!”

  “只怕难了!”秦翰飞把头埋在云素裳肩上的乱发之中蹭来蹭去,声音却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若是痼疾,或许还有几年的熬头,可这一次突发奇疾,太医又众口一词,保不准是不是有人动了手脚!可恨我的势力大都在军中,宫里连一两个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即使知道有人暗害父皇也是无能为力,如今我不得不为自己想一想了!”

  云素裳想到秦念飞也是一样的说词,心下不禁凄然。对方掌握着皇帝的性命信心满满,秦翰飞却是刚刚回朝连一口气都没来得及歇,旁边还有个占着太子之位、近来愈发神秘莫测的秦逸飞……不用想也知道,秦翰飞的处境现在有多难!

  见云素裳忽然沉默下来,秦翰飞的神情有些慌乱:“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过无情?”

  云素裳凄然摇头:“生在帝王家,若非无情,早不知性命交代在何处了。此事自古如此,你已经是最仁慈的了。”

  秦翰飞始终觉得她的神情有些不妥:“那你……”

  “我永远都是和你一起的。”云素裳坚定地道。

  秦翰飞感动不已,毫不迟疑地再次将她拥入怀中。

  本该是极其温馨的时候,云素裳的心思却渐渐飞向了别处,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江南的流寇,可都消灭干净了?”

  秦翰飞被她天真的神情逗得笑了起来,捏着她的鼻子笑道:“不�

  �流寇,是前朝余孽作乱!乱党虽然凶悍,但毕竟是乌合之众,如果我连他们都胜不了,那岂不是个笨蛋?一个对乱党束手无策的将军,还值得你喜欢吗?”

  “谁喜欢你了?臭美!”云素裳别过脸去,不肯让他看到自己慌乱的神情。

  “口是心非的丫头!你不喜欢我,干什么大半夜的赖在我的怀里不肯走?”秦翰飞促狭地拘紧了她的身子,口中的热气不经意间喷在她的后颈上,麻痒痒的触觉让云素裳禁不住心神一荡,此刻便是有心挣扎,怕也没了挣扎的力气,索性软软地靠在他身上,将全身的重量都交给了他。

  何必要反驳他呢?两人这样的时光,还不知以后能有多久呢。

  好在秦翰飞并没有刻意逗她,而是顺着原来的话题说了下去:“乱党凶悍,这一仗打得并不容易。幸而打仗的时候一直想着你,只能胜不能败,一场一场地打下来,也就赢了!”

  云素裳装着不经意,强笑道:“那么你把乱党都杀光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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