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儿,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这般待你,自然是因为你我的情分,难道你连这个都要怀疑吗?”秦翰飞心下焦灼,再无半点沉稳风度。
云素裳凉凉地笑着:“这样的话,你自己会相信吗?那件东西,你一日拿不到,便一日寝食难安。为了那么一块破石头,敷衍我这么久,也算难为你了。可是我只能对你说对不住,虽然此时的我没有什么非活下去不可的理由,我却仍不愿意为了一块破石头而死在你的手中。”
秦翰飞的一张脸几乎变成了猪肝色:“你究竟在想些什么,我怎舍得你死?如今你我夫妇一体,天下安稳了,你我才能共享荣华不是吗?”
共享荣华?厅堂之中为了那些佳人们来访而摆下的桌椅仍在,云素裳淡淡地瞥了一眼那些尚未来得及收拾的杯碟瓜果:“荣华这种东西,我从来都不稀罕。而且……你我如今,哪里能够称得上夫妇一体……等你想要的东西到手,你只需要随便赐我白绫一条,然后对外宣称我体弱多病驾鹤西去,就可以真正高枕无忧了。到时候你不需要担心有人拥着我谋反,也不需要再费尽心机地来敷衍我,也不需要担心再有什么野心勃勃的枭雄来把我抢走。我做过你的皇后,那块石头在你的手中,诸事齐备,你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天下之主,到时候这天下女子,燕瘦环肥,你想要什么样的没有?”
秦翰飞僵硬地干笑了几声:“丫头,不过数月未见,你的心思越发刁钻了,我在你的眼中,就是这样一个不值得你信任的人吗?”
“你做过一件值得我信任的事吗?”云素裳不禁嗤笑了一声。
“云儿!”秦翰飞的声音有几分低沉,不知是疲惫还是恼怒:“你若坚持这样想,我也无话可说。但我希望你能明白,你我之间经不起猜疑,如果你还想继续与我一起生活下去,就不要把从前那些胡思乱想从婉云轩中带出来,否则……你我之间就真的没有未来了。你好好想一想吧!”
看到他拂袖而去的背影,云素裳忍不住将桌案上的杯盘拂落在地,冷冷地笑了起来。
接下来的日月,说难熬还真的不难熬。
入主长春宫之后,有了皇后的位分在,云素裳简直成了这宫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只是在这热闹的背后,宫中悄悄地流传了一些传言,说是皇帝虽然新立了皇后,却从未在长春宫中留宿,让人一时猜不透这帝后的恩情,究竟是深是浅。
但有了凤儿这个风头正盛的修媛带头,宫中的女子还是不得不时常到长春宫中趋奉,带着真心或假意,希求得到皇后的庇护,可以在这宫中多求一份平安。
云素裳对这一切浑不在意。有人来了,她高兴时撑着身子起来说上两三句无关紧要的话,不高兴时也便躺着,宫中便是有些闲言碎语,等闲也传不到她的耳中来。
秦翰飞那边时常有东西赏下来,云素裳更是看也不看,像对待什么厌物一样随手抛掷,也不怕旁人说她骄纵。
这样的日子混了十来天,云素裳已经彻底厌倦。
她不知道自己的一生是不是便要抛掷在这样的虚热闹之中,也不知道秦翰飞的心意……如今坐拥天下的他,心中可还有她的一席之地?
想到此处她总是暗叹自己心痴。
他的心中有没有她,还重要吗?在他的心中,最重要的东西始终是他的天下罢了,除此之外,余者皆是不值一提。
所以,她在这里耗着,还有什么可以希求的吗?
这一日傍晚已是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来,入夜之后雨点越发又急又密,廊下堆叠的花盆被雨水敲打着,声声入心。
云素裳的身边一向是诗筠和鹊儿轮流上夜,但云素裳独居婉云轩惯了,喜好清静,不常许人在身旁久留,故而上夜的地方就挪到了寝殿旁边的小隔间里。
雨声响到了后半夜,云素裳仍是睡意全无。
直到,夜风响处,内殿的门发出了低低的呜咽。
然后,云素裳感觉到内殿的烛火闪了一下。
她缓缓坐起身来,面上是淡如云烟的微笑:“来接我的吗?”
“公主,微臣来迟……”
这个声音,已是极熟悉的了,但此刻听在耳中,竟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是故人。幸好,他还在。
“那么,带我走吧。”
平素慵懒惯了的身子,竟也有如斯轻盈的时候。
云素裳飞快地披衣起身,下一刻,人已是盈盈落地,带着毫不掩饰的热切,希冀地看向来人。
不需要去管他是如何进来,不需要去管他要带自己去哪里,她只需要知道,这个人,会带她离开这座沉重到让她发霉让她生锈的宫殿,就可以了。
栾梦平怔怔地看着云素裳的容颜,脸上是深深的哀恸之情:“裳儿,你受苦了。”
云素裳默默无语,除了摇头,除了微笑,她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做。
如今的她,不过是一道影子罢了。
一道死也不愿意死在宫中的影子。
“带我离开。”
反反复复,她只有这一句话。
心中只有这一个信念,只有这一件事情是重要的。她想不出,除了离开,还有什么事情值得她开口。
栾梦平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又或许没有。
他安静地揽住她的纤腰,避开上夜的宫人,避开巡守的侍卫,像一只黑猫一样在暗夜的宫殿之间飞快地穿行。
那些云素裳素日以为永远也不可能避开的守卫,在他的眼中似乎什么也算不上。
云素裳不禁有些感慨。
如果她不是这般无用,也不会需要栾梦平一次一次艰难地来这宫中寻她吧?
她始终不敢去想,那些将士们在前朝是如何浴血奋战的。想到那些,她便觉得无地自容。
毕竟,那些人献出的是生命,而她,却什么都没有做。
她只是安静地在这宫中等着,等着她仅剩的臣民,再一次冒着牺牲的危险,来救她出这座牢笼。
她是一个没有用的人,一直都是。
她不明白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但她还是存在着。活着,然后像当年母妃叮嘱的那样,活下去。
仅仅是活下去而已,虽然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活下去。
栾梦平带着她沉默地在一幢幢宫殿的暗影中穿行,她并不知道接下来要到哪里去,却也似乎并不十分关心。
恍惚间,她看到了勤政殿的轮廓,里面有着影影绰绰的灯光。
但秦翰飞会不会在那里,她并不知道,也无从知道。
这宫中多的是灯火通明的宫殿,多的是笑语欢声,多的是盛世繁华。
只有她,她躲到哪里,便将黑暗也带到了哪里。曾经那样喜欢沐浴在阳光之中的人,如今也成了一个黑暗之中的独行者。
她,辨不清方向,看不见未来,唯有身旁的这一个人可以依靠。
是啊,只有这一个人。
栾梦平只是专注地奔跑着,似乎对这些宫殿十分熟稔的样子。
云素裳不禁怅然。
是啊,怎么会不熟稔呢?这里,也曾经是他从前时常往来的地方啊!只可惜如今,物是人非……真真是物是人非了。
今夜离开之后,这座宫殿将彻底不会再属于他们,不会再属于那个湮没在历史风尘之中的大业皇朝了。
虽然早已无数次想着逃离,但真正离开的时候,云素裳的心中竟仍是有两分不舍。
虽然,她并不知道自己不舍的究竟是这座宫殿、是那个皇朝,还是那个想忘却总也忘不掉的人……
从今以后,再不必为这宫中的落花伤情,再不必为这宫中的回廊流连,从今后再不必为这宫中的人,落一滴多余的红泪。
从今之后,海阔天空,虽是踽踽独行,却也再不必有不合时宜的牵挂了。
这样的结局,对于两人而言,都是最好的解脱吧?
云素裳幽幽地笑着,笑命运反复,笑世事无常,也笑自己的一颗痴心,竟在心灰意冷之后,还对他存着那么一线残念,还不愿放弃对这里的执着!
世上堪哀,只有痴。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云素裳几乎产生了天色要亮的错觉之后,二人终于离开了宫墙,终于踏出了宫门……在别人的宫殿里囚禁了多年,如今终于是,自由身了。
原来,重峦叠嶂之间的这座小小村寨,便是大业皇朝的最后的栖身之地了。
看得出寨子是新建的,处处都散发着新鲜木料的清苦气息。
栾梦平带着云素裳进寨后,村寨中的人匆匆忙忙地迎了出来,看清来人之后又呼啦啦地跪了一地。
云素裳羞愧无地,一直躲在栾梦平身后,不愿见人。
一个清丽的妇人从寨子后面匆匆跑来,一见云素裳,便是禁不住热泪盈眶。
“三姐。”
云素裳透过模糊的视线,看着这个飞快地向她跑过来的女子,心中酸涩难言。
这个女人,曾是大业皇朝最尊贵的公主,即便是国破家亡之后,她也依然是北番一位高贵的王妃,可是现在……
洗尽铅华,作寻常妇人装的她,也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女子,眉宇间掩不住倦色,此前的倾国之色,于今也不过是一种苍白的清丽而已。
过去的,终究是无法挽回了。一个王朝的盛景,也不过是转瞬成空,何况是一个女人的丽颜?
与云素裳的惆怅相比,铭瑄公主倒显得十分欢欣。她远远地跑过来,一把拥住云素裳瘦弱的身躯,便再不肯松手。
云素裳听到她低低的哽咽,心中一阵酸苦,周围的众人也俱是低低呜咽起来。
云素裳知道此处的所谓村民,必然都是原本可以成为国之栋梁的有志之士,可是如今却不得不躲在深山之中苟且偷生,思及此,她便觉得无颜面对众人,也无颜面对对自己寄予了厚望的皇姐。
沉默了许久之后,铭瑄公主才轻轻地放开手臂,疲惫的眼睛深深地看着云素裳的脸:“裳儿,你受苦了。”
云素裳默然。
她并不觉得受苦。她始终生活在皇宫之中,生活在那个她们自幼再熟悉不过的锦绣堆里。锦衣玉食,动辄一群人跟着伺候,就连那些高傲得像孔雀一样的宠妃们,也不得不对她毕恭毕敬,她何曾受苦了?
倒是皇姐她,在北番苦寒之地生活了这些年,还要呕心沥血地为复国而筹谋,战事一起,还要与将士们一同风餐露宿,一起站在两军对垒的阵前。
她才是最辛苦的人啊!
曾经一个人在宫中挣扎的时候,她并非没有怨恨过这个冷酷而专断的嫡姐,但如今她的心中,却只余心酸与眷恋。
这已经是她在这人世间仅剩的亲人了。而这个亲人,用她同样瘦弱的肩膀替她扛起了一切,却在见面的时候,带着盈盈泪光真诚地说:你受苦了。
人活一世,最避不开的命运便是受苦,但若在你受过苦楚之后,有人愿意借一个肩膀供你哭泣,这一生所有的苦楚,也便都是值得的了。
栾梦平迟疑着走上前去,向铭瑄公主行了个常礼:“三公主……裳儿她,似乎不太愿意说话。”
铭瑄公主刚刚收住的泪水,这时又汹涌地流了出来。
云素裳被她轻轻地拉着,只觉得她的手干燥而粗糙。
周围的“村民”陆续散去,云素裳跟着铭瑄公主进了一间很寻常的屋子。
多年前逃难时,云素裳住过寻常老百姓的房子,当时的心情也是这样,尴尬而凄惶。
如今的处境似乎比那时好一些,因为这次,秦翰飞说过不再追捕她们的了。
不……他说过不再追讨铭瑄公主,却没有说过不再找她啊!
想到此处云素裳的唇角不禁勾起一个苦笑:她自己又有什么,值得秦翰飞寻找的呢?
铭瑄公主见她展露笑颜,立时喜出望外,忙问原因。
云素裳被她欢喜得目光看得心里有些发虚,连额头都几乎要冒出汗来。
栾梦平忙出来打圆场:“裳儿可能累了,三公主,您就放过她吧。”
铭瑄公主看看栾梦平,再看看只想往他身后躲的云素裳,忽然捂着嘴笑了起来:“我知道!我的妹妹,难道我还不知道心疼吗?你倒先护在头里了!我还没问你呢,你一直叫我‘三公主’,我要你换称呼你却说什么尊卑有别,如今在裳儿的面前怎么不说尊卑有别了?”
不仅栾梦平,就连云素裳听到这话都觉得有些尴尬起来。她嗔怪地看了栾梦平一眼,铭瑄公主眼尖看见了,顿时笑得更加意味深长。
云素裳见栾梦平的一张脸都红到脖子后面去了,不禁也觉得好笑,唇角微微地弯了起来。
铭瑄公主见状不禁长吁一口气,感慨地向栾梦平说:“还好有你,不然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云素裳顿觉尴尬,看着栾梦平红脸低头的样子,她觉得自己需要说点什么,否则还不知道皇姐会怎么误会呢。
“裳儿,你想说什么?”铭瑄公主看到云素裳焦急的表情,心下不禁有些好奇。
云素裳双手蒙着脸,抽出了好久才低低地说:“三姐不要开玩笑。”
“谁开玩笑了,裳儿,你不会还不知道吧?栾梦平这家伙,这么多年可一直惦记着你呢!”铭瑄公主笑吟吟地说。
云素裳见栾梦平的目光也朝她这边看过来,心下不禁更是焦急,只得转过去不敢看他:“三哥哥一直对我很好的。”
“丫头,别装糊涂,他的心思,你不懂?”铭瑄公主爽朗地笑着,那笑声似乎连云素裳心中的阴霾都赶走了,她沉郁的脸上终于也渐渐露出了一个真正的微笑。
“三公主,请不要拿裳儿开玩笑。”栾梦平低低地叹了一声,忽然站起身来,不等铭瑄公主允许,便径自“告退”出去了。
云素裳既觉得好笑,又晕有几分尴尬,不禁带着几分怨气看着这位其实并不如何亲近的皇姐。
只剩两人相对枯坐时,铭瑄公主终于收起了脸上夸张的笑容,带着几分惆怅说:“裳儿,我们似乎从来没有这样亲近过。”
云素裳顿觉惆怅:“确实如此。”
铭瑄公主感慨地说:“从前的时候,有那么多亲人在,总觉得所谓的亲情算不得什么,因为我们什么都有……父皇有那么多妃子,那么多儿女,当时我甚至想,如果没有你们这些人该有多好?可是后来,一经离乱,这世上竟只剩了你我二人,虽是相隔天涯,却只能相依为命。”
云素裳怅怅地叹了一声:“若无皇姐照料,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得住。”
“你一直很坚强,裳儿。”铭瑄公主认真地说。
云素裳缓缓地摇了摇头。
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坚强过。一直以来,她都是懦弱的、无能为力的。她只能任凭别人替她安排好一切,随波逐流,毫无反抗之力。
“裳儿,”铭瑄公主似乎看出了她的惆怅,“你比我想象的坚强得多。宫中那些苦楚,寻常人能承受得住已是奇迹,你却还要在宫中为我们做那么多事……你不知道那段时间我有多愧疚。本来应该是由我来保护你的,我却为了大业不得不把你放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
云素裳幽幽地笑了起来。
从前在浣衣局时,她确实曾经怨恨过,为什么自己要为了所谓的大业而受皇姐摆布,为什么要生活在这个蝼蚁不如的地方。
当时她曾想,会不会有一日,皇姐为她今日所做的一切感到后悔?
如今,知道了她的答案,她却也并未感到如何畅快。
有些路走过了便是走过了,后悔也罢难过也罢,人都是回不去的。
而且,即使再来一次选择的机会,她相信皇姐还是会毫不迟疑地将她送进深宫,还是会带着那些抱就了必死之心的仁人志士拼尽最后一滴血。因为,那是她的责任,与生俱来,义不容辞。
曾经享受了天下的尊养,便要为天下负起责任,即便身为女子,仍是逃脱不了这样的宿命。
所以云素裳早已经不怨她了。
铭瑄公主的神情有些幽远:“我知道你在宫中受了许多苦楚,其实若非有你,我们的人也许早已经心灰意冷……是你的坚强给了我们坚持下去的勇气,虽然最终的结局仍然是失败,但我们已尽力,便无需痛悔。”
是吗?
云素裳不知道那些埋骨沙场的将士们是否曾经后悔过。一个人若有机会为信念而牺牲,那绝对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人固有一死,只有死得其所时,才可以问心无愧地喊一声“快哉”。
但是无疑,铭瑄公主的劝解让她的心里好过了一些。
这青青山峦,也许便是她们今后的埋骨之地。这样也好,从此也便算是有了归宿。努力过,虽然并未成功,也已问心无愧。
“裳儿。”铭瑄公主定定地看着云素裳,忽然低低地唤了一声。
“嗯。”云素裳淡淡地应道。
铭瑄公主的眼中有着显而易见的迷茫:“你有没有觉得很失落,毕竟受了那么长时间的苦,最后得到的却是一场空,你精心守护的一切……”
“也许……有一点。”云素裳迟疑了一下,终于坦诚地答道。
但说完之后她自己却浅浅地笑了起来。
似乎,说出口,也就过去了。
人总是要向前看的,不管从前为之付过多少努力,一旦决定放弃的时候,能够不拖泥带水,才是真正的洒脱。
“皇姐,那块破石头还在浣衣局地底下埋着呢,那个可怜的胖嬷嬷还在守着它……咱们真的不要了吗?”云素裳半开玩笑地问道。
铭瑄公主笑得开怀:“你自己也说了,一块破石头而已。难不成咱还抱着一块破石头去死吗?”
云素裳也跟着舒畅地笑了起来:“破石头,我早就烦了它了!在那儿埋着也好,秦家父子找它一辈子,挖地三尺也不可能找到!让他们着急去,我们只管看热闹!”
“没错,也许等几千几万年过去,不一定是哪一朝的后人挖到那石头,还会嫌它镇纸太大、垫屁股太小呢!其实有没有那块石头,究竟有什么重要?都是那些闲来无事的人兴风作浪罢了!”铭瑄公主带着调皮的笑意说。
云素裳听到皇姐竟然把传国玉玺说成是垫屁股都嫌小的东西,不禁也跟着笑得更开坏了。
“裳儿,你对秦家父子……是否已经释怀?”铭瑄公主迟疑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云素裳怔了一怔,半晌方低低地道:“我不记得了。”
心中却已经不受控制地荡起了层层波澜。
秦家父子?
那个死去的老贼秦川,她确实早已忘记,可是如今坐在金銮殿上的那一个呢?
秦翰飞……
直到离开宫中的那一刻,她还是没有能够说服自己坦然地面对他,所以,如果此刻说是放下了,连她自己都是不会相信的吧?
长春宫中的那些日子,之所以那样尴尬,之所以那样懒散颓丧,说到底,都是因为还没有想好该如何面对他罢了。
他会知道吗?
也许这对于他,已经不重要了。于他而言,有什么能比得上如今的江山在手,如今的君临天下带来的畅快?
他想要的一切都有了。
江山、美人、朝臣的敬服、千秋的盛誉……
相比之下,她只是一粒小小的草芥,他原是不必沾染的,自然也便可以随手拂去,再不回顾。
身份所限,两人注定无缘相携。既不能相濡以沫,为何不能相忘于江湖?
云素裳唇角的弧度缓缓地扬起,带着一丝丝凉意:“我会……尽快释怀。”
铭瑄公主微笑点头,眉梢却有着藏不住的担忧。
很多事,她不是不知道,只是假装不知道而已。
她知道这个坚韧的幼妹,在那深宫之中是如何苦苦挣扎,也知道她受过多少折辱遭过多少磨难,她只是不知道,她心上的伤痕有多深。
伺候,她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陪着她的妹妹,忘记那一段不堪的岁月了。
幸好,山中最不缺少的,便是这漫长的永无尽头的岁月。
有什么伤痛,是这岁月带不走的呢?
于是,云素裳便在这深山之中,在这个山明水秀的地方,悠闲地住了下来。
同样是镇日无事,昔日在婉云轩时,只觉得几乎整个人身上都长了霉。不愿动、不想动,也动不了。
如今却完全成了另外一番气象。
这山间的一草一木,都是清新而活泼的,云素裳时常会整日整日地在山林间流连。
那些算不上明艳却生气勃勃的闲花野草,那些毛色并不鲜亮却浑身透着机灵劲的野鸟野兔,那些远不如宫中池水明秀,却成日欢快地奔流不已的溪水……
在这山中,每走一步便会看到不同的风景,当然,也会有不同的心情。
她可以感到欣喜、感动、宁谧、安详……却唯独不会感觉到茫然和无助。
因为上天对它的子民是爱惜的,它永远不会让你感觉到无助。
若你有了这样的感慨,那必是你的同类,那些贪心不足的“别人”让你为难了。
如今的云素裳,自然不会再有任何为难之处。
虽然出门时身后再也不会有浩浩荡荡的一群侍从跟随,她却反而觉得松快了不少。
寨子里住的都是从前的旧部,都是宁死不肯顺从沐德皇朝的那些前朝的遗老遗少。大概是由于铭瑄公主的吩咐,他们虽见到云素裳时仍是十分虔敬,却不会再以仆从自居。如今这寨子里,尊卑并非十分分明,便是铭瑄公主和云素裳,也总要尽力做一些活计,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众人的照顾。
云素裳是做惯了粗活的,虽说这两年身子懒了,担水劈柴的粗活不想再做,但纺线织布、洗衣做饭,样样不在话下,看得寨子里的人个个惊讶不已,铭瑄公主更是时常感到心头发酸。
自从大业皇朝亡国,这位受尽宠爱的小九妹便已经彻底放弃了公主身份,而她,却还是高高在上地享受了那么多年,这让她越发感到歉意满满。
云素裳做得却很开心。
即使是从前在宫中,浣衣局的那段日子也算得上是最美好的了。
至少那里,没有让她一提起来就感到颤栗的东西,也没有让她不知该如何面对的人。
这样一天天地劳作下去,云素裳脸上的笑影越来越多了。
看得出,寨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有着十分痛苦的过去,但每一个人都在很努力地笑,很努力地让自己变得快乐起来。
时间长了,云素裳甚至可以与寨子里的孩子们一起打打闹闹了,虽然她还是话不多,但人人都喜欢她,只要她出们,便总有孩子缠着她说笑打闹,时而也会有哪一家的婶子大娘们来拉她一同去河边淘米洗衣。
铭瑄公主跟寨子里的人讲过多次,如今她们已不再是金尊玉贵的公主了,可以称呼名字即可,但大伙儿似乎都有些不愿,争执一阵之后,终于改了叫做“三小姐”和“九小姐”。
云素裳不知道皇姐对此作何感想,但她自己,在听到这个称呼的时候,有过那么一瞬间的错愕。
大业皇朝的习俗,未嫁的女儿家自然是可以称为“小姐”的,但已出嫁的女子,只有陪嫁的侍婢和仆从是终身不必改称呼的。
如今仍被这样多的人称为“九小姐”,让她恍惚间有种错觉,误以为自己还是一个养在深闺之中不知世间忧愁的女儿家。
她曾问过皇姐,会不会对这个称呼感到尴尬,铭瑄公主却说,一个称呼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可以不放在心上吗?云素裳分明看到,姐姐在低头的一瞬间,眼中闪过盈盈的水光。
这一刻,她想到了什么?也许她想起了远在北番的两个儿子,也许她想到了那个曾经愿意为了她而冒险与沐德皇朝一战的男人,也许……
云素裳并不敢问。她只知道,无论皇姐想起的人是谁,今生都是不可能再见的了。
而她自己呢?
云素裳不敢想。
她年已十六,在民间这或许是一个尚可称得上是“年幼”的年纪,但在皇家,十三四岁下嫁的公主比比皆是。而她……
她知道,所有人都在竭力避免提起沐德皇朝,提起那个此刻正坐在高高的御座上的男人。而她也如他们所期望的,正在竭力将那人忘掉。
栾梦平还是一如既往地殷勤,寨中众人也俱是知道他的心意,每逢他来时,便总有几个女人或孩子向云素裳挤眉弄眼,说着些不咸不淡的俏皮话。
就连铭瑄公主,也反复试探过她的心意,但云素裳却只感到恐慌。
虽然她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在怕什么。她只知道,如今她已是连栾梦平的面都不愿见了。
不愿看到他那炽热的目光,不愿听他那些痛苦的呢喃,不愿见他一次次追问、一次次质疑。
她是否仍存着幻想?也许。
她是否仍放不下京城里的那个人?也许。
有什么不对么?女人总是很难忘记自己第一个爱上的人,哪怕被他害得遍体鳞伤,也没有办法戒掉。
这不是她的罪,她只是需要时间。
时间长了,栾梦平也渐渐地平静下来。他不再质疑不再追问,却总是适时地出现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平静地帮她做好一切,然后暖暖地一笑,默然走开。
后来,连铭瑄公主都忍不住感到歉然了。
云素裳却只是不为所动。她的眼睛看得到栾梦平所做的一切,也看得到他眼中的热切与迟疑,但她的心将自己藏了起来,拒绝知道。
云素裳知道这很自私,但她不得不如此。
她无法说服自己,让无辜的栾梦平陪她一起陷进记忆额的漩涡。
她喜欢现在的状态,一个人就好。从前的那些苦楚那些寂寥,她可以一点点忘记,而那些点点滴滴的美好,已经足够她一生珍藏。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这样的平静,在云素裳来到这寨中一个多月以后的一个早晨,轰然倒塌。
这是一个寻常的早晨,唯一的不寻常之处在于,云素裳在去河边洗菜的路上,骤然昏倒。
一个担水的汉子发现了她,立刻扔下扁担飞跑着将她背了回去,一路高喊着叫来了寨子里懂医术的舒大娘,也喊来了全宅子里闲着的或是没有闲着的人们。
在铭瑄公主和栾梦平,还有一屋子村民焦灼的注目下,舒大娘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只得露出一个十分尴尬的苦笑。
栾梦平急得只差没有给舒大娘当场跪下,铭瑄公主也是扯着她的衣袖一遍遍追问:“到底怎么了?很要紧吗?”
舒大娘迟疑了很久,才尴尬地说出了两个字:“滑脉。”
她知道,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这绝对算不上是一件喜事。
在寻常人家需要大宴宾客庆祝的事,在皇家需要举国挂红普天同庆的事,在某些特殊的时候却又是不值得庆贺的。
比如现在。
铭瑄公主如遭雷击,怔忡良久才哑着嗓子追问道:“不会有错吗?”
舒大娘叹着气摇了摇头:“脉象很明显,不会有错。”
“能……处理吗?”
铭瑄公主咬着牙问道。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脱口问出这样一句话来,但……那些竭力想要忘记的血海深仇,多年前父皇纵身坠下城楼的那一幕,母后亲手点燃寝宫,数百宗室、宫人静坐火光之中闭目待死的场景……那些沉淀在记忆最深处的痛苦,一幕一幕闪过脑海,让她不能不肝胆俱裂。
“不行!”栾梦平却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为什么?”铭瑄公主蓦然抬头,眼中有责备,却又闪着一种莫名的希冀。
栾梦平目眦欲裂,双拳攥得咯咯响,却仍是竭力压低了声音,生怕惊动了木床上躺着的人:“九小姐……裳儿她身体不好,受不住的。”
铭瑄公主颓然地坐倒,失去了最后的希望。
而她也知道,栾梦平说的是事实。
云素裳的身体状况如何,她心知肚明。
虽然云素裳从不抱怨,她却知道这个自幼养尊处优时尚且分外病弱的女孩,在宫中辛苦多年,身子早已是不堪重负。
若此时强行用药,只怕她首先会失去的,正是这个唯一的亲人。
而舒大娘的话,更让她连孤注一掷的机会都不会有,她说:“已经三个多月,没机会了。”
这时云素裳悠悠醒了过来,目光带了几分迷茫:“什么三个多月?为什么都围着我?我记得……我应该在河边的,好像有一点头晕,怎么了?”
栾梦平默然背过身去,不敢面对她迷茫的目光。
还是铭瑄公主握着她的手,竭力装着平静的样子说:“你有孕三个多月了,自己不知道?”
云素裳蓦然瞪大了眼睛。
她知道自己身体不好,所以对那些偶尔眩晕偶尔胸闷的小症状并未十分在意,月信更是从未准时过,一直以来她都只当是寻常病症,哪里会往这上面想?
跟了秦翰飞已有半年多时间,却从未有过消息,她又怎会知道,在她已经心灰意冷的时候,在她幽居婉云轩的日子里,他的一次酒后无德,竟会造成这样的结果?
她怎么可以,在两人已经彻底不会有任何可能之后,在离开他一个多月之后,在她刚刚决定要接受新的生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和他之间,有了再也割舍不断的牵连?
“皇姐,我该怎么办?”
她深深地埋下头,与其说在问别人,倒不如说是在问她自己。
她该怎么办?
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除非她能狠下心来,一碗药喝下去,一了百了。
听到“皇姐”两个字之后,铭瑄公主已经知道了她心里的选择。
这一阵子她都是叫“三姐”的,如今改了称呼,便是告诉了她,她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当然也就不会意味着她并没有忘记了这个身份背后所背负的血海深仇。
她并没有被所谓的母爱冲昏了头脑,这让铭瑄公主心中深感安慰,同时却又感到越发的屈辱和心痛。
这个孩子,是仇人加诸于大业皇朝的儿女身上最大的侮辱,它的身上永远铭记着,大业皇朝最尊贵的小公主,曾在她的仇人手中受过怎样不堪的折磨。
如果可以,铭瑄公主希望自己可以亲手了断了这个孽根祸胎,哪怕她唯一的皇妹从此憎恨于她,她也绝无怨言。
但是她没有这个机会,除非她愿意失去这个唯一的亲人。
她当然是不愿意的。所以不管她喜欢与否,她都改变不了一个不受欢迎的孩子必�
��来到世上这个事实。
“没有怎么办,养好身体,不要胡思乱想。”
铭瑄公主竭力装着平静,她甚至还想挤出一个笑容来,假装自己愿意接受这个不速之客,但最终还是失败了。
云素裳的眼角怔怔地落下泪来:“没有办法吗?”
栾梦平心头一动,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你想要什么办法?”
想要什么办法?云素裳的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她却不知道栾梦平的心里更乱。其实在很早以前,就一直有人在传说,他们的九公主已经对仇人之子动了心,此刻虽然没有人问,但在场所有人都是悬着心的。
若是在仇人手中受辱,他们会感同身受,但若她不以为耻,甘心以身事敌,所有人都会感到痛恨和厌恶。
其实栾梦平那样坚定地追求她,除了幼年时的承诺已经渐渐成为一种偏执的信念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便是他需要帮她证明,她愿意接受别的爱人,绝不会为了一个仇人守身如玉。
可是他没有得到这个机会,不但没有,他还要亲眼看着她的腹中孕育着仇人的孩子,亲眼看着她因为这个孩子而站到很可能被自己的亲人仇视的风口浪尖。
栾梦平是唯一一个对云素裳的心事心知肚明的人。他一直知道,她的心早已不受她自己的控制,她早已爱上了最不该爱的人,她的内心早已背叛了他们的大业皇朝,背叛了这些愿意为大业皇朝抛头颅洒热血的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