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莫提,库莫提,你一定要救救你的表弟!救救你的表弟啊!”端平公主伏倒在库莫提的脚下,嚎啕大哭。
“他不能死,你死去的姑丈就这么一个独生子,若是他死了,王家两府全部都要断了根,爵位没人继承会变成什么样子,你看看东阳侯府就知道了,他家当年多么显赫,可现在宅子却还是花木兰住着呢!”
端平公主平日里是仪态万千,极为注意形象的,可如今在库莫提这个亲侄儿脚下痛苦的时候,几乎和市井街头撒泼耍赖的妇人没有什么不同。
库莫提的母亲是个性格冷淡自持的女人,又改嫁的早,和库莫提接触最多的女人,这个端平公主就是其一。
她和他的父亲一母同胞,他父亲死后,先帝和拓跋焘都不免对这位公主有愧疚心理,不但将她嫁给相貌俊美、性格沉稳的王建,而且还极力给她优待,让她成为最受宠的宗室之一。
以至于王建多年无子,谁也不敢提和离之事。
王建也算是一时人才,只可惜被无子折磨到了可怜的地步,得了王斤这么个儿子后,和端平公主一起宠,活活宠成了个纨绔子弟。
偏偏王建兄长也没儿子,这个儿子还要继承大房,否则大房就断了根,他一肩挑两府,王家大房的侯府也把他往死里宠,百依百顺,逢年过节礼给的比他亲生父母还多。
自库莫提接了拓跋焘的差事以后,饶是他早有心理准备,还是有各方人马过来或求情、或关说,其中不乏宗室里说出去能吓人一跳的长辈,还有库莫提连拒绝都拒绝不了的重臣。
王家自开国之时就是后族,可以说连拓跋焘和库莫提都是王家那位太后的子孙,对于王家自然也很客气。可皇帝前面下旨让他彻查此事,后面各种礼物、美女就往他的颍川王府别院抬,哪怕库莫提涵养再好,也要炸了。
第二天后,库莫提就闭门谢客,什么人都不见。可这闭门谢客能拦得住别人,却拦不住他的姑姑端平公主。
他的家将们哪里敢拦这位昔日主公的妹妹?
端平公主知道这位侄子一诺千金,她也不求别的,只求留下他一条性命,只要逼的他开了口,王斤的命就保下了。
“姑姑,你莫逼我。”库莫提头疼的一把拉起端平公主。
他力气大,伸手只这么一捞,这位公主就直起了身子。
“呜呜呜……我的儿……”
“姑姑,我天生福薄,年幼失父,后又失母,正经能称得上血脉至亲的就这么几个。我是什么样的人您不知道吗?我可是心狠手辣非要亲戚性命的人?”
库莫提语气疲惫。“我已经有一夜没有好好休息了,姑姑。”
端平公主还是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可库莫提的话却让她想起了早逝的兄长,心中一软,竟生出几分内疚来。
她虽名义上是库莫提的姑姑,他年幼时她刚刚出嫁,其实也没有照顾过他几天,倒是宫中那位杜夫人照顾他多一些。
可想到儿子闯的祸,端平还是一咬牙:“库莫提,你就给我个话,能不能保住他的性命!哪怕贬为庶人我也认了,日后再想法子开脱,也不是没有办法袭上一个爵位……”
“那就看他到底犯了什么错!”
库莫提低头看向姑姑:“若是贪赃受贿还好,要是杀人防火、残害忠良、煽动军队作乱,我也没办法!这可是造反的罪,天底下的人都看着呢!”
“最主要的是,他动了花木兰!他死了心的要杀花木兰!谁不知道陛下现在要重用花木兰,为了他将北凉国那位王子的脸面都折没了。”
库莫提脸色难看,“说到这个,姑姑,我倒要问你,王斤并无野心,也对朝堂之事毫无追求,为何对花木兰有这样的敌意?他要乖乖的做他的太守,得了救花木兰的功劳,连陛下那边的晋僧资都有了,何苦落到现在的下场?”
“为什么!”
他一声大喝!
“究竟是为什么,姑姑!”
所有见过拓跋提和其父拓跋曜的人都会说一句话,那就是“乃肖其父”,可见两人长相何其相似,端平在宫中时就受其兄管教,库莫提发声厉喝,她只觉得这一瞬间几乎是哥哥的魂魄附体在拓跋提身上,当下惊得后退了几步,哆哆嗦嗦地说:
“他……他可能是看了我的书信……我……我……”
“什么书信?”
库莫提继续追问!
“和……和他们的书信……他一定是看到我们提起花木兰的那些事了,所以……那孩子……”
端平公主掩面而泣:“那孩子哪里和花木兰有什么过节?他一定是想让我高兴!他肯定是想除掉花木兰让我高兴啊!”
“我警告过你多少次了,休要再和那边扯上什么关系!”
库莫提咬牙切齿。
“姑姑,今日我很累了,您还是请回吧!”
库莫提拂袖转身就走。
谁料端平公主往前突然一跃,直接抱住了库莫提的大腿,厉声叫道:
“你别忘了你父亲、我兄长是怎么死的!你也别忘了他们是怎么死的!拓跋素如今何等风光,可他父亲只不过因为喝醉了说笑了一句就被先帝给杀了!我的那位兄弟为了儿子恨不得屠尽宗室,如今佛狸伐也是如此,他竟是想把鲜卑人都和汉人同化了!”
她扯着库莫提裤子的力道几乎要把他的褶裤给拽下来。这位年轻的侄儿只得一边用两只手抓住腰带,一边尽力拜托姑姑的纠缠。
端平公主哪里注意的到库莫提的羞窘?她仗着颍川王府滴水不漏,继续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我鲜卑为何立国?你就算不想想我拓跋鲜卑的存亡,难道就不想想父仇吗?王家倒了对宗室有何好处?你自己也是宗室啊!”
后戚和宗室,从来都是互相联合的。然而对于御座上的那位来说,鲜卑诸族可以壮大,后戚和宗室壮大,则是不利于统治的一件事。
“你疯了!你竟然还在我的府中如此高喊?!”
库莫提惊得连裤腰带都来不及提了,忍无可忍地伸手推开姑姑。
“他们要发疯,竟也带着你发疯!那群疯子的话能听吗?他们和你说了那么多,可曾对您说过汉人的正统就是毁于八王之乱?!对了,我忘了您不懂汉字,不通史书,那些疯子都告诉你汉人孱弱的被我们胡人一踩就灭,那就麻烦您找王府的博学之士聊聊,为您答疑解惑……”
“若您找的到的话!”
“你……你居然还讽刺我不通汉学……”端平公主不可思议地看着被众位太傅都认为“没有悟性学不好汉学”的库莫提。
“是,我既不通诗文歌赋,也不会写什么文章……”库莫提整理了下衣衫,“但我知道鲜卑人缺什么。姑姑,我也看汉人的史书的。”
“更何况,这位陛下并不是先帝。我会被起用,勃尔素(拓跋素)会被起用,就连被你们推出来的拓跋范都没有事,你以为这位陛下还是那样的人吗?你们自己现在就是玩火**,还想把我拖下水!”
“你不肯帮我?也不肯帮我们?斤儿一死,王家顷刻便倒,若无王家和我这么多年在你背后周旋,你也不知道早就死了多少回了!你当年在宫中过的那么苦,你的母亲被逼改嫁,若不是宗室照拂你……”
“姑姑,别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库莫提实在是害怕女人这种动物。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恨不得将当年给你换过尿布,擦过牙齿的事情都给扯出来。
他们觉得自己当年过的苦,他却觉得若非当年的那段磋磨,他早就已经逼得像是个仇恨世界的疯子,亦或者像是拓跋范那样被有心之人利用。
先帝没有养废他们,也没有真的痛下杀手,未必不是觉得现在的这位陛下能做到他做不到的事情。
否则以他的性格,又为何还把他们派到各地的军中去历练?
而他父亲,当年未必就真的怨恨伯父。
只是这些道理,说给姑姑这样的人听,终究是说不进去的。
一时间,库莫提真的感觉疲惫万分。
他自己选择一条几乎是注定要孤独终生的道路,而在这条道路上,没有任何人能和他同行。
他一边小心翼翼地维持着最适合的局面,一边又要担心世事的残酷破碎了那一位的雄心,以至于他独立支撑了这么久,已经到了撑不下去的地步。
而如今得知和自己血脉最近的亲人之一竟也选择了背道而驰,甚至于到了祸及全家的地步,他开始有些心灰意冷。
“我如此挣扎,不过是想所有亲人都过的和乐罢了……”库莫提喃喃自语,“就连这最后的虚伪,都要给撕破吗?”
“库莫提,你在说什么?你大声点!”端平公主看侄子脸色陡然变得灰败,心中也惴惴不安。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你和姑姑说,说话啊!”
“姑姑,从昨日下午开始,不停的有人进府投函,或是赠送礼物。为了掩人耳目,还有半夜叩门的。我真是有一日一夜不曾合眼了……”
他长叹一口气。
“您是我的亲姑姑,只要有一丝可能,我都不会让王斤送死。可我素来不是个说大话的人,我只能说,我尽力……”
他一边客客气气地做着保证,一边将泫然若泣、蓬头垢面的姑姑往外领,直到一路亲自将她推到大门口,这才目送着她登上马车,返回自己所在的公主府去。
“这平城,真是没法呆了……”
库莫提矗立在晨风之中,只觉得遍体生凉。
“王爷……”一个侍卫附耳过来,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在长安的屈突回来了,因为您有客,所以在后面的小院里等着。
“他回来的正好,我正要细问长安之事!”库莫提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转身回了府中。
也不知道这位黑山大将军和那个叫屈突的说了什么,只知道他没有多久便匆匆入宫了一趟,而后便直奔中书郎游雅所居的昌平坊。
游宅。
“什么?今天就走?我我我我还没收拾呢!”
库莫提来时,游雅正和自己的族侄下棋,他见了游雅之后就直接表明来意,恨不得直接帮游雅卷一卷铺盖卷才好。
“黄头公,实在是无法再呆了。从陛下下旨之后,我的府中每天都有人来叩门,您看晚辈这眼下的黑影……”
库莫提指了指自己的黑眼圈。
“陛下也担心久了要再生事端,已经允了我今日出京。反正鹰扬军和虎贲军都在京外大营里驻扎,我二人干脆现在就领军出发吧!”
游雅的小名叫黄头,大了以后,和他亲近的人都称呼他为“黄头公”。
库莫提能直呼“黄头公”,是因为游雅的祖父就是少时评价他“没有悟性”的那位汉学太傅,他小时候就和游雅有过接触。
游雅看着库莫提满脸疲惫的样子,不由得呐呐道:“什么?竟有人去找你关说吗?怎么我府上还清净的很……”
他似是才领悟过来,立刻拍案而起。
“不对!为什么我府上这么清净!”
难不成他们都认为他这个副使做不得主?
“黄头公素来刚正,我却是个以宽厚待人的……”库莫提见这位黄头公气的要掀桌子了,赶忙安抚。
“他们自然知道找您没用……”
这话一说,游雅心情才平复了一点,可面上依旧有难色:“总要让我和夫人嘱咐几句,还有我家中的儿女要交代学业……我要出门,衣衫鞋帽还要收拾……”
他一项一项的说来,直说的库莫提大感头疼,就连他身边的少年都忍不住开口打岔:“叔父,如今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便是有多少东西,府中这么多人,准备起来也快。您去和婶婶、僧奴他们告别,我去前院替您准备车马,您再吩咐几个管事娘子和管家,把您的行李捡出来就是了!”
这少年说话条理分明,又能分的清主次,库莫提顿时对他生出了好感。
“此子甚是聪慧,他称呼您叔父,难不成是广平游太守的……”
“非也非也,此乃我族中一位远亲之后,按照辈分,我正是他的叔辈。他今年才十三岁,却父母双亡,在族中艰难度日,我去年回乡祭祖,看他确实有才,便把他带了出来。我准备明年推荐他去做个中书学生,学些东西。”
“他还在为母守孝,所以不能出去见客,也不能进我的家学读书。他天性聪颖,我怕荒废了他学业,便把他带在身边,先充当了这个先生。”
游雅让这个身穿粗麻白衣的少年对库莫提行礼。
“游可,见过颍川王。”
“游可见过颍川王,王爷安好。”
麻衣少年在游雅的引见下对库莫提行礼。
“能由黄头公亲自教导,比什么先生都要好了。”
按照辈分,游雅的祖父是库莫提的老师,他和这少年是同辈,所以便回了个平辈的礼仪,两人就算是正是认识了。
“来的匆忙,没带见面礼。这样吧,你明年做中书学生的荐书,便由本王来写。”库莫提笑了笑,“就拿这个充当见面礼了,可好?”
“大好!大好!再好不过了!”
游雅替族侄谢了库莫提,见库莫提不停地看向门外,便意会了他的意思,匆匆忙忙跑去后院和老婆孩子告别。
游可和库莫提身份相差太多,一个是家道中落、落魄到要靠远房族叔救济的少年,一个是年少得志,独领一军的宗室王爷,自然没有什么好聊的话题。加之库莫提确实着急,开口一催游可,后者也就顺势出了前厅,去找伺候车马的下人了。
正如游可所说,时间虽然急,但游雅家中奴仆成群,不过几刻钟的时间东西就全整理好了。游夫人不放心游雅独自在外,还派了两个长随四个侍卫护送他,被他推辞了,最后好说歹说,也只带了两个长随。
跟着大魏的鹰扬军和虎贲军去夏地,若是连两军都护不住他,就算再带四十个侍卫又有什么用?
游雅辞别了家中妻子和儿女,正跨马想要出发,却见游可有些羡慕的看着他的几个孩子围着他的坐骑乱窜,心中不由得一软。
游可和他说起来是亲戚,事实上之前从未见过面,他将他带上京,安置在府中,按照辈分,人人都称呼他为“七郎”,可心里依然还是不怎么看重他的。
莫说府里的下人,就算他的夫人,也无法真的做到一碗水端平,待他也就是一般的客人罢了。
他在平城时还好,至少还能时时照拂到他,等他走了,后院是婶母,游可自然是不能经常去拜见的,而他的儿女还小都还没挪出院子,游可想要经常见也不方便,他又不能出门见客,只能闭门读书,这么一想,这孩子这段时间在这府中,还不知道要有多么无措。
游雅自己也养过孩子,分外见不得同族的孩子受苦,见游可一身麻衣身子单薄的站在门口送他,心中那根弦还是被触动了,突然勒住马缰绳侧身问库莫提:
“将军不介意我再带一个人吧?”
“咦?自是无妨。”
“我要带的人,身上带孝。不过军中出行,带孝却无所谓了。”军队是不避讳守孝之人的,否则真打起仗来,难道将军家里死了人就去奔丧,打仗的事不管了吗?
游雅对檐下的少年招了招手。
“游可,你过来。夫人,去找人把游可的马和常备的衣衫送来。”
“啊?郎君你说什……”游夫人张嘴刚要问,却见库莫提似有不耐地将眼光扫了过来,顿时住嘴依言而行。
没过一会儿,几个奴仆捧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和一匹花马出来,那花马浑身杂色斑点,站在游雅和库莫提的名驹身边犹如走错了地方,连它自己都不安的刨着蹄子。
游可得知自己居然也能跟着去长安,也顾不得有没有什么失礼,和婶母与弟弟妹妹们道过别就跨上了马,神情极为兴奋。
一行人快马加鞭,在正午之前就出了城。
等到午时一过,早已得到命令的大军立刻开拔,沿路又有州府补给,只带了十天的粮草就轻车简从的向着长安而去。
***
长安。
“什么?陛下派了库莫提来?”拓跋素皱着眉头看完了驿站飞马送来的急报,“王斤的嫡母是库莫提的亲姑姑,派他来不是就为了饶他一命吗?可恶!这样的人有什么徇私的!”
拓跋素将急报往案几上一扔,满脸怒色。
“颍川王向来秉公职守,也许常山王多虑了。”贺穆兰却不认为以库莫提的性格,会为了这么个人物徇私枉法。
更何况拓跋焘会放心派他来,肯定是有他的原因。与其说贺穆兰是信任库莫提的人品,不如说是她信任拓跋焘的决断。
哪怕库莫提来了真把王斤放了,那也是拓跋焘的决定,绝不会是库莫提迫于私情。
“你倒是做坐的住!这位可是每天在牢中对你破口大骂,若真让他出去了,你今后就竖了一群敌人。”
拓跋素有意向她说明事情的严重。
“王斤如今已经是国公了,再有大房的爵位,若他不死,迟早又能爬上来!”
“那又如何呢?”
贺穆兰笑着谢过拓跋素的好意:“我是武将,我的职责便是替陛下开疆拓土,镇守一方,虽说王斤想要谋害我的性命,但我毕竟不是审理此案的官员,就算他真的被释放了,我会接受。”
她看着怔愣的拓跋素,接着说道:“更何况,也许结果并没有这么糟糕。”
“希望如此吧。”
拓跋素对此不抱信心。
“对了,花将军,听说你还没有婚配,可是如此?”
“咦?”
“我姨娘家有个表妹……”
哦,不……
救命,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