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疼醒的,醒来的时候屋子里烛火未亮,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双眼发直睁开好一会儿,脑子里才断断续续想起白天发生的事,白逸应该已经下山和其他人汇合了,若寂然出手再狠一些,只怕他的心脉会当场被震断,这会想来真是后怕。
我不光以为寂然无害,还错看了冷面男的心计。能借城主之名进入清露寺,他本就不简单。
喉间干涩得厉害,四肢乏力,我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奈何身子不济,摔下了床榻,寒冬的地上冰得我猛地哆嗦,身体使不上力气,怎么都爬不起来。
这样子待一个晚上,第二天肯定会高热难退,冷面男不在寺中,这个单独的院落只住了我一人,没人会来帮我,我有些说不上来的绝望。
我拼尽全力朝桌子那边挪动,脖子上包扎好的伤口因撕扯再度裂开,血水渗出纱布,我也未知。
忽地屋门从外面被推开,一个人影手执一盏灯悠然而至,来人步调轻缓,不疾不徐,我便猜到这人是谁,难为他深夜还来查探我的行踪,为了防范我逃走,他当真有心。
寂然很快发现不对劲,他一眼扫去,床榻空空,再仔细一看,只见我无力地趴在地上,喊不出声,甚是狼狈。他将油灯搁在桌上,蹲下身来把我扶起,伸手在我额头上探了探,神色略沉:“你发烧了。”
才受了箭伤,伤口未愈合本就容易引起高烧,何况我体内还残存忘忧的毒性,虚弱不已。自戕时未想那么多,如今头晕目眩这般难受已是后悔。
我艰难地张开嘴,他贴近我的唇,我晕眩得厉害,半晌挤出句话:“我——我想——想喝——水。”
我被他打横抱起来,他冷着脸抱着我往床边走去,将我轻放在床上,拿松软的枕头支在我腰后,转而倒了杯热茶,我连接过那杯茶的力气都使不上,他把茶杯递到我嘴边,扶了我一口一口喝下。
我渴极,很快饮尽一杯茶,他又倒了一杯,我仍喝了大半,干涸的喉咙受到滋润,舒服许多,力气一点点恢复,敛下眼睫不去看他。
依照约定,冷面男明日就会返回清露寺,两国之战进入尾声,局势瞬息万变,我不知还要被困多久,微弱摇曳的灯光下,寂然的脸一大半隐在阴影中:“轩王爷确实好手段,他的人这么快上了清露寺,可惜不是时候。”
他的话一字字撞入耳中,一个遁入空门的和尚对天下局势了如指掌,他敢说他藏身清露寺目的单纯?方丈夸赞他极具慧根,怕也不仅是赏识他。
我暗讽他:“独孤老爷被杀身亡,你不下山吊唁么,独孤远?”
他眸色一亮,随即暗淡下去:“小僧与独孤世家早已无任何关系,施主若想以此激我,是没有用的。”
“虎毒尚不食子,独孤老爷将你逐出宗族,狠心弃你于不顾,夫人懦弱视你为耻更以死明志,你的胞弟自私妄为,你饱受清寒时他却荣享富贵锦衣华服。”
“这些你比我清楚,独孤远。”
我满含报复地冷笑一声,目不斜视地睥睨他,被我说中,他淡然超脱的脸上终于见一丝裂痕,几乎落荒而逃:“施主你烧糊涂了,小僧去煎碗药来。”
他欲走,可我岂能就此放过他,掷地有声道:“独孤远,佛曰贪嗔痴恨,你真的能做到无恨无悔,无欲无求?你若能做到,又为何踏入红尘,对他唯命是从?”
”听闻独孤老爷很是重视独孤昊,他这一死,独孤家的权势多半会落在独孤昊手中,毕竟独孤昊对他的大哥独孤乾相当轻视,对主家之位早有觊觎,又或者独孤老爷的死与独孤昊脱不了干系?“
”独孤昊心胸狭窄,怎会容忍一个已死之人活在世上,最留不得你的应该是他才对。这样想来,你亲近那人无非是在自保,倒也很合理。“
我的话委实刻薄,步步相逼,他慌乱之际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脸上痛楚分明,黯哑道:“施主何必这般苦苦相逼?”
他仿佛从天上坠入了凡间,神色迷茫如走错路的孩童。他亦无数次拷问,为何承载这么多痛苦的人,是他?本该承欢膝下的年纪,陪伴他的唯有厚厚的经书和寺中清苦的修行,以一个孩童的心智,想不通很多事。
他的出生被看做是一个罪恶,家族的驱逐,亲生爹娘的遗弃,像不可磨灭的烙印跟随着他,他尚在襁褓就被独孤府里的下人扔在了荒郊野外,他们任他自生自灭。适逢方丈远游捡得了他,将他带回清露寺,方丈说他与佛有缘,亲自教导他,他是方丈唯一的关门弟子。
然而他心中焉能毫无感觉?每逢初一十五,寺中香客络绎不绝,他们当中有很多人慕名而来与他讨论精深的佛法,他们只当他是修行高深的僧人,熟不知他身为佛门弟子,自身也有无力克服的欲念。他恨将他遗弃的独孤一族。他把这股恨意扔在心底最阴暗的角落。
记得有一年独孤老爷率领家中大大小小十几口人前来寺中上香拜佛,他们是贵客,自然由方丈亲自接待,他立在远处遥遥望了一眼,向来淡定的一颗心波澜频起,那精神矍铄的中年男子便是他的生父,而站在他身边的俊美少年气质不俗,相貌令人过目难忘,一双妖冶的桃花眼如此熟悉。
方丈对他的身世心知肚明,妥当地安排好了一切,没有让他为难。独孤老爷想见一见方丈的关门弟子,被方丈婉拒,推脱说他身体抱恙,不便见客。
他们都是他的至亲,可他也只能隔着这样远的距离旁观几眼,如果被放弃的不是他,或许那日站在独孤老爷身边风度翩翩的少年就会是自己,他承认有些嫉妒那个身穿雪白锦袍的少年。
无欲无求之人一旦心有所想,这些杂念就会一日一日膨胀,被无限的放大,这些念头缠绕在他心上,他好似着了魔。每每动了不该有的欲念,他就彻夜长跪佛前向佛祖忏悔,空寂的佛堂里整夜只有清脆的敲打木鱼声,唯此他才会好受些,他执念深重,辜负了方丈的悉心栽培。
他的心思,到底被方丈看破,是以叫他每日清晨在大堂授课,告诫他领悟修行之道。
二十余年的心思被人窥破,他浑浑噩噩从屋子里走出来,仰头望向那如霜冷月,忽觉再多的修行都成了枉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