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晨曦(3)
难得讲起娘的事儿,爹的眉眼一下子变得温和起来,像一潭柔柔的清水:“你娘是比你聪颖灵慧,琴棋书画没有一样能难得倒她,她尤其擅长奏琴,她的琴音清浅柔和,柔中有韧,动人心弦,但凡听过无人不道一个好字。”
我收了泪,小心询问道:“这么说来,娘她还是一个大才女?”
爹似乎陷入了很深的回忆中:“你娘性情温和,知书达理,是个教养很好的女子,像你这般年纪时,她的课业不输给同龄的男子,一直是教习先生引以为傲的学生。”
“那我岂不是和娘没有一丁点想象的地方?”
爹捧了我白皙的小脸蛋:“曦儿长得漂亮出众,是随了你娘,难道这还不够么?”
我嘟着嘴捏了捏脸颊,不无难过地说:“娘若是还活着,见到我这么笨,会不会很失望?”
“你娘和爹一样只想你过得平安快乐,曦儿你要记住爹今天所说的话,人生在世有许多贪念,然名利欲望终如过眼云烟,一个人所做之事只要于天地无愧,于本心无愧,无需活在旁人的看法中,你若能做到跟随本心,爹已经很欣慰。”
以我的年纪还不能全然听懂爹的意思,但我明白爹要我过得开心,他要我凡事听从内心的声音,活出本心,活出真实,勿要随波逐流,迷失在名利之中。这世上只有一个秦曦,谁都不能替代我的存在。
初夏的秦州天气湿热多雨,我托腮呆呆看着窗外的蒙蒙细雨,雨雾笼罩下,天和地浑然成为一体,少年单薄的身体长立在室外的屋檐下,像一尊高贵不可亲近的石像,我出神了好一会儿,已不知他在屋檐下站了多久,恍然想起爹告诉我的一席话,南国的祁皇后被废黜后位赐死,祁氏满门降罪连诛,无一幸免,唯有废太子逃过一劫,大难不死,但凡南帝在位之时,祁傲都是皇室在逃要犯,南国人必除之而后快。
从我的角度只能看见祁傲棱角分明的侧脸,他的大半张脸被柱子的光影遮住,看得不太真切,让人难以靠近。我真心替他难过,他爹杀了他娘,还有他的外公舅舅和其他亲人,将他打入万劫不复之地,他那么倨傲高贵的人从云端跌入泥潭,从万众敬仰的太子殿下到逃离故国寄人篱下,他内心该有多么的怨恨。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皇权斗争的惨烈,为了争夺权利,亲人之间可以兵戎相见,反目成仇,互相残害,弃骨肉亲情于不故,怪不得爹要我牢记本心,不可迷失在追名逐利中。
冗长的课终于讲完,我起身礼貌地与先生辞别,出了屋子,雨好像越下越大,没有减小的势头,我伸出手去接空中落下的雨水,清澈的水流从我指缝间淌走,湿湿凉凉的。头顶上空多了一把油纸伞,祁傲倾过身,容色冷峻道:“秦小姐,我送你回去。”
他终究选择审时度势,对我放低姿态,虽没有显露出刻意的痕迹,但对他而言已属不易。
上次他还嘲笑我除了长得好看没有什么优点,如今摆出一副向我示好的态度明显是想和我言和,毕竟太子身份不再,他变成了比普通百姓还不如的逃犯,大难临头是我爹好心收留他,令他免于颠沛流离之苦,他怎么说也该讨好我才对,我毫不留情地拆穿他:“祁傲,你不必讨好我,我求我爹留下你并未想过你的回报,只是单纯地想有个人陪伴我念书玩耍,我爹是一城之主一言九鼎,他答应过的事绝不会因你得罪过我而食言,你若想留下,去找我爹把话说清楚就好。”
我无心领他的好意,欲双手交叠在头顶冲入雨雾中,被他拦下,他的脸唰的一白,神情有些难堪,却抵死不承认:“看来秦小姐对我有所误会,我在秦府的住处恰巧就在曦园附近,我刚去见过城主,顺道经过这儿,便等你一同回去。”
他终于愿意留下来,我难掩欣喜笑道:“你说的是真的么?”
他微怔,似是被我灿烂的笑容感染,心情带了几分愉悦:“老实说,以我目前的处境,天下之大没有比秦州更安全的地方,再者你虽娇气,却并不惹人厌,我想不出离开的理由。”
“或许他日你我真的能成为朋友。”
不愧是太子,得了便宜还卖乖,好像我求他别走一样,我哼哼了两声,斜眼瞧他:“你既然选择留下,凡事要听从我爹的安排,我爹说的一套一套的我听不懂,只知道他要你做的事肯定是对你好的。”
祁傲挑眉冷笑:“秦城主深谋远虑,我还有别的选择么?”
怎么从他话里听起来,我爹就那么心机深沉呢?真不知我求爹让他留下是对是错。
“瞧这天色,再不走就走不了了,我对秦府不熟,你替我带路可好?”
天空阴云密布,雨下得愈发密集,若是淋了雨,只怕会受凉,到时又要多喝几碗辣味姜汤,我扯了扯祁傲宽大的衣袖,吩咐道:“喏,你将伞举得高些,可别遮住我的眼睛。”
“人小鬼大。”
我的个头还没到祁傲的肩膀,在我的认知里,女孩子比男孩子矮小是天经地义的事,一时想不出如何回击他的话,他自然而然轻轻拉过我的手,用他宽大的手掌将我的小手牵起来,把伞往我头顶移了好些,以免我身上被雨水打湿,漫天雨幕中走过一蓝一粉两个小小的身影,我兴奋地跟祁傲说起途径的每一处,唧唧喳喳个不停,活脱脱一个话痨,对秦府的每一处我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头一次有个年纪相近的人肯听我说这么多,我开心极了。
祁傲默默听在耳里,嘴角不经意间浮现几缕笑容,我觉得他笑起来真好看,比独孤昊藏也藏不住的虚伪阴险好上太多了,我当然想不到之后祁傲会和独孤昊那种小人成为至交,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才到我的曦园,祁傲送我走至回廊:“你进去罢,我走了。”
他住的院子就在曦园隔壁,秦府大的离谱,被一条形状似新月的清湖隔成南北两块,爹有时要接待到府上的贵客,谈论秦州的大小事宜,遂住在北边,难得*抽*出时间来看我,而我的香闺临水而建在西南边,曦园种满了爹从各地移植来的奇花异草,一年四季这儿的花轮番绽放,给人一种常开不败的错觉,是秦府最美的地方。
我是爹唯一的孩子,他将全部的疼爱都付在我身上,于是在我很小的时候,整个秦州传遍了爹宠溺我的各种事迹,因为我的存在,内敛严谨的爹难得展露出了柔情的一面,以至于秦州的女子不论年纪都沦陷在爹的温柔中,已嫁做人妇的女子经常搬出爹来教育自家夫君,待字闺中的淑女则将爹作为选择夫婿的标准,爹在秦州的声誉一天胜过一天,已到了无人能够撼动的地步,在秦州百姓心目中,没有人能代替爹,有爹的秦州才能完好地屹立在五洲大地上繁荣昌盛。
祁傲的到来给我日渐无聊的生活注入了新的活力,与起初的阴郁难测不同,接触久了他变得温和,褪去了被废的不甘和母族被诛的悲痛,他表现的很平静,像一湖清可见底的水,对我爹他恭敬有礼未有不从,对我呵护有加无微不至,舍不得说一个不字。
我天真地以为爹的教导和我的陪伴可以抚平他内心的伤痛,或许他只是学会了将这些情绪掩藏得更深,不被外人察觉。被废的耻辱加上满族被诛的仇恨,哪里容得他忘记片刻?
从那以后,我吃了什么去了哪里都会叫上祁傲一起,终于有个人能够分享我的快乐,时刻陪伴着我,有了祁傲跟随,爹不再反对我跑出府瞎玩,我的天地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除去正经学习琴棋书画的时辰,我经常缠住祁傲出门溜达,祁傲比我好学上进,他这个年纪已经写得一手好字,做得文章更是受到先生的大赞,先生说有生以来未曾遇见祁傲这么资质上乘的学生,我在一旁听了偷偷想先生要是知道祁傲的真实身份肯定不会惊讶成这样,一国太子的资质能差到哪里去?
祁傲向来顺着我,我满脑袋冒出来的鬼主意他从不说不好,不管我多么胡闹他都陪着我。
他与我在一个屋檐下,却过着完全相反的日子,我有多贪玩他就有好学,在秦府住下的第一个月,书画武艺他未有过半刻懈怠,每日天亮时分我还在昏头大睡之时,他已早早起床在院内练剑,我睡得沉没听见过动静,在我身边服侍的丫鬟却个个被他的舞剑的英姿迷得七荤八素,纷纷在我面前嚼舌根子,争着吵着说他多么俊美潇洒。
那时的祁傲表面上对我百依百顺,心里却不怎么喜欢我,众星捧月的我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曾经也是这般高高在上,被整个南国皇宫的人捧在一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跌下云端摔得这样重,差点一蹶不振自此消沉。
他接近我无非是想等他羽翼丰满时利用我爹的势力向南帝讨回这笔家族的血债,本是无心之人,奈何在一朝一夕的相处中让我悄然入了他的心,在他心里激起了涟漪,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境地。
向来缘浅,奈何情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