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阿悠打猎回来,照例是收获丰厚,我拎着那捆成一串的肥大的兔子,骇笑道:“这冷天气,你从哪找来这许多兔子?吃到下月也吃不完。”
烟尘不染的阿悠懒洋洋向墙上一靠,笑道:“我发现了一个兔子王国,便捣了它的老窝。”
我噗嗤一笑:“胡扯呢你,狡兔三窟,哪会群聚在一起。”
他笑了笑,忽道:“前两天我去集市,听说燕军势如破竹,在沧州灭了数万南军,然后马不停蹄,一路攻克德州、济宁、临清,现已逼到东昌,倒是南军,步步退缩,半座江山都快让给燕军了,难道真是要改朝换代了么?”
我端了菜出来,招呼他吃饭,叼着筷子想了想,笑道:“天下大事,关我们小老百姓什么事儿,任他谁坐了龙廷,咱们都只靠自己吃饭。”瞟一眼满地猎物,“有你这本事,还怕饿得死人么?”
阿悠笑笑,夹了筷菜细细咀嚼,赞道:“你这手艺,总算象回事了。”
我白他一眼,心里想起初来时我连生火都不懂的尴尬情状,阿悠说我只是因自幼娇养,后来母亲又去世得早,才对诸般女子应擅技艺一窍不通,我看着自己细嫩洁白的双手,如今已生了些淡薄的茧,倒也是很新奇的感受。
忽想到什么,忍不住皱了皱眉,阿悠目光一凝,问:“怎么?”
我道:“刚听你说那燕军一路势如破竹,直克而下,我听来总觉得有些不妥……燕军的统帅可是战术奇诡多变?”
阿悠目光一闪,沉吟了一下,道:“倒也没听得这么多,隐约听说那燕王虽喜出奇兵,但招数总就不过那几招,据说来去如风,快攻突进,善攻侧翼,骑兵强绝,回回皆能以此取胜。”
“回回以此取胜,一路直胜……”我冷笑,下断言:“南军统帅,若非彻底的蠢才,便是故意设计,以步步退让之举造就燕军骄矜轻敌之心,所谓一路败退,不过诱敌之计,以待时机摸清燕军作战方式再一举灭之,如若如此,东昌之战,燕军必败。”
阿悠笑道:“何以见得?”
我指了指他,道:“连你这远离战场的老百姓都知道了燕军的作战方式,南军主帅如果不是蠢猪,打了这许多场也该摸清人家的套路了,所谓奇胜,以奇为先,套数每次都一样,叫什么奇?如果此次东昌之战,那燕王还是老习惯当先,南军只需做好两件事可矣。”
我说得兴起,顺手用筷子蘸汤在桌上点划:“其一,士气,南军此时万事俱备,尚缺的东风便是士气,燕军一路前逼,南军一路败退,军心必泄,此时若想鼓起士气,已非平常鼓动可致,唯一之计,便是自断后路,逼得全军拼命!我若是南军统帅,必当命全军齐聚东昌,背城一战!背城而战,有进无退,有生无死!”
我用羹匙和菜碗在桌上排列开来,“其二,决战,喏,这是我的南军,这是燕军,按习惯,燕军甫一接战,必攻侧翼。”
我用羹匙敲了敲左侧菜碗,菜碗纹丝不动,“我以重兵卫护侧翼,燕军久攻不下,必转中军。”
我梆梆梆敲了阵中间的菜碗,阿悠静静听着,嘴角一抹奇异的笑容。
我把中间菜碗向后拖了拖,道:“他来攻我,我一触便退,燕军骑兵甲天下,自然不能和他对冲,且让着,待引得他深入中军,然后团团包围,再以火枪弓弩侍候之,弓弩上最好涂些药物,要燕军失去援救时机,然后,我就砍瓜切菜,手到擒来……”
阿悠突然道:“假如燕军此次改变战术呢?”
我想了想,道:“不会,燕军长胜,正是得意之时,绝无可能更改战术。”
阿悠看了满桌乱七八糟的羹匙菜碗一阵,微笑道:“照你的意思,燕军这回是输定了,假如你是燕军统帅,你又当如何扳回败局?”
我闭目思考一阵,摇摇头:“照此推算,燕军必败,如果我是燕军统帅,我根本不会在东昌之战使用老战术,所以没有扳回之说。”
阿悠沉默了一回,缓缓道:“如此说来,燕军毁灭当在俄顷。”
不过他随即又摇摇头,我奇怪的盯着他:“你摇头做甚?”
阿悠似有片刻的犹豫,随即抬眼看向我,道:“你不知道,燕军中有一支军队,极为骁勇,战功赫赫,那支军队据说全是英才豪杰,人人精通战阵豪勇绝伦,燕军接连大胜,这支军队功不可没。”
我不以为然道:“战阵之上,瞬息万变,一支军队再骁勇,也未必就一定能主宰大局,不过,”我好奇的看着阿悠:“这支军队是燕王练的精兵吗?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阿悠瞟我一眼,笑着摇了摇头:“我们只是普通百姓,哪里知道人家燕王大军的底细,也只是隐约听说而已。”
他指指狼藉的桌面:“我说,素素,今晚这晚餐,你是不是帮我节省了?”
“啊!”我红了脸跳起来:“你等下,我再做了来!”
我急急冲向厨房,将至门口时,我停下脚步,含笑回身道:“阿悠,你不要笑话我胡说八道啊,我一个普通人家女儿,哪里懂这些军战之术,我会说出这些话,我自己都奇怪呢。”
阿悠温柔的笑道:“不奇怪,你虽是普通家境,但令尊祖上倒也是钟鸣鼎食之家,后来败落了而已,你自幼熟读诗书,性子也较寻常女子不同,不爱女红书画,却喜读兵书,当年令祖在时,还夸过你若非生为女身,当可沙场建业,重耀门楣呢。”
我摇摇头,怅然道:“我虽然好像懂这些,但不知怎的,说了以后心里却有隐隐的厌恶,只怕我未必是真的喜欢呢……不说了,再说就要饿死了。”
阿悠起身,走到我面前,携了我的手,柔声道:“你不用去喜欢这些,有我在,你一生,都可做自己最喜欢的事,避开所有不喜欢的一切。”
我深深的凝视他,良久道:“阿悠,要做到这些,说来简单,做起来,却要牺牲很多的。”
窗外凉月盈盈,淡云疏疏,细碎的风声里,听得他轻轻道:“我愿意。”
我心中一震,未及反应,温热淡雅的气息已瞬间笼罩下来,他如缎的发流水般泻上我肩头,轮廓优美的面庞如日光降临,长而黑的睫毛鸦翅般扫出弧形的乌影,映在我眼前。
淡而清晰的杜若气息,带着灼热得令人颤抖的温度,落向我的唇。
心跳得又密又急,我微微颤抖的闭上眼。
闭眼的那一霎,脑海里,鲜红的光影一掠而过。
虹桥一般美丽,却凄艳得令人不敢看清。
我一震,毫没来由的轻轻一偏头。
他的吻,迤逦如蝶般,落在我颊上。
唇瓣擦过的皮肤,似乎都火辣辣起来。
我睁开眼,清晰的看见他乌黑的瞳眸里我略有些的惊惶和茫然的神色。
看见他目光较平日更加幽黑深邃,荡漾着迷离难明的波光。
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只是盯着我,似在审视我的表情,又似想用目光的利箭,挖出我内心深处盘桓不去的某些东西。
半晌我吃吃的说了句蠢话:“我们……还没成亲……”
阿悠不语,仍然定定的看着我,他神情里并无太多的失望埋怨之色,然而面色微微苍白,眼色里有些细碎的明灭的情绪,如河灯漂浮在水上般摇曳光影,带着似有似无的暗暗忧伤,竟看得我心微微痛了起来。
这一夜,我们终究没有再吃成晚餐,这一夜,冬季小山村分外冷寒的山风过处,那处简陋的小院里,两间房,两张竹床,无眠的人的不住翻身辗碎了床尾那淡薄的月色,竹床吱吱呀呀的声音,响至天明。
甘肃的冬天干燥而寒冷,到了一月的时候,下了一场好大的雪,地窖里储备的粮食和猎物都尽够了,我们便终日缩在家里,阿悠从集市上买来一副棋,两人整日窝在炕上对弈,阿悠一手好棋,棋风稳健老辣,极善把握时机,尤其耐性出奇的好,我虽棋艺不俗,但常因按捺不住性子,略略急躁了些,便往往被他觑准时机吃了我的子去,相比之下自是输的多些。
我们为了玩得有兴味些,下棋也设了彩头,却是输的人贴豆泥,这主意是我想出来,因为素来不爱包子的豆馅,常吃了皮却将馅掰进碗里,正好拿来一用,结果却是苦了我自己,常被阿悠蘸着豆馅涂得满脸左一块右一块,猛一见似个大花脸。
阿悠每逢此时,都托了腮看我,笑得那个春意漾然水光流溢,村里的姑娘们若见了,怕不要昏去一大片,我却顾不上欣赏美色,只目光灼灼的想着如何也给他涂脂抹粉一番也好。
这日再战,我便吸取教训,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一改素日下棋纵横捭阖的作风,拈了个棋子咬牙切齿,阿悠漫不经心的倚着墙,笑吟吟的看我苦思,神色间却有些心不在焉,我隐约听得翅膀振动声音,便道:“你养得那群鸽子,大冬天的也不安分,是不是忘了喂食了?”
阿悠道:“怕是动了情思,我见那只花背的似是瞅上了那只青眼的,整日往它面前凑。”
正说着,我啪的落下一子,笑:“你输了!”
阿悠怔一怔,倾身过来看,恍然笑道:“可不是嘛!不想今日竟给你觑了空子。”
我已贼笑着伸指抹了豆泥,捧过他的脸来,左右端详着该涂哪儿合适,嘴里犹自调侃:“啧啧,瞧这好相貌,可怜见儿的,叫姐姐我还真舍不得下手呢。”
阿悠脸红都不红,好性儿的由着我搬弄,悠悠道:“你爱怎么下手就怎么下手,我倒很乐意见你对我下手来着。”
这话说得暧昧,我的脸倒先红了一红,手指一颤,指尖上一点稀软豆泥滴落,正正落在他眉心,一点殷红,衬着如玉肤光,明媚难言。
我怔了怔,左看右看半晌拍手笑道:“就这形容儿,今年集上庙会不用再找人扮观音了,谁家美人比得上这扮相?”
正笑着,却有人在门外道:“素素妹妹好兴致,大冬天的在家里扮观音,快来让我们瞧瞧。”
我含笑睇了阿悠一眼,低声道:“又是你招惹来的,大冬天的都不让人安生。”起身去开门,果是村中的几个女子,约我去集上备些年货。
我这才想起竟是快过年了,诧异之下不由问,“已经进腊月了?”
村西那个叫翠翠的姑娘抿嘴笑,眼光却飘向我身后阿悠,“素素妹妹想是被秦大哥呵护太过,竟过得连日子都糊涂了,再过两日,便是腊月二十三啦,我们这里小年也是很慎重的,所以才想着邀你出门备些年节要用的东西。”
我听得那腊月二十三,只觉得是甚熟悉的字眼,却又想不起如何个熟悉法,转头去看阿悠,他已抹去额上豆泥,见我看他,遂笑道:“既如此,早去早回,可要我陪你?”
我摇摇头,本以为腊月二十三是与他或我有关的日子,然而见他神情看来不是,便将疑问压下心底,匆匆去换了衣服出门去。
午后回来,姑娘们一路唧唧喳喳,我沉默抱着一大篮物事,跟在她们后面。
翠翠回身看我,笑道:“素素,看你长得纤细美丽样儿,却也是好力气,这许多东西,拿着一点也不费劲儿,我的东西还没你沉,倒拎得手酸。”
另一个叫凤仙的接口道:“素素,你可是累了不说?不然分些我帮你拿着,今日集上,我还没谢你呢,若不是你拦着,我就要被那刁嘴货郎骗了,若真是花了那许多银子买个假镯子,我爹还不打死我?”
我笑着欲谢绝她的好意,还未开口,嘴快的翠翠已经道:“说到这事我也好奇呢,素素,那镯子看起来真是好得很,平常没见过的样式,你如何知道是假的?若不是回来路上遇上隔村的红姑知道她也被骗了,我们只怕还一直以为你是在乱拦呢。”
我是如何知道的?我也不知道我是如何知道的,那镯子,货郎神秘兮兮说是王府里流出来的郡主才配用的物事,纹饰质料都是民间禁用,百闻难得一见的,吹嘘着可做压箱底的宝贝,然而我一见便知他撒谎。
我抱紧了手中东西,淡淡的想,曾经钟鸣鼎食却已败落多代的门户,有没有可能识得王公贵族才配用的饰物?
回到家,将买了的东西堆了一炕一地,阿悠凑过来看,骇笑:“你是不是把整个集市的货物都买空了?”
我轻轻踢踢他膝,徉怒道:“还不快帮我收拾。”便自顾着提了东西进了厨房。
我在厨房里好一阵动静,阿悠在外屋高声问:“素素,你做什么?砸锅卖铁么?”
我冷哼一声,抹抹额上的汗,继续和案板上的白面拼命。
这家伙,虽说近日懒了些,可是一直对我好得很,我记得我初初醒来时便已在这山村,那时病得不轻,一应衣食起居,都是他亲自照料,他那双一看就是公子哥儿的手,也曾煎药熬汤,执炊洒扫,忙里忙外的颇为辛苦,那时我迷迷糊糊中,心里倒也明白,总觉得他不该是做这些事的,隐隐然有些歉疚,如今我已大好,这情分自当报还。
其实我自己明白我的歉疚还不止于此,我和他,是未婚夫妻,又落难远离家乡,本该相互扶持了过日子,阿悠也隐约和我提过成亲的想头,我却总有些犹豫,阿悠也未多勉强,平日里亲昵些的动作虽有,却一直是好风度,我微微流露不愿,他便一笑撒手,我知自己没有道理,然而他一靠近,我的欢喜里便生出微微的惊怖和焦躁,竟令得我一次又一次的不自觉的推却,个中因由,连我自己都不明白得很。
阿悠虽然不说,我却知道他定是极其骄傲的人,总要我心甘情愿,然我终究是感激了他的贴心。
手臂微微用力,面团立即被我挤压成薄薄一片,我缓缓抬起手来,注视着自己的手掌,忽觉心跳如鼓。
正出神间,忽听有人在我身后问:“素,你买了这个做什么?”
我被吓了一跳,放下手缓缓回身,眨了眨眼,问阿悠:“你刚才叫我什么?我没听清?”
阿悠一脸茫然:“素啊,怎么,两个字换成一个字你就不认得自己了?”
我嗔道:“吓了我一跳,你才不认得自己呢,”眼光一转看见他手中物事,立时一把夺了过来:“你翻这个做什么?”
阿悠无辜的笑:“不是你叫我收拾东西的么?”
我啊了一声道:“那好,你收拾完了,去玩吧,啊。”
阿悠不走,狡黠的笑:“叫我走可以,先告诉我这个是什么。”
我将手里的东西向后藏,阿悠一把扯过来,往自己身上比:“我瞧着,青莲色,绢布,一丈二尺,嗯,我看够用了。”
我见他已经猜了出来,倒也不必再遮掩,收了布,微有憾色的道:“可惜咱平常人家,只能用些普通料子,不然你若穿起绫罗绸缎来,满街的少爷们,都要被你比了下去。”
阿悠手指轻轻抚过布面,带着一丝恍惚的微笑,轻轻道:“绫罗绸缎又如何?若是能时时穿着你亲手做的布衣,我宁愿终生不着丝罗。”
我伸指一点他额头:“美得你,哪来的丝罗给你穿。”转身去收拾豆腐。
阿悠笑了笑,眉间的怅然之意仍未尽散,追着那话又问了句:“听你这口气,你是愿终生给我做布衣了?”
我想了想,道:“不记得了。”
他道:“你总不愿和我多亲近,你可想过原因?”
我见他提起这个,微有些尴尬,红了脸道:“敢情是因为如此?我说呢……”
他上前,诚恳的执了我手,道:“如今我知悔了,富贵荣华虽好,终不抵知心人儿日夜长伴,素素,且待我和你,重新开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