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巧……不,也许并不巧,大概是因为我在考虑着饼干君的事情,才不自觉地走到了这里。袁芊骊怎么样了呢?
我走过去,门卫让我登记了信息,我循着上次的记忆,找到303号房间,敲门。
袁芊骊过来开了门,和上次见面时相比,她显得更瘦了,而且脸上带着疲惫。
“是你?”她说,“进来吧。”
“一时兴起过来的。”我说,“没有打扰到你吧?”
“没,不过真不巧,饼干君刚刚走。”
“啊,说到他……”我说,“你知不知道有人在到处找他的事?”
她有点愕然地望着我:“好像听说过,怎么了吗?”她的语气轻描淡写,一点儿也没把那当成一件严重的事。
“他没有跟你细说?”
袁芊骊露出有些抱歉的笑容:“没有当面说起过……我最近状态不大好,所以他写来的信件,发来的消息,我都没能仔细看。”
“状态不好?”
“不是……身体疾病……的原因。”她字斟句酌地说,然后思考了很久,“嗯,我……我无法集中精神去考虑现实的事务,你,你或许听说过,我经常神游太虚,别人说话也注意不到。对外界发生的事情,都……呃……得过且过。”
她说完之后,就直勾勾地盯着我,我点点头,说:“那……这是,与现实脱节了嘛?”
她没有回答,仍然那么看着我。不,她已经不在看着我了,她的眼睛虽然朝向我,但目光却定格在虚无,我觉得她仿佛成了一个幽灵。
“喂,你还好吗?”我说。
她没有回答,我怀疑她已经陷入了睡眠状态,甚至是在做梦,只是看上去还醒着。我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过了足有一分钟,她忽然清醒过来,说道:“我刚刚是不是……样子很奇怪?”
“啊,像定格了一样。”我说。
她再次愣在原地,我原以为她还得再定格一次,但她没有,我看到她的眼圈有些发红了。
“我看到了。”她说,“另一个世界。”
“只有一个世界。”我说,“就算有别的世界,那也不是我们的世界。”
她摇摇头:“你不明白的。”
她看上去更虚弱了,好像随时都要倒下。我不由得往前凑了一点,让她靠在我的肩膀上。
“原本这种情况只是在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或者和饼干君在一起的时候……才有。”她说,“可是现在,好像随时随地都会发作。医生说是精神问题。”
“嗯。”
“我经常感觉自己在一个空房间里,那儿谁都没有,只有我一个人,窗户也看不见外面。我一个人待在那儿,什么都做不成……你相信死后的世界吗?我觉得那就是。”
“死就是无,什么都没有,没有空寂,也没有自我。”我说,“我是这么想的。”
“什么都没有……”她摇头道,“我宁可相信有地域和天堂。”
我发现她在哭,这很突然,我不明白她究竟为何而哭,为死亡?为她不太健全的精神状态?我不知道。只是她靠在我身上,我无法拒绝。我发现自己无法拒绝的东西越来越多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她说,“我总感觉身边有个黑洞,自己随时会被吸进去……正常人很难理解这种感觉吧?”
“嗯,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实话讲我知道她不知所措,但我确实无法感同身受。我不太能想象,比起疾病,与现实脱节会变成更大的困扰。
究竟是活在不同世界里的人呵……
我只感觉到她在抽泣,我说:“要不要试着大声哭出来?”
她没理我,转身把自己埋进枕头里。过了好一会儿,她说:“我从小就是个优等生,你知道吗?”
我当然不知道了,我了解她的事全来自于林书南。林书南没讲过的事,我自然不知道。
“从小,周围的人全把我当作家里的希望,我幼儿园毕业的时候,他们已经在计划着我考上清华之后的事了。”
我不禁特别想笑。
“他们说,我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他们说,我是父亲的当之无愧的后继者,他们说,我是整个家族的骄傲。可是我从来不知道,我之于我自己是谁……我只是建立在一堆人的期望上的产物,所以,当家族崩塌的时候,我就找不到我自己了。”
“教育的失败,是吗?”我说。
“是家族的失败。后来想起来,他们全都不曾真正有过自我,所以也不曾给我。”
我想起柳泉,据说他小的时候,是神童,也是全家人的出气筒。听我爹说,柳泉的生父是个“道貌岸然的厉鬼”。有些东西还真是能代代相传。我想。
她翻过身来,说:“你走吧。”
“嗯?”
“我不知道我自己会变得有多失态,所以……你走吧。”
我咬了咬下唇,说:“你会不会像这样……让饼干君走。”
她抬眼看着我:“不会……因为他和我多少有些相似。”
“我看得出来。”我站起身说,“那,我走了。”
她没有说再见。我不知道是否还能见到。就算见到又如何?她活在我所不理解的地方,我们谁也拯救不了谁。
我一边走出疗养院的铁门,一边摸出手机看时间,才发现电量已经很少了。我在外边待了太久,是时候回去了。
天阴沉沉的,云看不出边界,空气中飘散着冰冷的味道,这是下雪的前兆,我把手插进口袋,加快脚步,还没走出几步,手机就在口袋里大响起来。
是柳叔叔的电话。
柳叔叔和我爹一样,柳叔叔和我爹一样,从不把电话当作交流感情的工具,而只是用它来交代事情。因此我又有点儿紧张。接起电话,连个“喂”字都没来得及说,柳叔叔就在那头说道:“你这几天是在放假吧?”
“唔,没错。”我说,“怎么?”
“正好有事儿要你帮忙。”他说,“算是个特别的假期工吧,不过可能要延续到假期结束后了。”
“什么事?”我说。
“一个调查。”他说,“我想在学生中调查一下。为了避免公司名气带来的影响,希望你们对外宣称是学术研究用的。”
“喂,你不会是要搞什么危险的勾当吧?”
“绝对没有!我可不像你爹那么会坑人那!”
“我开个玩笑的。”我说,“那,报酬如何?”
“我送你一台电脑。”
“那还是算了。”我说。这柳叔叔也是个坑人的主儿,我高中的时候他送过我一台电脑,结果那台电脑竟然会自动播放《忐忑》,大半夜的差点把我魂给吓没了,而那之后,那台电脑又发生过各种各样的事,比如内存不够的时候会说脏话,用着用着会突然出现一张满脸鲜血的图片……如此这般。
“开个玩笑啦。”他说,“报酬问题到时候讨论,你应该不会残忍拒绝我吧?”
“嗯,你是我的大恩人那。”
“那,明天下午,到我这里来。”他说。
柳叔叔住在另一个镇上,虽然紧邻着斯佩德镇,但是风貌大不相同,这里是真正有异国气息的地方,并且怎么看都比那斯佩德镇要高大上得多。进城之后,坐着公交车,穿过大街小巷,在整座城海拔最高的地方是柳叔叔的住处。
他平时一个人住在这儿,大概是因为体胖的缘故,一个人住别墅,倒也没显得房子太大。也有可能是屋外的花草和屋内的物品都摆得满满当当的,并无多出来的空间。他把我迎进门,说道:“你一定没想到,今天还有两个人来。”
“两个人?”我一边说,一边沉进沙发里,抱起茶几上1.5升装的可乐,一点也不客气地“吨吨”猛喝,过不一会儿,柳泉进了门。这里是他家,他会出现,完全不奇怪。
可是跟在柳泉后面的人让我吃了一惊:林书南?那小子怎么会在这儿?
他看到我,也很吃惊:“你怎么在这儿?”
“我是柳叔叔的客人。”我说,“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很照顾我。”
“我也是他的客人。”他说,“柳泉介绍的。”
柳泉微微一笑:“爸,这就是我跟你讲过的……”
“进来吧,拖鞋在门口。”柳叔叔说,“要喝什么?”
“什么都行。”林书南说,“找我来有什么事?”他的声音多少有点冷淡,我看他多半是自己不愿来,硬是被柳泉带了来。柳叔叔倒不甚在意,对柳泉挥了挥手,说道:“泉儿,你先上楼去吧,这事我和他们商量。”
柳泉点了点头,转身上楼去了,柳叔叔走去倒茶,林书南小声对我说:“这大叔真厉害,我还以为没人能让柳泉乖乖听话呢!”
我淡淡一笑:”一物降一物。”
柳叔叔给我们泡了红茶,在沙发上坐下,说道:“辛苦你们了。”
“别再卖关子了。”我说,“到底什么事?”
“唔,怎么说呢,我……”他用手指刮了刮下巴,“我在寻找……柳泉的亲生父母。”
“呃……我知道,你以前也找过,但是没有找到。”我说,“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柳叔叔拿手指节敲着桌面,道:“当然是让你们帮我寻找线索了。”
“我去,得了吧你。”我说,“柳泉是你在中国领养的,他的父母多半也在中国。我现在又回不了国,怎么找?”
“傻。”柳叔叔说,“他们当初抛弃他,是觉得他太瘦弱,不好养。如果他们知道他变成了有钱人,肯定会自己冒出来的。”
“呃……”
“不过,我可不想让那种人找到我头上来,至少不想在知道他们的身份前就暴露了自己。”柳叔叔说,“所以才要你们出马,懂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