嗖——
沈柯目光微微一凝,松开手指,弓弦‘蹦’地一声,利矢破空而去,飞掠百丈,抢在城上障壁复合之前钉上城头军官额头,那军官惨叫一声,歪歪斜斜地倒在雉堞之上。www.tsxsw.com
“万胜!万胜!万胜!”
城下十万大军发出一阵阵潮水般的呐喊,居中大麾处一骑飞掣军前,挥旗大呼:“叛贼法术已破,四太子、羽公有令:先入城者,赏钱八万,赐爵三级!”
“万胜!万胜!万胜!”
阵阵整齐的长戈顿地声下,齐声呐喊,呼声震天。
阵中出来数十辆大车,推车军士用力一倾,车载之物尽倾于地,却非是甚攻城宝器,而是一具具血迹干涸的尸首。
军中法师施以幽冥之术,一具具尸体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带起一阵腐臭狂风,咆哮着朝城门冲去。
高高的云梯架上了城墙,尸群蚁附而上,数十名法师骑着踏云骥在天空翱翔,手中的法器符箓中释放出一道道玄妙的毫光,城墙上倒下的军士纷纷站起,张牙舞爪地向四周的守军扑击撕咬。
拉起护颈的毡巾掩住扑鼻而来的臭味,沈柯摆了摆手,身后的十人队让开一条道路,后面轰隆隆的声响中,一架巨大的攻城车驶至城门之前,那巨大的撞城锤上贴着密密麻麻的符咒,撞上大门,绽放出数丈雷光。
轰隆!
高大的城门轰然裂开一条缝隙,城上城下齐声一阵呼唤。
破了。
在盖天王手中掌握了八年之久的北天河府第一雄城,就这样被击破了。
大军跟在尸兵之后冲入城池,并没遭到什么像样的抵抗。
北府大军兵锋将至,盖天王便知道事不可为,早在大军攻城的前三天,便引了叛军精锐离城而去。
东山十八郡尽破,仓阳城便是一座无险可守的孤城。
城里留下的断后部队也算英勇,只是也顶不住二十万大军连续两个月的轮番猛攻,守在城门的兵士俱是饥肠辘辘,双眼惺忪,挥舞着军器的手臂也是有气无力。
战斗不多时便结束了,沈柯吐了口气,垂下手中弯刀,打量着城门前的小街。
和八年前一样毫无变化。
房舍,草棚,瓦顶,灰土。
莫名想到了物是人非这个词语,沈柯胸中平添几许郁结。
城中一片静寂,除却北府军入城之声,寂寂地再无他响。
盖天王大部早将粮草携走,两个月的围城下来,城中人瘐死六七,如同荒城。
他不禁想起八年前他逃出仓阳城的那天,城里也是这样一片寂静,稍有不同的,则是那日满城全是干涸的鲜血,沟渠里的水也泛着血锈。
八年后的今日,却是他和他所在的北府军为这座城市带来了新的灾难。
无论战争谁胜谁负,遭受灾厄的,永远都是无辜的百姓吧。
沈柯叹了口气,想起八年前他爹将他藏入后院深井时脸上的表情,那眉目间没有恐惧,只是饱含着忧虑和担心,直到现在仍让他无法忘怀。
八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重回仓阳城,然而今日得偿所愿,他心里却有些失落。
纵使人回到了这里,昔日所失去的,却再也回不来了。
正在失神之时,身后突然一阵呼喝,却是一大队车马不知何时出到了他的身后,正中央的车辇华贵非凡,四匹驾车大马也是高大神骏,然而更加吸引沈柯视线的,却是车架旁一行军士拘押的一群衣衫不整面色憔悴的女子。
是城里的女眷?
辇上之人十**岁模样,身着华服,头顶冠冕,目光锐如鹰枭,却是四太子长子骁阳侯杨峰,也是神威王最为宠爱的孙子。
沈柯微微皱眉,看到当中几个少女,身着陋衣相互扶持着在一群军汉鞭笞下走路,略犹豫了一下,便咬了咬牙,走到了道路中央。
“大胆!”马车前的两个壮汉厉声上前,按剑喝问:“何人敢拦侯爷车驾。”
沈柯俯身下摆,旋即抬头大声喝问:“小人前锋营曲尉沈柯冒昧参见侯爷,敢问屠城令未下,侯爷车下妇人从何而来?”
这一声却让已经拔出刀剑的车旁诸卫士愣了一下,车上的华服青年也是料想不到会有人问他,先是一阵怒意,旋即便是失笑。
曲尉?小小一个曲尉?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却是不屑回答。
“一个小小曲尉也敢冒犯侯爷大驾?却是失心疯了。”车前护卫哈哈狂笑:“侯爷自取妇人,关你一小小曲尉何事?速速让开,不然当心狗头不保!”
沈柯直身,两眼径直盯着骁阳侯脸颊:“卑职自不敢冲撞侯爷虎威,但羽公早先便有明令,先进城者,不可伤犯城中百姓,还请侯爷三思而行。”
“羽公?”骁阳侯勃然而起,鹰枭般的眸子上下盯着沈柯,笑了:“本侯爷自去和他解释,你倒也胆大,众多大将未问,一个小小曲尉,就敢档我车驾?”
“前锋营职责所在,卑职不得不斗胆。”沈柯再次俯身。
“羽公?嘿,不过是取几个妇人,本侯爷从军辛苦,便是真的放手屠城大掠又怎么样?我爹才是大军主帅,羽公又能奈我何?”骁阳侯嘿了一声,坐了回去:“这厮以下犯上,好生可恶,给我斩了。”
两个侍卫狞笑,抽出刀剑走向沈柯。
沈柯心中一片冰凉,却想不到大仇未报,先把命丢到了这个地方。
对于这些手握重权之人来说,杀人怕是不比捏死一个蚂蚁困难几分吧,他这又是何苦来由?
他自嘲地笑了笑,却也只能怨自己傻,明知事情不妥,还要强行出头,只是看着车旁那些女子,心中仍是不住恻隐,想起八年前那场噩梦,他又焉能无动于衷?
侍卫越来越近,附近的军士都走得远了,沈柯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且慢!”
近处一声呼喊,一行骑士出现在侧,骁阳侯见到正中之人,脸色又是一变。
羽公来了!
街旁众军将纷纷骚动起来,沈柯也是精神一震,抬头看着出现在骁阳侯车驾一侧的中年人。
“小侯爷,反贼未平,不宜斩军中勇士,看我面上,放他去如何?”
骁阳侯不语,冷笑一阵,才悻悻一摆手:“看你羽公之面,也罢了。哼!不长眼的东西。”
“算你走运,小子。”刚刚抽出刀子的骁阳侯侍卫拍了拍沈柯的肩膀,哂笑着上了骁阳侯车驾。
车驾再起,晃晃悠悠地从道中经过,那一群女人被几个军汉簇拥着走过沈柯眼前,大多表情麻木,却也有着几缕感激目光,迎着这些视线,沈柯也只能叹息。
感激又有什么用呢?即使赔上他的命,也不能让这些妇人免于被辱。
对这些妇人来说,打着为国除寇旗号进城的北府军和被赶出仓阳城的盖天王有什么区别呢?或许北府军不出现,她们会过得更好也说不定吧,这样说来,他的所作所为,和八年前那些屠夫也并没什么两样。
加入北府军两年以来,沈柯第一次感到些许厌倦。
“你便是沈柯?”
一把温醇的声音在耳际响起,沈柯恍然回神,才省起羽公正在眼前。
他抬起了头,虽然从军已经有一段不断时日,但直到今日,他才看得真切羽公的真容:
若是第一眼见到这张脸,怕是没人想得到这目光温厚、仿佛一穷经文士的中年人,会是号称中州军神的天下兵马总军师,王朝六大公爵之首。
只是这样的大人物,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呢?
微微失神了一阵,沈柯方省起失礼,再次恭敬下拜:“卑职沈柯,谢过公上搭救之恩。”
羽公端详着眼前这张年轻之极的脸,缓缓地摇了摇头:“早听闻前锋军中有个沈疯子,战战冲锋在前,不避法术箭矢。今日你射杀城头守将,也是我所亲见,只是想不到这等勇冠三军之人,也能做出刚才之事。”
“卑职做错了么?”
许是羽公言辞温厚,让沈柯心头松懈,失口询问,旋即便忍不住想抽自己,这话实在是不应该问的。
羽公默然了一阵,翻身下马,叫来侍从,便在道边褪下一身玄甲,露出下面的青色长袍,又吩咐侍者将甲衣奉到沈柯眼前:
“此甲名曰执明,随我征战已有二十五年矣,昔年曾有术士批得此物能救我三次;二十四年前天河,二十二年前中州府,十七年前龙京,三次早已应验。怕是下一次大难来时它也救不得我……亦许是我当有善终之命也未可知……”羽公看着这甲,语气追忆地说着,言及此处,又笑了一声,转向表情困惑的沈柯:“此物便赏赐与你,你尚年幼,切记生命可贵,莫要因无谓之事轻掷。”
……
无谓之事?
在营帐里擦洗着执明玄甲的甲片,沈柯又想起羽公赠甲时所言之语,感慨万千。
可不是无谓之事又是什么?骁阳侯行事,便是羽公也不愿置喙,他一个小小曲尉,冒死进谏两句,连命都险些赔上去,却也拦阻不得分毫。
沈柯啊沈柯,枉你也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打滚了八年了,怎么还是如此天真可笑,就连何事管得,何事管不得都不晓得,如此这般,丢了性命也不冤枉。
只是任由八年前的地狱变相再活生生地在自己眼前演上一遭么?
“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是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也,其罪不容於死。”
莫名地他便想起小时候爹教他念过的几句经书,忽然意识到:如此双手沾满鲜血,干着‘罪不容於死’的勾当,或许是九泉之下的爹所并不乐于见到的吧。纵使被羽公夸赞为勇冠三军,又有什么可夸耀的呢?
他昔年在荒野上用锈蚀粗糙的兵器与猛兽搏斗的时候,很少想过这些东西会为他带来荣耀。
杀人所得的荣耀。
他停下擦洗铠甲,叹了口气,又想起羽公赠甲时的那个充满了讽刺意味的笑容。
如此乱世,便连想要善终都是一种奢侈,连堂堂王国公侯,也是如此。
一时意兴阑珊,心头也对杀戮感到了深深的厌倦:
“等杀了盖天王,为爹报了仇,便把这铠甲还给羽公,解甲归隐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