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许我天荒地老
我至今仍觉珍贵的感觉,是一个人赌气走了长长的路,累得走不动时回过头,发觉你一直跟在我身后。那是我被世界捧在手心的时刻。
像做了一场长久不醒的噩梦,梦里我们争吵、伤害、抛弃、割舍,梦醒后,我闻到了阳光里清蒸鲟鱼的味道。即使我曾被鲟鱼刺卡喉,回忆深刻又恐怖,可仍然无法否定,清蒸鲟鱼是一道极美味的菜,也是我珍藏的回忆。
因为有个人为我洗手做羹汤,那个人的名字叫作——许子杰。
雏鸟认牍情结,醒来第一眼就看到子杰,在大脑还处于当机状态,口不能言时,我的目光就紧随了他,不离开半刻。后来意识逐渐回笼,一些过往慢慢入住脑子时,我的目光更是离不开他了,怎么都看不够似的。
又怎会看得够呢?我都整整八个月没看过他了。居然,我就那么一睡,睡了八个月。不敢去深想这八个月,子杰是如何过来的。但见他眉眼温润,眸色清和,不见有太多伤离,目光流转间询问:“怎么了?”
我冲他傻傻一乐,摇头。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我循声而看,立即心中哀号,老头子手中端着的那药,真是苦得要命,哪怕立刻吃子杰给我的蜜饯,都中和不了那苦味。
又没法不吃,子杰在旁虎视眈眈监督着呢。我偷偷横了一眼老头子,真想揪了他的胡子来泄恨,每天早、中、晚三顿,一顿都不落,还准时准点。有他这么刻板的老中医吗!
捏着鼻子一口气把药灌下肚后,从嘴到喉,再到胃,苦味蔓延,哈一口气,全是中药味道,熏得我差点呕了出来,硬生生给憋了回去。为啥?如果不憋回去,那就得重喝一碗,再次经历这苦滋味,活生生就是对我的折磨啊。
子杰一边递了蜜饯到我嘴角,一边道:“别老苦着张脸,等身体好了,就不用喝了。”我一口咬住那蜜饯,哀怨地瞪他,这话我从醒来开始就听他说了,至今三顿药没少过。
但苦归苦,所谓良药苦口,我的声音回来了,语言能力也恢复了。于是我就像被控了很久不能唱歌的黄鹂鸟,拉着子杰不停地问。因为不知是否睡太久了,对之前的事都模模糊糊的,记不太清楚。比如为何医病要到英国来,干吗不就在沁镇的中医馆里呢?
子杰说是为了中西医结合为我治病,在中医理疗的同时,还由小叔叔请的医学博士专门为我检查身体状况,可通过精密的仪器,第一时间发现问题所在。
又问那个偶尔为我针灸的洪师傅,看起来好年轻,长得也憨厚,还以为会是个跟老头子一般年纪的人呢。子杰说那是洪师傅的儿子,得了他父亲的真传,与老中医配合得也挺默契的。
夏风和暖,岁月无声,我从能说话开始,慢慢可以坐起来,再到一日日康复后站起,可以走出屋舍,畅步在英国乡间的林中。药的分量自然也一天天少下去,直到那位洪小师傅和老头子背着行囊回国,药总算是终止了,结束了我与药为伍的日子。
但老头子临走前塞了一个包给子杰,打开一看,竟是一颗颗黑色的药丸子,不用说又是留给我吃的。拿他的话说,身体疗养需长久,药不能停,但那已经变成了补药,于我身体极有帮助。我偷偷掩脸,暗地里吐槽,这老头,真是爱操心。
送走老头子和洪小师傅后,我揪着子杰的袖子问:“为啥咱不一起回国呢?”他把我的手扣在掌心轻捏摩挲,在我的注意力被那痒意吸引过去时,听他在耳旁柔声道:“这地方空气质量好,比较适合你疗养,过段时候再回吧。”
我边点头,边研究子杰手中的掌纹,且与我相对比,得出一个结论:有薄茧的手,很有质感。喜爱一个人,是不是就如此,喜爱到他身上所有一切都觉得是好的。
少了老头子的唠叨,小叔叔又回国后,我顿时如鱼得水般自在。尽管子杰管我管得很严,但他眼底里的宠溺遮都遮不住,于是我常常跟他耍赖皮,不吃药丸,他也拿我无可奈何,只在过后抽着了空,再盯我吃下去。后来一细数,竟是没有哪天漏缺过。
这日,我乘着子杰在屋内通过互联网开视频会议,掩着身偷溜出门。
路过一间木屋,我没来由地多看了几眼。那木屋并不华丽,简简单单的,可突然间有股酸意从心底冒出来。暗想我这情绪来得有些莫名其妙啊,居然看个房子也能多愁善感,一定是子杰将我管太严了,把我不娇气的好性格给磨成这般了。
越过木屋,往前走了五六十米,就到了目的地——杂物店。我是来采购日常食物的,一般都是子杰在筹备,但我反正歇着无事,这次换我吧。
回程时,又一次经过那间木屋,没忍住好奇心,就凑近了去看,发现屋里有个长发女人,背转过来时还是东方面孔,那脸怎么看着有些熟悉呢?
老头子说,我睡的时间太久,脑中的记忆链条断层了,影像会变得模糊,但这只是短期的,随着时间会慢慢恢复过来。这不,与子杰相关的许多事,我就记起了好多,再加上子杰的复述,拼拼凑凑就全了。
比如老爹突然发病离世,我跟他闹了离婚,目前我们属于离婚人士,又未婚同居……
嗯,这关系,还挺暧昧的。
离婚这事,我觉得自个儿脑子短路了。好不容易把子杰骗到手了,居然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把人给推开了,定是被猪油蒙了心。幸而子杰没被猪油蒙心,又把我给抢回去了。
等等,思绪飘远了,回到当下觉得自己这在窗口偷窥的行径实在要不得,万一人家出来了还不把我当小偷看了啊。拎起地上的袋子就准备回家,刚走出几步,就听身后门吱呀一声,独属于木门特有的开门声,条件反射回头看了一眼,正是刚才那姑娘。她的手上拎了个很大的包,看着挺沉的,这是又要出门呀。
正面看清姑娘相貌时,我在心中喝了声好,是个五官极标致的女人,眉眼间带着轻愁,似皱而未皱,犹如轻烟缭绕。但赞叹的同时,又有熟悉的感觉涌来,她抬眼间也看到了我,什么从她眼中一闪而过,随后驻足静静地看着我。
我没忍住好奇,转身走近了问:“姑娘,咱们认识?”问出口了才想到,人家长的是黄皮肤黑眼睛,可未必就是中国人啊,我这一口普通话出去,人能听懂?
却见那姑娘若有所思后勾起唇角,笑意不达眼底,摇头道:“不认识。”随后就提了包越过我身旁,缓缓离去。待我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也是说的普通话时,人已走远。回想刚才那个笑,怎么有种讽刺的意味,还有悲凉。
对,这姑娘给我的感觉,伤情满溢。
是错觉吧,就我这眼力,哪看得出人家隐藏的情绪呢。抬头看了看,心里一个咯噔,不好!忘记时间了,一眨眼居然已经是黄昏,到了散步时刻,子杰工作完在屋子里找不到我,定要出来找。
我急匆匆转身欲回,结果刚转过身就僵住了,说曹操曹操就到了,要不要这么准的?站在身后两米开外处,不是英俊潇洒又丰神俊朗的子杰又是谁?
我咧着嘴干笑:“你来了啊。”而某人的视线,却是穿过我,直直看向我身后,若有所思状。我顺着他的目光朝后看了看,目之所及处,长发姑娘的身影还依稀能看见,假设某人来了有一小会儿,那么也就是说,他看到了人家貌美如花,然后垂涎三尺、目光流连不已?
好好好,我瞬时就怒了,叉了腰怒指着他:“非礼勿视你懂不懂?”
目光转回我脸上,定了足有两秒后,他悠悠道:“我有准你一个人独自出门了吗?”顿时我如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就瘪了。
被子杰拎回家后,没好果子吃,被罚写检讨书三千字。据说我曾经有过两次血泪史,到这次就属第三次了,提起都是一把泪,不提也罢。
匆匆一个月而过,子杰提出了回国的决定,原因是快到春节了,我立即举双手赞成。
等正式出行时,我心生不舍,一步三回头地看了又看,毕竟在这里我度过了一年多的时间。虽然有八个月是在昏睡不醒中,但余下的那半年时光,都是极美好的。
待真的脚踏实地在H市的土地上时,我突然间有些眼眶湿润了,不回来不觉得,回来了才发现,我竟是这么思念。
机场外,小叔叔和小婶婶相偕站在车旁,唇角扬笑看着我们。到近处我还没唤人,小婶婶就上前拉了我的手,柔声道:“你们可算是回来了。”低头看了看她纤长白皙的手,有些腼腆,印象中小婶婶从未对我如此和风细雨过。
咦?印象中?可记得在我醒后,她曾与小叔叔一同过来看望过我呀,那时她的态度就很和蔼,为嘛我还留存一些不好的印象呢?
“小敏。”低沉的唤声拉回我的心神,抬眼看向近俩月没见的男人,露出娇憨的笑:“小叔叔。”男人眸中划过温柔,话语中带着千帆过尽的释然,“一切都好了。”
我心湖微动,似有一块小石子掉落其中,起了些许波澜。用力想了想,明白了小叔叔情绪的流转从何而来,是承诺背负太久,肩膀险些被压垮。我昏睡八个月的那些时光,除去子杰陷入沉痛外,关心我的每一个人都是压抑难过的,这行列里自然少不了他。
抵达的是小叔叔的家,是他提议的,今年就在他那边过年,晚些到除夕的时候,把慧嫂也一起接过来。那再等C市的二老也过来,这个年就热闹了。
原本以为小叔叔认可了子杰,我和他就光明正大了,哪知到了晚间,竟给我们一人安排了一间房,还一个楼上一个楼下,问题是子杰连抗议一下都没就应下了。害我眼巴巴地瞅着,目送着他走进了楼下的客房,我能不能不住小叔叔家啊?
天天都与子杰交颈而眠,都习惯了窝在他温暖的怀中入眠,一时间哪儿睡得着啊。尤其这被窝,就没热起来过,脚都不敢挪动,动一下都是冰凉的。
我都有些想起来找找空调的遥控器,或者喝杯热茶暖暖身子,要不真睡不着啊。
咯!突然房门处传来异动,一个惊坐而起,瞪大了眼看着某人堂而皇之迈步进来。他嘴角噙着抹肆意的笑俯首到我跟前道:“这个房间是姐特意为你准备的,比我住的那间,温暖多了。”
我吞咽了下口水,小声埋怨:“哪里温暖了,整个屋子都冷冰冰的,我的脚都没热起来呢。”他轻忽而笑,凑得更近了,唇几乎抵在了我唇边:“所以我悄悄跑来为你暖被窝来了。”话落唇衔住了我的唇,轻轻柔柔,各种挑拨。
等他松开后,我有些担忧地问:“要是明天被小叔叔发现了,会不会不好啊?”
“发现就发现吧,你小叔叔还能阻止咱夫妻恩爱啊。”
我想了想,好心地提醒:“咱们是前夫妻。”
“敏敏,你在暗示我什么吗?”
我懵懂不明他何意,眨了眨眼,倒是没选择接话,原因乃一靠进他怀里,眼皮子就开始打架了,困意席卷而来,没过一会儿就睡着了。而第二天醒来后所要担心的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因为子杰早已不知何时离开了。
第二日情形,亦是如此,他在夜半登堂入室与我共枕而眠,在天未亮又悄无声息地离开。反正因为有他的体贴,我是一次都没失眠过。
C市的二老是在小年夜过来的,子杰和小婶婶两人要去车站接人,我本想也跟着一块去,但被小叔叔留在了家里。我巴望着去看准备动身的子杰,他给了我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等到就我和小叔叔两人时,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把我给吓住了,也同时了悟子杰离去前那爱莫能助的眼神的真正含义。小叔叔语出惊人道:“小敏,可别忘了目前你跟子杰离婚了,这样晚上住在一起算什么事?”
“啊?”我惊呼了下,声音立马恹恹的,“小叔叔,你都知道啊。”
“哼,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能不知道吗?今早上起得早,将从你房间出来的人给逮了个正着,要不是怕你面皮嫩难为情,看我不当场把他骂到狗血淋头。臭小子敢跟我阳奉阴违,就是吃准了你这傻丫头。”
我被数落得头越埋越低,只听小叔叔语重心长地告诫:“你要是真想和那臭小子在一起,晚些他父母过来了,就主动点招呼表现下。相信自己,没有人比你做得更好,他爸妈会认可你的,但这几日你们不允许再住一个房间,传出去有损你名声,知道吗?”
“哦——”长长的音拖过。
半小时后,子杰和小婶婶领着二老进门,他们的目光先在小叔叔身上扫过,定睛,转而才看向我,神色颇为复杂。我傻站着干笑了一会儿,脸皮一厚,脆声喊:“爸!妈!”
几道目光全投射到我身上,一下子我成了全场的焦点。
办的是家宴,并没有去外面饭店吃,由小婶婶掌厨,我在旁打下手。许妈妈要进来帮忙,被小婶婶推了出去,说第一回上女儿家过年,哪还能让自个儿妈动手的。许妈妈一听嘴角就弯起了,嘱咐了几句,这才离开厨房回到许爸爸身旁。
餐桌上,小婶婶指了几道菜笑着说:“这是小敏做的,你们尝尝。”
一时间我又羞赧了,因为那啥,看向我的目光都带了意外,除了身旁的子杰。但很快垂放在膝盖上的手被他悄悄握住了,余光中见他那唇角上扬了弧度。
小年夜这晚就是在和睦的氛围里度过的,而晚上已被小叔叔抓个正着的子杰,自然是没能再偷跑过来。我倒也没因此而失眠,早早把空调开了,房间暖融,就是孤单了点。
第二天就是除夕了,白天自然少不得打扫屋子意思下,然后三个女人围坐在厨房包饺子,慧嫂被接过来后,也加入了我们的行列。在这方面,许阡柔就不如我了,她对擀面皮这些活手足无措,我却是熟练又迅速,经验累
积不是没有道理的。
总之等到数百个饺子完工时,跟许妈妈的关系近了一步,轻捏着我的手掌,颇为感慨地说:“小敏啊,以后你跟子杰要好好过日子啊。”
我乖巧地点头,心里暗暗道:您就甭操心了,子杰与我好着呢。
倒是念起子杰时想起,今儿从起床到现在都没见着他人呢,中午吃饭时说是去买年货了,他这是赶哪买了?一买就是一天呢。
一直到傍晚时分,厨房里热火朝天地开始下饺子,才见子杰在厨房门口露了露脸,与我目光碰撞了下,还没传达啥意思,就被许妈妈嫌弃地赶了出去。
一碗碗饺子上桌,大伙围坐在一起,热气腾腾中小婶婶宣布说包饺子时特意包进了一个金橘馅的,谁要能吃到,明年就是有大福气之人。这主意正是她提议的,包饺子时不知她从哪儿摸来一个金橘,说做个如意吉祥饺。
这游戏我喜欢,觉得要在数百个的饺子中被我吃到的话,那是件特光荣的事。于是我吃得特别卖力,十几个下肚,见无人吃到,又不服输地要了十个。
待我火眼金睛扫描碗中水饺时,发觉其中有一个比较异样,要比其他的更圆润些。心中一喜,难道真让我给遇着了?夹起来用力一咬,酸酸甜甜的味道就在口中满溢了,顿时我大乐,刚想高吼我吃到了,结果在我身旁的子杰突然探身过来,当着众人的面唇压向了我……
目瞪口呆,秒瞬变化石,他疯了!
温热软腻的触感在我唇上厮磨而过,清凉气息席卷我唇舌,在我脑子变成糨糊后,他才松开我,并且退后了些,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嘴里咀嚼着什么。等等,咀嚼?“啊!”我惊叫出声,瞪大了眼,扬手指着他,“你……你……”抢我的金橘!
欲哭无泪,我吃到肚子撑,好不容易才吃到的吉祥如意饺,就这么被坏蛋抢走了。
就在我懊恼万分时,子杰原本咀嚼着惬意的嘴不动了,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星眸流转带着深意,温柔?不止,要比温柔更甚的情感沉浓。突然,他的唇间露出细碎的耀眼的闪亮,我睁圆了眼,直愣愣地看着。
待他把那抹晶亮执在手上时,我终于看清,那是一枚精致玲珑且闪耀的钻戒!
“求婚这种事,还是我来做就好,所以这颗饺子不能给你吃。”磁性的嗓音,略带了低沉,徐徐缓缓,音量足以让在场任何一个人都能听到。
脑中闪过一道奇异的白光,震得我大脑当机,直接被惊傻了,懵懂地仰头看着他,他说……求婚?还没待我脑袋清醒过来,就见他缓缓低下了身子,我从仰视的角度,变成平视,又变成俯视,他单膝跪在了我跟前,手上执着璀璨夺目的戒指,微仰视角,目光穿透我眼,驻扎心底。
“子杰你……”
砰的一声脆响从窗外传来,我条件反射循声而望,却见那窗外亮如白昼,五彩缤纷,渲染夺目的烟花,照亮了除夕的夜晚。而就在这烟花鸣放声中,我的耳边响起某道无法忽视的好听声线:“敏敏,嫁给我好吗?”
被绚烂烟花迷了眼的我,似乎除了惊和傻,再不会表达别的情绪了。目光一寸寸转移,落回到子杰的脸上,时有荧光耀过他的脸,衬得他眉眼如画。我不敢置信,眼下的这个人竟会在除夕夜,烟花漫天时向我求婚,之前一点预兆都没有。
我的沉默,他以为是在迟疑,竟用一种近似虔诚的目光看着我:“敏敏,过去的我很浑,害你伤心难过,请给我一次机会,让我爱你爱到天荒地老,好吗?”
激动不足以形容我此刻的心情,狂喜也不足以表达我的意愿,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情绪,将我整个人从四肢百骸到血液,都占得满满的。
干咳声从旁传来,我愣愣转眸,发现众人全都看着我,视线移到小叔叔那儿时,他的眼中有释怀和欣慰,嘴上却道:“小敏,还是原来那句话,你想好了吗?”
我摇摇头,觉得不对,又点点头。小婶婶在旁急了,跺了跺脚道:“这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呀,哎哟,子杰的膝盖要跪青了,小敏,你倒是给句话呀。”
面上一红,垂眸凝着他的眼,轻如细语道了个字:“好。”
人生若只如初见,我对你从未改变,永远都只说一个“好”字。
垂在身侧握紧的拳被子杰轻轻执起,摊开掌心,掌间是汗湿的黏腻,他轻魅而笑。目光凝在我细长的手指上,凉意从指尖滑入指骨,套进了中间的一根手指。但他的指腹却摩挲在我无名指上,指纹薄削,久久流连。
有人说无名指是通往心间的直达车,所以当指环套上,它就被冠名为幸福。此刻子杰的心中是否有着与我一样的心思?起着同样的念?
气息骤然逼近,眼前重影而至,下一瞬,我的呼吸被吞没。温热软腻覆住了我的唇,混沌的脑子钻入一句话:我们活在彼此的眼中,爱是浩荡的唯一产物。
屋门外,所有人都移步到了这里,仰看着漫天绚烂的夜空,一道道闪亮的轨迹从眼前划过飞向天际,完成它的使命——绽放。都说烟花易冷,不过是璀璨的瞬间,可就是那瞬间,打破了黑暗的沉静,美得耀人眼。我终于知道子杰一整天不在是去哪儿了,原来他为我准备了这场盛宴,只为去年的今天,我曾仰望窗外的灿烂许愿,今年要和他一起看烟花。
手上被塞了一根烟火棒,带着笑意的戏声抵在耳边:“来,一起放烟火。”
儿时的记忆被勾起,似乎年年月月都可看到自己举着烟花棒在大院里手舞足蹈的快乐,身后似有谁在追逐。砰!心思流敛而回,一道闪亮轨迹划破长空,接着又是一道,我笑颜如花,眼角处见子杰也举了烟花棒,调皮心起,冲他娇笑着喊:“来追我啊。”
话落我就开始先跑起来,手不忘高举在头,呼呼风声被我扔远在身后。只闻脚步声中夹带着低沉的笑,跑出好几十米远时,身后长臂一展,一把把我捞进怀中。肆意的笑声从我口中溢出,他手指往上轻捏,已经熄灭了的烟花棒被丢在了地上。
转而两手将我按压在他身前,一下一下啄吻我的眼角、鼻尖、唇角。我扭着身子去躲,却总躲不过他如影随形的吻,最终唇瓣还是沦陷。没了围观的家人,星空夜芒下,他肆意而为,一脉又一脉,舌尖像不知疲倦的鸟扇动的翅膀,舞动在我唇间。
等到松开时,我只剩重重的喘息声和如雷的心跳。
他抵着我的额,平息着急促的呼吸,低低呢喃轻唤:“敏敏。”顿了顿,一字一字地又道,“我,爱,你。”刚刚平复的心跳,又疾速跳动了,人因为有语言而成为世界之王,正因为那声声之言带着无穷魅力。而爱隐在心底但不说出口不算是至爱,从于言表,心随念动,我学他,一字一句说:“子杰,我爱你。”至深,至生。
他目光流转,蛊惑的声线在耳旁:“跟我来。”大掌已经牢牢牵住我的手,带着我往前大步走,等走了几步我发觉不对,这不是往回走的路,反而是离小叔叔那别墅远了。不由得疑问:“我们去哪?”他却只是抿唇而笑,细细涓涓温柔尽显于眼底,“回家。”
没有坐车,就这么一路手牵着手前行,谁也没说话,仿佛无声胜有声。等到停住脚步时,我抬头看眼前的大楼,眼中弥漫了笑,已是明白子杰带我来哪儿了。
他没说错,是回家,我和他曾经共有的家。
出了电梯到门前,就见子杰伸手从兜里摸出钥匙,我不由得凝目。自己的那把,不知被遗忘在了哪个角落,混沌的记忆已是没了印象,只记得那年我在楼下孤坐了一晚,天明后竟想不起来了。
屋门被打开的瞬间,目光被闪烁,里面竟影影绰绰点燃了几十盏蜡烛,而安宁的音乐犹如滴在河川,静静地流淌。
迂回曼妙的嗓音在我耳旁流淌:“敏敏,城市的路记不清没有关系,只要记得家旁边标志性的建筑就行;通讯录里电话号码背不出没有关系,只要手机丢了能记得我的那个就行;夜太黑迷路了也没有关系,只要有我在,我会点燃了灯引你回家。”
原来,子杰是这个世上最会制造浪漫的人,他用璀璨烟花铺锦,向我求婚,许我天荒,又引我回家,打造满屋的幸福,这一切,只是为了我。
我笑着哭了,手握成拳轻捶在他胸口,不带这样的,感动一个接连一个,他是要在这除夕夜将我的心都柔化了吗?若曾学过跳舞,我定让自己化成翩翩起舞的蝶,只围绕他一人而跳。可我没学过,我会的东西微不足道,但我却看到自己在他重瞳如辉的眸中,占据满满的。
好夜,无梦。再不用担心和惧怕,自己的生命会流逝如河涧水,指间砂。我与紧拥着我入眠的这个男人,有着生世相伴的长久岁月要过。
后来我反思后总结,除夕这个计划应是所有人都知道,包括小叔叔夫妻,包括许家二老,甚至包括慧嫂,唯独我这个小傻瓜不知。确实挺傻的,也挺好糊弄的。唉,悔之晚矣。
除夕一过,除去小叔叔免不了要应酬外,其余的人也顾不得什么过年不过年了,都忙着操办婚礼。从选日子到选酒店,再到各种安排,我这个当事人,竟然都插不进手,全都被包办了,而包办人,是我的小婶婶,许阡柔是也。
原本婚期想定在六月份,许阡柔说“六月新娘”是每一个女人的梦,但子杰坚决不同意,他最多只肯等一个月,即三月份完婚。我其实随意,都是二婚的人了,哪儿那么讲究呢。
就在众人繁忙,唯独我穷极无聊时,一些被遗忘被深埋的事,在无意中启开。
我坐在电脑前,盯着屏幕上的画面,耳里飘来的是陈小春那首《独家记忆》的曲调,但并不是MTV,而是一个男人静坐在那儿轻声哼唱。
“我希望你,是我独家的记忆。摆在心底,不管别人说得多么难听。现在我拥有的事情,是你,给我一半的爱情。”
“我喜欢你,是我独家的记忆。谁也不行,从我这个身体中拉走你。在我感情的封锁区,有关于你,绝口不提,没问题……”
随着歌声渐止时,莫名地,心头被什么重重压住了,有种难言的情绪占据而来。是因为实在太无聊,就上网瞎转,遇上一个自称是同学的人,让我进校园论坛看这视频的。现在我是满腔疑惑,这个人是谁?为什么我会就这么看着视频中的他,悲伤就涌来?
突然,画面如定格了一般,男人幽深的眸子里流露眷浓的留恋,浅浅低回的声音很小很小,却足能听到。他说:敏子,你永远都是我的独家记忆。
惊电划入脑中,震断了某根弦,记忆如河般涌进我的身体内,无论我怎样擦拭都抹不去的片段,一个一个地在脑中,在眼前轮划而过。似一场梦,却又有清晰的心跳;如一阵风,来去让人无措,但无数个刺痛的点都会聚成一个名字——陆向左。
头很痛,我紧紧抱住,也挡不住记忆河流逐层流淌,灌入我四肢百骸,所有纷纷扰扰被遗忘了的角落,一片片翻飞出来。啊!我抑不住疼,叫出了声。
门应声推开,子杰神色惊慌地迈入,一个箭步冲到我跟前,急问:“敏敏,你怎么了?”
我捧着头仰起视角看他:“子杰,我头好疼,是陆向左,那是陆向左,是阿左!”他面色巨变,一把将我揽进怀里:“敏敏,你别吓我,你哪里听来那个名字的?”
我揪住他胸前的衣襟,痛意将我的神志变得麻木,张大嘴像极了脱离了水的鱼儿。仰头的瞬间,泪从眼角滑落,只模糊中看到子杰惊慌大喊:“来人,快来人啊。”黑暗一点点吞没我的意识,强行压抑,残留了一点微末的思维空间,耳旁听到小叔叔惊声赶来,子杰嘶吼着,“快,快找那催眠师,敏敏的记忆出问题了,她想起了陆向左!”
催眠师,记忆,陆向左……我彻底跌入黑暗。
我做了一个长梦,拼凑的记忆,遗忘了的人,都在梦中全被记起。睁开眼,仿若回到当初,我夜半醒来,与子杰唠叨着细细碎碎的琐事,然后似乎回到沁镇金色的海洋里仰躺,被黑暗吞没,对他轻念爱语。
之前所有的记忆都没有错,唯独缺席了一个人,陆向左。我竟将有关他的所有一切,都忘记了,包括儿时的青梅竹马,包括他对我的情深义重,包括与他有关的人和事。
残缺的记忆,斩去了所有的不快乐。是子杰和小叔叔一起找了那催眠师,他们又一次将我的记忆尘封了。我深深恐惧,前一次是为瞒妈妈的秘密,这一次是为瞒什么?子杰焦急忧心的脸出现在眼前,我一把拽住他:“他呢?陆向左呢?”
语未出,痛意先浮于子杰眼底,我心往下沉,怔怔而问:“是不是你们乘着我昏睡时期,让陆向左与老中医联合救我了?那他呢?有没有动手术?”
子杰不语,只沉沉地看着我,眸色明明暗暗,浮沉着悲意。
犹如心口炸开一个恐惧的洞,一点点腐烂,一点点钻疼,听到自己极遥远的声音在喃问:“他……死了?”所有隐忍不能说的讳言,除了这个答案,还能是什么?那悲伤的《独家记忆》,是他留下的唯一凭证吗?
丝丝尖钻的疼涌入脑中,我只觉眼前昏暗,苍白得看不到任何颜色,世界成了灰色地带。惊痛的唤声传来:“敏敏,敏敏,他没死!”
什么?我用力揪住他的衣襟,急声问:“那他呢?他在哪?”
“他……找不到了。”
找不到?这是怎么回事?太过急切的情绪,让我的声音卡在喉咙口。子杰轻抚着我喘息不断的胸口,蹙眉沉声道:“别激动,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我连忙深呼吸几次,将失控的心压住,巴望地看着他。
子杰未语先叹息,垂眸握了我的手,轻声道:
“以为会将这个秘密永远咽下,却没想到,你竟冲破催眠师的记忆尘封,又将他记了起来。事情还是从头说起吧……”
不急不缓的语气,细诉了我昏睡八个月期间所发生的事,听到最后,唯一仅剩的感觉是震撼。果然没有猜错,在我陷入无边黑暗之后,不仅是子杰,就连陆向左也不可能再同意之前的协定,他们达成了一致,只为救我的命。
用了将近半年的时间,陆向左与老中医合力为我驱除身上根深蒂固的寒气与虚气,而与此同时,陆向左却在耗尽自己的生命。那一天,他为我针灸完出来,就昏沉着倒下了。子杰见此情形,与老中医彻夜长谈,天明时下了决定。
他动用了最早萧雨的方案,将陆向左用安定药放倒,直接将他送上了手术台。肺移植手术可算成功,也可算不成功,因为术后陆向左就再没醒来过。医生判断是他手术动得太晚,生命力已经耗到极致,最坏的可能是长睡不醒,直到脑死那天终结。
失去的声音终于找回,我幽幽而问:“那是不是我醒来的时候,他还没醒?”子杰点头,“嗯,那段留在英国的时间,除了是为陪你休养外,就是在寻找救醒陆向左的方案,直到……那天你看到萧雨拎着包离开木屋后,他们俩就消失了。我耗费了许多人力去寻找,都找不到他们的踪迹,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是萧雨带走了陆向左?她为什么要这么做?留在医院治疗,不是才有一线生机吗?
我沉痛地闭眼,回想当初在木屋门前看到萧雨的那一幕。难怪经过那个木屋我会有异样的伤;难怪看到萧雨时会觉得熟悉的炙痛;原来,都是因为与陆向左有关。
她的唇角噙着讽笑,眼中藏着悲凉,对我却说:不认识。
萧雨竟爱陆向左爱到这般地步,即便是他沉睡不醒,也不愿违背他的意愿。那苍白的脸,除去隐忍着悲恸外,还有少掉一个肺的原因吧。
等等,肺移植手术?当时的情形,如果陆向左已是病入膏肓,只做单肺移植还能有效吗?那如果双肺移植的话,另外半边的肺源从何而来?心中隐隐有丝慌乱的错觉,却又不知那错觉来自哪里,于是向子杰确认:“是不是后来有找到另外合适的肺了?阿左做的应该是双肺移植手术吧。”
他沉吟了下,点头:“嗯,是双肺。”
“除了萧雨,另外那位提供肺叶的人是谁?”我揪着这个问题追问。
子杰沉敛了目光,淡声道:“是
身体很健康的人。”
蓦然间,什么划过我脑际,一些碎念的被忽略的细节浮于心中,我大惊失色,眼睛瞪得极大,视线从他脸上缓缓下移,移至某处,停住。
绷紧的心弦一寸寸被瓦解,屏了呼吸,带着蛮横去扯他胸口的纽扣。因为我的出其不意,子杰没来得及反应,纽扣应声落地,而他的衬衫被我往两旁扯开。
刺目的红,灼痛了我的眼。
“子杰……”我声如泣雨,泪扑簌簌而下。
叹息从他唇内溢出,将我的手给拉下,略带苦涩地调侃我:“敏敏,你太粗暴了。”
我笑不出来,只知道心口很痛,陆向左不知生死的消失,子杰的胸口处鲜红未褪的刀疤,无不在牵引着我,心如刀割。我凄然而问:“你将左边的肺捐给阿左了,是吗?”
却见他摇头,浅声道:“并不是全部。人体有左右两个肺,这两个肺又分为五叶,分别是右肺三叶和左肺上下两叶。萧雨捐了整个右肺,我本想左肺全部切除,但陆昊坚持要为他弟弟尽一分力。为你医治的半年,他戒酒戒烟,饮食注意,医生检查后确认他的左肺下半叶功能达标。我考虑要给你幸福,故而没有坚持整肺切除。所以,敏敏,不要担心,我现在只是少了左肺的上半叶而已。”
清清寥寥间,他神色平静地讲出了那些隐在背后极深的秘密,只是而已……多漫不经心的几个字,我却听得心头震颤。手指忍不住又去扯开他的衬衫,抚上那处嫣红,横亘不平的凹凸感,磨砺的不是我的手指,而是心。
原来,我康复的代价是如此之大。以我对子杰的了解,他动这个念头绝非一时之间,故而我轻问:“是不是你很早就想这么做了?”早到当初还没找到合适的肺源时。
果然见他目光闪烁,又不置一词。在我的逼视下,他最终叹了气搂紧我说:“敏敏,你没猜错,在最早陆昊检查肺功能时,我瞒着你也偷偷做了检查,各项功能都是达标且合适的。本想至多再等半个月,若找不到合适的肺源,就用我的去移植。
只是没想到半个月都没等到,你就出事了。后来陆向左拒绝动手术时,我就想好了,竭尽所能救你,但在必要的时候,哪怕你没治好,我也绝不会让陆向左死。萧雨那边,正是我与她详细沟通过,她才没有做出极端的事来。对她而言,这是场互利的交易;但对我而言,是还陆向左的债。”
“可这债,是我欠他的啊。”话一出来,我就知道说错了,子杰的眼中划过悲意,好看的眉也深蹙起来,语调转冷:“敏敏,你我是夫妻,你欠的难道不就是我欠的?还是你到这时,还将我推拒在心门之外?”
“不!”我顿时急了,忙揪住他的胳膊解释,“我不是这意思,就是……就是……”嘴太过笨拙,卡在那儿急得满脸通红。冷飕飕的眼风终是收敛,他抬手轻捏我的下巴,迫使我微仰了头,目光直直看进他的重瞳内:“敏敏,你记住,我们是夫妻,不分你我。以后不要再让我听到这种话,嗯?”
我想点头,但下巴被他控住,只能出声应:“嗯,再不说了。”他的神色这才缓和下来,眉眼间的沉意却没消散。事后回想,猛然想到我和他目前还不是婚姻状态呀。不过这话也就敢在心里想想,哪敢当他的面说出来挑衅呢。
事发突然,导致一连串的后果,让如火如荼在准备的婚礼延后了。定在了五月,往后延迟了近两个月。子杰一直没放弃寻找陆向左和萧雨,现在又有了网上视频这条线索,他说找起来有方向了,相信很快能找到人,但我却愁眉不展。
每每看着遥远的天际,就禁不住忧虑浮心。
婚礼这天,我的情绪变得多元化,激动、兴奋、焦躁、不安。
英式建筑物前,尖尖的屋顶,象征纯洁幸福的白色瓦墙,红色的地毯,小叔叔已经等在门边。今天将由他送我一路进内,把我的手交给子杰,完成神圣的仪式。
音乐声中,我们肩并肩迈入教堂大厅,视线瞬间就被站在路中央的身影吸引住了。子杰笔挺的军装、军帽,脚踏军靴,即使肩膀上没有任何肩章,可与当初一样,于众人之中吸引着我,眼神近似崇拜与痴迷。
当我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近时,他英逸的模样也深刻在我眼底,小叔叔在说着什么也听不清,只愣愣地盯着他看。直到他从小叔叔臂弯中接过我的手,圈进了他的臂弯,然后带着我一步一步前行。
原本这个时候,浪漫环绕,我的心也化成了水。可子杰突然压低声音邪勾着唇说:“口水擦擦。”条件反射抬手去擦,一摸是干的,顿然反应过来他在作弄我,恼羞成怒,又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能拿他怎样,而他还更加戏谑地笑我,“把敏敏的眼睛都看直了,怎么,你老公我是不是很帅?”
我憋了又憋,最终还是笑意漫天。往他身旁靠了靠,站定在神父跟前,乘着神父在念祝词,学他压低了声音也问:“那我呢?今天是不是很漂亮?”自问而今的我,长发盘起,多了女人的娇柔,不像那时的我剪着短发,像个男孩子。
他侧目斜瞅了我两眼,微不可察地点头:“嗯,不错,”我心头大喜,却听他又加了句,“挺像头小猪的。”于是我大喜转大恼。
前方神父连唤了子杰名字两声,才总算把我们的心神给拉过去,看那神父一脸无奈,恐怕我们是他遇见的,最特殊的一对夫妻吧。都到举行仪式时,还在那开小差。
誓言宣读完毕,高声回答“我愿意”,无名指的幸福指环被套上,沁凉的吻浅浅落在我唇上,带着熟悉的清新味道,犹如甘甜的山泉,而他的深眸就像那泉水般清澈,满满都是我的倒影。同样地,即使我看不到自己的眼睛,也知道,他在我眼里,满满的。
回转身,轻迈出步子,一步、两步,顿住,我吃惊地看着最后一排观众席上的人,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孜孜叹息的遗憾,在那里!宁一、陆向左、萧雨。
宁一率先起身,穿过人群大步走向我,到跟前就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咬着细碎的声音在我耳畔:“敏子,我回来了。”顷刻间,我的鼻子一酸,眼眶有了湿意。如若不是这种时刻,定哭着笑着吼她,为什么要断了音信,为什么到这时才来?那时医院一别,她就开始流浪天涯,而我堕入病魔轮回,等想起她时,已经找不到任何关于她的联络方式。
将怀抱箍得极紧,紧到……宁一没好气地嚷:“你是要用蛮力惩罚我吗?疼死啦,松手!”我不禁笑了,这样的宁一才是我认识的那个。
等松开怀抱时,宁一的目光转向我身旁的子杰,扬着眉说:“许子杰,你真好本事,把我们家敏子骗了一次又一次,这次你要是再对不起敏子,我简宁一发誓,一定将她带到你永远都找不到的地方去。”
我去拉宁一,小声说:“子杰没对不起我啦。”
这丫根本理都不理我,连个眼神都吝啬瞟我,直直盯着我男人,目光威慑。我侧转脸去看子杰,正好与他的目光撞上,见他嘴角轻掀了弧,眼神再认真不过地说:“你放心,我会护敏敏一生一世,不让她受任何人欺负,包括我自己。”
宁一这才满意,转首拍拍我肩膀:“敏子,你老公的诚意我看到了,具体实践还得靠你监督。不过他真挺厉害的,居然两次都能把我在不知名的地方给挖出来,有侦探的潜质。”
不由得动容,原来是子杰把人找到的,隐忍不说,是当成结婚给我的惊喜?那他们呢?目光转向陆向左和萧雨那边。
陆向左的脸色微白,不见红润,但看起来气色尚算不错。幽深的眸子凝着我,唇角微微上扬,浅浅的笑意。仿佛与他隔得很远,其实却很近,没有千帆过尽的辛酸,只有终于见到他安然后的欣慰。
还好,他没有在我不知道的角落蓦然消逝;还好,他的身旁一直有她陪伴。
“敏子……”陆向左与萧雨已到近前,眸色明浅不一。
我的目光定在陆向左脸上,问:“阿左,你好吗?”再简单不过的问候,却如深梗在喉的灼痛。轻若的笑纹浮于他眼角:“我很好。”视线转了一圈后,他又道,“祝你们永结同心,白首不分离。”
“多谢。”子杰在旁扬声道谢,两个男人的目光在空中交会。等陆向左的目光再度掠转向我时,他浅笑着执起身旁萧雨的手,道:“忘了说了,我和萧雨已在一个月前结婚。”
我惊诧莫名地瞪圆了眼,到这时萧雨才抬眸凝向我:“阿左喜欢安静,所以很抱歉没有通知你们。”她的语气轻缓,没有太大的起伏,但眼中的柔意却不减半分。
惊诧过后是激动与欣喜,如果说他们结婚,就代表着陆向左终是放下对我的感情。而这个世上也再找不到比萧雨更爱他的女人,他们生活相伴很多年,能在一起再好不过了。
婚礼进行中,没太多时间给我来叙旧,很快我就被簇拥着赶往下一个婚宴地点,之后也是忙得团团转,连口茶也没喝上。等到能缓口气时,环视一圈,发现那几道熟悉的身影都已不在,憾然低叹,至少,大家都还活着。
新婚夜,午夜两点钟,我在厨房下面。原因是中午婚宴就没吃,空着肚子到两三点,累到脱力,回家还伺候某位指挥官大人。然后被吃光抹净好多次,唯独肚子一直没填上,到了半夜里,实在饿得慌了,不光是我,强壮如某人,也是饿了。
等我两碗面下好端着走出厨房,子杰已经坐在了桌前等吃,碗刚放下,他就不满地嚷:“为什么是面,不是饺子?”我咬了咬牙,耐着性子说:“太晚了,要吃赶明给你做。”
他拿筷子翻了两下面,又不满意地问:“为什么只有一个荷包蛋?我要吃两个。”
“冰箱里的鸡蛋只剩了两个,所以就一人……”话还没说完,眼前一闪,对面的筷子飞速从我碗中夹走了荷包蛋,然后大口咬着,吃得津津有味,很快两个荷包蛋都被他消灭了。
我气也不是,恼也不是,只能埋头吸自己碗里的白水荒面了。默默想,明天一定得去搬箱鸡蛋回来。待我吃到中途时,对面已经吃了个精光,并且把汤都喝了,然后意犹未尽地说:“这才是原来那碗面的味道。”
记忆闸门被打开:某年某月某日晚,我以为某人因为“小白事件”而生气,夜半当厅长,饿得不行去下面,当时煮的好像就是荒面加两个荷包蛋,手法一致,味道应也差不了多少。
埋头吃面的嘴角,抑不住地上扬,心里乐开了花。
天明时睁眼,子杰撑着头问我做了什么梦,笑得那么开心。
我轻抚嘴角,那处确实弯着弧度,仰首啄他的唇后道:“我做了和一年多前同样的梦,梦见你我是世人声声相传的一席流言,你如神祇一般走来,将我婚娶,落下门帘,待星河饮尽我一生至今每个冬天的雪,你我的故事,还没有说到一半。”
他轻笑着搂我在怀,下巴抵在我头顶上,柔声道:“自然是没有说到一半,我们有着无数个春夏秋冬要漫长度过,我还要许你天荒地老呢。”
我笑将脸埋他胸口,听着那处有力的心跳声,那是世间最动人的心弦。
山长水远,天蓝海阔,我终是等来了子杰许我天荒地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