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啷。
手术刀落入钢制托盘,与手术剪、手术镊、止血钳一并放着。
一位女性副手脸上戴着医用防护口罩,手里端着托盘,她扎着手术帽,亮丽短发全被罩在了手术帽下,唯有两三根发丝调皮地逃了出来,她的额头无比光洁,两道眉毛乌黑而柔和,洋溢着压抑到极点的喜意。
这次“全人工替换心脏手术”完成得非常成功,没有比这更成功的。
尽管她只是个负责在旁传递工具的角色,褚仁是这场手术当之无愧的主导人物,她同样感到高兴,为褚仁,也为她自己。
能够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这一场堪称神迹的手术,甚至亲身加入其中,对她而言,无异于上天对她的恩赐。
她还想到,经此一役,她在组织内部的地位一定会有所提高,如此想着,她端着托盘的手有些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褚仁注意到这位貌美助手的情绪异常,不仅是她,所有人都是如此。
他笑着说:“冷静,这才只是开始,不要让你们的浮躁情绪破坏这个奇迹。”
尽管他这样说,但褚仁自己也对他兼具精细与精彩的移植技艺感到骄傲,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个艺术家。
接下来,是在刘玉莲大脑中装设洗脑芯片,一名男性副手提来一只手提箱,他将它打开,手提箱里面是一枚芯片,如同活物一般,数之不清的植入式微电子神经似章鱼触角般邪异扭动。
人们对此表示惊叹,又有些不寒而栗。
褚仁瞥了一眼,收回视线,准备开颅。
人脑是世界上已知的最复杂、最神奇的“自动化机器”。
但这句话的“世界”仅是指春城市,或者是与春城市科技水平相当,甚至更加落后的低序列时空。
对于一些高序列时空来说,他们早已将人脑剖析完全,十一维空间结构、密布的神经元、乱麻似的脑神经,于他们而言,不过是掌中观纹,毫无神秘可言。
褚仁轻车熟路地打开刘玉莲光溜溜的脑颅——手术前已经有医院人员将她全部头发剃除。
这是褚仁提出的要求,一般而言,开颅手术前常规不剃光头,是在病人上了手术台麻醉后,由手术医生根据患者需要开刀部位将局部头发剃掉,或者干脆一根头发不剃,头发消毒后用梳子梳个缝就直接手术了。
但褚仁有他的癖好,再者说,刘玉莲也不是他的病人,只不过是他的一位实验对象罢了,他不需要考虑她的外观,以及她能否迅速恢复正常工作和社交生活。她已经死了,即便再醒来,也不是原本的她了,不可能再过上原来的生活。
褚仁拿手术镊小心翼翼地夹起那枚洗脑芯片,放入刘玉莲毫不设防的大脑,他静心等待,等待接下来不可思议一幕的出现。
如同一只被放生入大海的章鱼,洗脑芯片沉默了一刹那,紧接着开始游动,无数根植入式微电子神经仿佛拥有智慧一般,自发地寻找接驳对象,它正在接管这里。
褚仁看得目瞪口呆,他从未想过,脑部手术能够进行得如此轻率,但却精准,就像是屡遭人诟病的流水线工程。
可它又不全是,它保证了效率,也保证了质量。它令褚仁自惭形秽。
与此同时,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发自内心地对那个人表达崇敬,崇敬他的神通广大,他宛如高在云端,只是随手抛出一瓣面包,就能让他泪流满面,感激涕零,他愿意终生替之效命。
这场手术进行得比之前那场更快,洗脑芯片缩短了意料中漫长艰辛的手术过程。
褚仁吐出一口长气,脸上浮现起满意笑容,“刘玉莲”还处于麻醉状态,他们在她身上插满监测导管,将她移入营养舱内。
维生液体缓缓注入,褚仁站在营养舱前,抬头望着紧闭双眼的“刘玉莲”。
她有一副好身材,微胖,丰满迷人,小腹微微隆起,脚尖垂下,粉白色指甲如同十枚小巧玲珑的贝壳,头顶没有一根头发,唯有寸许长的发茬。
她是如此平静,就像是传说中的美神,在褚仁眼中,她周身仿佛笼罩着柔和不刺眼的光辉,他们在等待她醒来,但他们都知道,肯定不会是今天。她的各项监测数据显示,她正处于类似于冬眠的状态中,初步推测,起码还需要三天时间才会苏醒。
下班时间快到了,除了褚仁以外,所有人都离开了地下试验场。
名义上,他们都是这家医院的正式员工,他们的消失,对于其他人而言,只不过是去进行了一场手术。
可如果到了下班时间,他们还不出现在自己的岗位上,会显得很奇怪,容易惹来别人怀疑。
他们这场手术进行了一个半小时,一般而言,缝合外伤手术顶多一个多小时。
他们已经超时了,即便刘玉莲受的外伤看上去是那么恐怖,也不会耗费更长时间的。
站在“刘玉莲”的营养舱前,褚仁欣赏了半晌,最终移开了目光。
他在这处到处可见营养舱的幽暗空间内游逛,那姿态就好像是一位巡视领地的领主,他对这里的每一个女人都如数家珍,那个人是如何得到她们,再将她们神不知鬼不觉地送来这里的,他不在乎。他也不计较她们的过往,凡是来了这里的,就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他的实验品,是为了铸就大业必不可少的基石。
原本,那个女人也会是这里一员的。
褚仁脸色突然变得阴沉,原本愉快的心情也变得烦躁起来。
Ⅲ型人造人十三号,多么如雷贯耳的代号,他感激那个人将她赐予他,组织内有多双眼睛在盯着她,对她虎视眈眈,却只有他有这个资格拥有。他发誓一定要尽全力完成那个人交给他的任务,这是他的使命。
从她怀孕的那天起,他就将一切都考虑好了,说句不客气的,他甚至比她丈夫更加关心她能否安全产下这个孩子。
他分配给她整个春城市最精良的医疗团队。
他从不露面,却在她每一次来医院进行检查后,待在办公室内将她的检查报告看了又看,唯恐有一丝潜在危险。
可她呢,她不识时务,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唯一一次与她正式接触,竟是以院长身份面对面地说服她取消“回家生产”这个危险的决定。
他决不允许她回家生产,他早已经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包括如何让她在手术台上假死,如何以诚挚抱歉的态度向她的家属说出那句“我们已经尽力了。”
她对外的结局注定是因为难产失血过多而死。
而对内,她将成为了他珍藏中的一员,她会在这里拥有一个专属于她的营养舱。
之后,褚仁想,她也许会改头换面,再出去找到另一个能让她怀孕的人,他们希望她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生产机器,帮助他们培养出一个又一个幼神,直到她失去生育能力,或者死去,她这充满功能性的悲惨一生才得以终止。
她难道是因为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才提出那个打破他所有计划的想法?
不会!绝对不会!褚仁摇了摇头。
所有人造人,不管是Ⅰ型、Ⅱ型还是Ⅲ型,都会进行间断性记忆清洗,她绝不会拥有曾经的记忆。
大概是生命本能对危险的抗拒吧。褚仁皱着眉猜测,这件事着实让他感到烦心,如果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不希望让“武装人员”出手,她是他的宝贝,经不起任何磕磕碰碰,他们的脏手只要碰到她一下,他都会觉得恶心。
褚仁无法容忍她脱离他的掌控,他就像是个看见女儿违背意愿,擅自和街上小混混相爱的专制父亲,身上突然升起一股吓人的气势。
他快步走出营养舱区域,来到监测区域。
他走到属于他的那台电脑前,熟门熟路地点开了一个病案,快速移动到页面底部,点入那个将柚里香他们拒之门外的深红链接,手指在键盘上敲动了几下,他输入密码。
在褚仁离开之后,“刘玉莲”的营养舱内,她的眼皮突然抖动起来,似是即将要睁开。
褚仁饶有兴致地欣赏着电脑屏幕上播放的视频,内容是他们怎样为她做全身检查,他看见她肚子里那个生机勃勃的小生命,尽管还未成型,他却已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神的威严。
他渐渐消气,只要想见这个即将出世的孩子,他就会变得兴致盎然,就像是那些对妻子感到气恼的丈夫,一想到妻子怀着自己的孩子,便会生气尽消一样。
他对她是怎样的的一种感情啊。
他把她当作自己的妻子一样珍爱,当作自己的女儿一样宠溺,他将她捧在掌心,含在嘴里,可她,却生出了背叛之心。
褚仁真替自己感到不值,他从来没有那么“爱”过一个女人,这是一种畸形的爱恋。
兴致勃勃的褚仁全然没有发现,在他身后,一个全身赤裸的女人静静站着,她歪着头,好奇地看着他。
长长的指甲几乎比刀刃还锋利,在她身后,一行脚印湿漉漉地绵延而来,尽头是一个营养舱,玻璃表面,一个不规则的、椭圆形的孔洞坦露着,里面的维生液体都已流光——“刘玉莲”活了,并且逃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