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全弄清楚了,这许多年来,津口县境内确曾蛰伏过一股强大的洪门会匪势力,八月十二日的暴乱,名为铲除贪官,讨取赈银,实则是会匪起事,那阮大成、杜天醒便是会匪首领。
阮大成和杜天醒却抵死不供。可他们供与不供,已无甚实质意义了,清浦香堂会簿在大香主阮大成的住处抄到了,会簿上列名的各村寨香主俱被拿获,一一招了供。柏钦若柏大人完全可以凭这会簿,凭堆在案前的一大叠供单,定下阮大成、杜天醒并一干匪首的死罪。
九月初的某一日,柏大人带着胜利者的自豪,漫不经心地翻阅着堆在案头的匪贼供单,平生第一次毫无顾忌地把玩起一个秘密世界的残骸。现在,这个已被粉碎的秘密世界无可奈何地瘫在他的案头了,他对付他们就像屠夫对付圈在笼里的猪狗一样容易。
且听一下这些猪狗临死前的哀号吧,这对战胜者是一件极快意的事……
一、赵老二供单 道光五年八月二十日
问据赵老二供:小的赵老二,时年三十一岁,家居清浦镇丁字街,素常以帮佣晒盐为生,小的八月十二日参与作乱,是受了人家欺哄的,小的并未伤害任何官兵、义民。那日,小的见得柏大人杀了陈荣君,便随着众人退出了津口,此话是实。
诘问:你说受人欺哄,欺哄你的是何人?你及早退出了津口,何以又被官府拿了,拿你的是何人?因何将你拿的?
赵老二供:欺哄小的是陆华田,外号陆牛皮,此人在作乱期间被义民杀了。八月十一日晚上,陆牛皮送我一块白布,嘱我第二天听到锣声便参与作乱,说是结下金兰的弟兄全参加。拿我的不是官府,是清浦陆府的义民,他们知晓我素常和陆牛皮有来往,便把我拿了送官。
诘问:和你结下金兰的弟兄有多少?那阮大成也与你会过盟吗?俱从实招来。
赵老二供:和小的结拜金兰的共计三拨二十四人。不是小的自己要拜,是陆牛皮唆使小的拜的。小的未曾和阮大成拜过,陆牛皮是拜过的,这我知道。拜盟时,陆牛皮还教小的三指按胸,原说是桃园三结义的意思,后来又说洪门三点之意,小的至今也未弄清爽。陆牛皮还教小的四句口诀:“有忠有义公侯位,无情无义剑下亡,当天立誓图大业,一点忠心兴我帮。”我揣摩这兴许是要我等辅佐咱大清天朝吧?
诘问:你可知洪门是何所在?
赵老二供:小的不知。
诘问:你可知洪门香主是谁?
赵老二供:想来是那阮大成了。阮大成身边还有许多人,小的俱不熟识。小的加入洪门是上当受骗哇!小的冤枉啊!小的若是知道洪门图谋不轨,打死也不敢入的。
诘问:你拜下的那一帮喽罗也不知洪门内情吗?
赵老二供:那帮弟兄想必不知晓内情,小的都不知晓,他们又如何会知晓呢?不过,小的愿把他们的居家住处,姓甚名谁全供出来,任由官府讯问。小的只求官府恕罪。
二、费独眼供单 道光五年八月二十日
小的姓费,年三十八,以晒盐为生,道光元年识得镇东门外卖海鲜的高老三,便与他并孙狗尿一干人等拜了盟。拜盟之日,小的并不知晓自己已置身洪门。后来,高老三不明不白地被一场大火烧死,香主阮大成按着高老三的会簿找到了我门上,教了我不少暗号切口,我才知晓自己是姓了洪。
诘问:这么说,你开初是受骗,后来倒是自愿从贼的了。
费独眼供:小的并未真心从贼。小的姓洪并非本愿。在洪门之中的几年,小的一未敲诈勒索,二未伤害百姓,三未邀请任何人入会,此话是实。
洁问:八月十二,你可曾参与起乱?你何以被捉?
费独眼供:八月十二,小的并不知晓是洪门起事的日子,小的随众人涌进县城,只是为了贩银。小的被捉,是因为小的素常脾气暴躁,得罪了乡邻,是乡邻害我,诬我杀了义民。皇天在上,八月十二,我未伤害过任何官兵、义民是实。
洁问:倒是官府冤枉你了?
费独眼供:大人明鉴,小的受骗上当入得洪门,确是罪孽深重,可杀人的事却是没有的。
洁问:清浦有多少洪门会匪?有几个香堂?据实供来,尤其是关乎匪首阮大成的,点滴不得遗漏!
费独眼供:据小的所知,清浦只有一个香堂,香主为阮大成,门中匪贼总有数百人吧?具体数目小的不知。清浦香堂会簿上不载匪贼姓名的。那阮大成虽说是清浦香堂香主,却也能支使津口县境内各处香堂的,因为各处香堂都源自清浦,各香堂主事人的姓名,阮大成俱知,还请各位大人严讯阮贼,必能问出结果。
三、贺元聚供单 道光五年八月二十三日
小的贺元聚,字清风,年二十八岁。
道光二年,小的被恶赖之徒高老三敲诈,情急之下恳请阮大成出面相帮。不料,那阮匪心怀奸计,欺哄我拜盟入会。阮匪云:拜了盟,天下弟兄便是一家,他就能仗义出首,代我与高老三理论,小的不识阮匪奸计,便与他拜了盟。他教我誓诗四句,要我熟诵于心。小的一听那誓诗,知晓其中有诈。小的忠君守孝,岂愿与我大清天朝为敌?小的宁可被高老三敲诈,也不愿从贼,阮匪情急之下,拔出利剑,架在我的肩上,声言:不从便杀。小的无奈,只得应允,小的自此失节,对不起官府,对不起朝廷圣上,小的知罪。
洁问:你身为秀才,从贼数年,均出于无奈不成?你既忠君守孝,何故不早些向官府报知匪情?
贺元聚供:小的早想向官府察报,有一回还写下了指举供单,可小的想来想去,终未敢将指举供单呈上。小的一怕官府加罪,二怕阮匪贼党报复。小的对不起朝廷圣上。
洁问:清浦会匪八月十二起事时,你可曾参与密谋?
贺元聚供:小的不曾参与密谋。小的只听说在其中谋划的是杜天醒和齐明达,还有龙威镖局的朱仁甫一干人等。
诘问:八月十二,你杀人作乱了吗?
贺元聚供:八月十二,小的大门未出,此事有街坊邻人作证。小的置身洪门,已知其罪,如何会参与谋反作乱呢?小的巴不得阮匪一伙被咱天朝的官府拿了,地面自此平安。
诘问:那你如何被拿的?
贺元聚供:是参与作乱的章秀才供出了我,官兵才到家里拘我的。
四、李德喜供单 道光五年八月二十六日
李德喜供:年四十五岁,临江府津口县大李村人。父李树清,母林氏,妻刘氏,有子李玉臣,年二十二岁。
我道光三年在阮家集杜天醒家中吃酒识得阮大成,酒醉,于人事不省之中,糊里糊涂与阮、杜会了盟,阮赠银两百两与我,要我在大李村设立洪门香堂,口封我为香堂之主,嘱我广结天下豪杰,日后以图大业。我实不知这大业便是反咱圣上,反咱天朝。若是知晓,就是杀了我的头,我也不会相从的。当时我不知洪门内情,便拉着本村、张集、刘堡子几处弟兄建起了香堂。一两年中,和百余口人会了盟。道光四年秋,我又让儿子李玉巨到上河口另立香堂,此事不怪我子玉臣,实是我这为人父者的大罪。
诘问:你说你入会之时是醉了酒,难道两年中,酒都没醒过?你如此卖力地建香堂,拉匪网,不是铁心谋反又是什么?
李德喜供:小的在阮家集会盟之初醉酒是实。然其后建香堂,收罗人入会,绝非铁心谋反。大人有所不知,小的建这香堂也有实惠的,入会的弟兄要纳月规,小的贪那月规银两,才卖力地收罗众人入会的。此话是实。
诘问:既然只图银子,并不反清,何以八月十二参与作乱?何以竟被官兵当场拿了?
李德喜供:小的还是为了银子,小的听说陈老父母匿了六万赈银,小的只是为了把那笔赈银取回来。
诘问:既是只为赈银,何以又随着阮匪退到海边,这还不算铁心吗?
李德喜供:小的因参与了攻城,怕官府不容,不得不走这一步。另外,那匪首阮大成也胁迫着小的,他败在了官府手下,疯狗一般凶恶,不随他走的,他便杀。那杜天醒也威吓小的,说是小的做了香主,逃回家被官府抓住也是一死。
诘问:齐明达你可认识?
李德喜供:认识的。他是大盟主,也是匪首,此番起乱,俱是他与阮、杜策划的,概与小的无关。
诘问:你极不老实,你如何知晓齐明达是大盟主的?你如何知晓他与阮、杜策划起乱的:你未参与,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
李德喜供:大人饶我!甭打我了,我招!我招!小的该死!小的该死!起乱之初,小的也曾参与谋划。小的参与谋划时,齐、阮、杜已将大局定了。此话是实。
诘问:参与谋划的都有何人?
李德喜供:除齐、阮、杜外,还有津口各香堂香主一十八人。
诘问:这十八人姓甚名谁?家居何处?
李德喜供:这十八人是莲花桥的彭树仁、三叉湾的程青、下河口的……
五、彭树仁的供单 道光五年八月二十七日
小的彭树仁,本县莲花桥人氏,父母兄弟俱故,妻沈氏现住津口城里,小的时年二十九岁,无子。
小的于道光四年正月在清浦与匪首阮大成相识。其时,小的带班子在南寺坡唱戏,清浦泼赖陆牛皮等人前来滋扰,往戏台上扔炮仗,摔秽物。阮大成将那帮泼赖拦住了,斥退了,才使得小的们将戏文唱完。小的不知这其中有诈,以为阮大成是个仗义的好汉,当晚,便与他一同吃了酒。吃酒时,他诱我道:须得会盟,广结天下英雄,方可免此骚乱。小的信了他的谎言,与他会了盟。他又要小的到莲花桥去与别人会盟。小的又信了他的谎言,在莲花桥与好些人会了盟。
诘问:会盟不就是设香堂吗?你可在莲花桥设了香堂,做了香主?
彭树仁供:小的一直不知这便是设香堂,直到今年二月,阮匪当面告诉我,封我为莲花桥香主,我才知晓自己上了大当。
诘问:既知上了大当,何以不悬崖勒马,偏又要参与谋反,攻打津口?
彭树仁供:攻打津口,小的是出于无奈。八月十二日洪门起事,小的并不知晓,那日中午,小的正在家中吃饭,阮匪率着千余号人从莲花桥路过,说是要去打津口,夺赈银。
诘问:你便去了吗?
彭树仁供:小的起先并不愿去,阮匪并一干匪首就以刀剑相逼,小的见他们人多势众,不得不从。那时,阮匪自称大元帅,杜天醒封军师,齐明达说是做了大盟主。阮匪还封小的为北路大将军。可我虽说去了津口,却并未参加打仗,城没破,我先自溜回了家。
诘问:你说的都是实话吗?
彭树仁供:句句是实!
诘问:狡猾之极,起乱之前,你真不知晓内情吗?你没参与谋划吗?大李村的李德喜已供了,你还有何话说?(展示李德喜供单)
彭树仁供:小的知罪!知罪!小的参与了谋划,小的罪该万死!可小的谋划之时,阮匪早已做好了圈套,小的是上当受骗呀!
诘问:你这北路大将军统领多少匪贼?
彭树仁供:不曾领有一兵一卒。
诘问:又要抵赖不成?
彭树仁供:小的不敢。小的大将军名号是阮匪口封的,算不得数的,实则统领匪贼的是阮匪自己,此话是实。
诘问:谋划举事时,阮匪都讲了些什么?说没说过要反到京师?
彭树仁供:未曾听闻此言,他只说要杀了贪官,夺回赈银,别的小的一概不知,若是知晓,小的早就说了,小的受此酷刑,死去活来,还有什么话不肯说呢?
六、杨老四供单 道光五年八月二十八日
问据杨老四供:小的杨老四,年三十有四,父母已故,家居津口县清浦镇南寺坡,兄杨梦图开商号一处,唤做“春盛”,小的在“春盛”号中帮兄掌管钱货。
道光二年会匪巨凶阮大成由南地漂赴清浦,搭乘“春盛”海船,小的与他相识了。其时,小的并不知晓阮匪身份,只道他仗义疏财,是个靠山。小的曾亲眼见着他与海贼三和尚赌肉赌命。后来,他便胁迫小的跪拜天地,入得洪门,小的知晓洪门乃匪门,不愿相从,阮匪便刘小的恐吓威吓,声言要取小的头颅做尿壶使,又说要号令海贼三和尚抢我“春盛”号。小的无奈,只得被迫从匪。小的虽说从了匪,坏事却是从来不做的。八月十二,阮匪率众起事时,小的不曾参与,此话是实。
诘问:入了匪门,不做坏事,难道做的俱是好事不成?别人已经供了你,你自己不要自找苦吃了,还是一一据实供来吧!
杨老四供:我供!我供!我全供!阮匪大成早年在南地便参与过会匪,专反咱大清天朝。到得我地之后,四处拉人拜盟,谁不从他,他便使出无赖手段,骚扰得你终日惶恐。我清浦商家百姓,对他恨个贼死,巴不得官家早把他拿了呢!
诘问:既是如此,你何以又为阮匪四处收罗匪贼呢?
杨老四供:小的方才说了,不从他,他便要杀人的。
诘问:那你就把南寺坡上的许多奸商都拉入门中了?你那兄长杨老三也是会了盟的吧?
杨老四供:我兄杨老三未曾会盟,他对我拜盟之事并不知晓,那赵大爷、钟二爷也未曾会盟,此话是实。
诘问:你身在洪门三载有余,其兄不曾知晓,唬鬼不成?你那赵大爷、钟二爷们不曾会盟,何以要为会匪申办团练,图谋不轨?
杨老四供:我说,我全说!只求各位大人别再押杠、拧耳了,小的耳朵已被撕掉半片了。那钟二爷、赵大爷和我家兄都慑于阮匪淫威会了盟的,是小的置案熏香,一手操办的。
诘问:八月十二起乱内幕,他们这帮奸商可曾知晓?
杨老四供:委实不知。
诘问:你自己可曾知晓?
杨老四供:小的略知一点。
诘问:你不曾给他们说吗?
杨老四供:小的不敢,怕泄露天机。这是阮匪交待的。小的恨透阮匪了!
七、钟亦亮供单 道光五年八月二十八日
小的钟亦亮,年五十七岁,祖籍广东梅县,移居清浦已逾三代,现在清浦南寺坡开商号一处,唤做“致隆”。小的有二子,长子洪声,次子洪奎,均安守本分,不入歧途。八月十二会匪作乱,小的全家并号中伙计,无一人参与,此话是实。
诘问:如此说来,倒是官府冤屈你了?
钟亦亮道:小的不敢这般说,可混乱之中官府拿错人的事,或许会有。
诘问:你这为富不仁的奸商,端的狡猾,官府如何会拿错人呢?你可曾出银帮办过清浦团练?你可曾与那贼人杨老四会盟谋反。
钟亦亮供:帮办团练的事是有的,那是为了抵御海贼,并无谋反之意,嗣后,阮贼大成借团练谋反,小的实是不知。小的知晓洪门乃匪门,如何敢去会盟?
诘问:你家长子钟洪声也未会盟吗?
钟亦亮供:没有。
诘问:一派谎言!(出示杨老四并钟洪声供单)这是什么?与我看看清楚!杨老四已供了你,你那长子也自供入了洪门,你还有何话说?
钟亦亮供:冤枉!这是冤枉的!小的从未入过洪门,那杨老四的话是不足信的!洪声,我……我家洪声也不会入甚洪门的!我们是商家,是商家呀!我们入那洪门千甚呢?老爷明鉴!
诘问:看来真是冤枉喽?看来得给你这奸商洗洗冤缕?
钟亦亮供:我供!我供!只求老爷取下拶具,小的……小的受不了了,我子洪声既已自具供单,想必是入了匪门的。我、我……我……我也确是在那杨匪的主使下入了匪门。
诘问:和你同入匪门的还有何人?你们在何时何地设案会盟的?俱从实供来!
钟亦亮供:老……老爷知晓内情,老爷您说在何处,便在何处;您说有何人,便是有何人的!老爷英明!
诘问:又要放赖不成,官府若是知晓,还要你供吗,你自己想一下,你平日都和何人来往?
钟亦亮供:我想起来了,会盟地点是在杨三爷“春盛”号后厢房,时间吗,是道光四年六月十二,天怪热的。参……参与会盟的,有“春盛”杨三爷,“南宝”赵大爷,还有……
八、赵子云供单 道光五年八月二十八日
小的赵子云,年五十五岁,原籍福建泉州,雍正年间祖上因经商移居清浦,迄今已近百年。小的尽忠守孝,从不敢违官府朝廷律例法令。请办团练,为洪门会匪所用,实属上当受骗。
诘问:你可曾置身匪门?
赵子云供:没有。
诘问:要讨打不成?
赵子云供:我说!我全说!只求各位住手。小的一时糊涂,确……确是入了匪门的。
诘问:时间?地点?何人一同会盟?何人设案熏香?
赵子云供:时间吗,是……是在道光三年十一月!对!是十一月,天蛮凉的。地点是在镖局街阮贼家里,一同会盟的有“致隆”号钟二爷、“春盛”号杨三爷,还有那军师杜天醒,设案熏香的就是那阮贼大成……
诘问:又要胡说不成?会盟日期是道光三年十一月吗?是在阮贼家中吗?再与我想想?
赵子云供:军爷,我糊涂!我糊涂!会盟日期是四年十一月,不……不!是三年十二月……哎哟!别夹我!别夹我!军爷说是何时便是何时!小的糊涂!小的实在是糊涂呀!对!军爷说得对!是道光四年六月十二。
九、杨梦图供单 道光五年八月二十九日
小民杨梦图,年四十有八,籍贯台湾,雍正十年祖上迁居清浦。小民现在清浦南寺坡开店号一处,名曰“春盛”。
诘问:你兄弟杨老四置身洪门,你可知晓?
杨梦图供:不知。
诘问:你自己可曾与匪人会盟?
杨梦图供:不曾。
诘问:你家胞弟杨老四和那南寺坡的钟亦亮、赵子云都供了你,你还有何话说?(出示三人供单)
杨梦图供:这是屈打成招。
诘问:看来你倒有些骨气的,想必不会屈打成招的吧?
杨梦图供:你们便是夹死我,拶死我,我也不认这个罪名的……
讯问者附注:此贼反骨甚硬,我等拧耳、掌嘴、跪链、拶指、夹棍各样刑具尽法处治,也未得其供。
十、赵元丰供单 道光五年八月三十日
小的赵元丰,临江府津口县莲花桥人氏,年四十五岁,道光二年受洋人李约翰、杰克逊欺哄,吃了洋教。今年八月十二,受人胁迫,参与作乱,八月十六被官府拘拿。小的在反乱之日并未伤人是实。
诘问:参与作乱,并非赶集听戏,如何会不伤人呢?想必你是不老实的。
赵元丰供:皆因信奉洋教,洋教不许杀人伤人的,故尔,小的不敢杀人。小的赶往津口,只为讨取赈银。
诘问:如此说来,那李约翰、杰克逊倒是好人喽?你可知晓信奉邪教是何罪名?那李约翰、杰克逊素常都向你们宣讲些什么?
赵元丰供:李约翰、杰克逊想必不是好人,听说那杰克逊贩洋药哩!小的先前并不知吃洋药信洋教官府要问罪的,后来知晓了,杰克逊却不许我退教。他们讲上帝,讲一个叫耶稣的老毛子,还说普天之下皆兄弟姐妹,普天之下的众人皆是上帝的绵羊。
诘问:我天朝圣上也是洋人上帝的绵羊吗?
赵元丰供:老李、老杰都说是的,说是信他们的教,便能进入天国,不信的,日后必下地狱。
诘问:我天朝圣上不信邪教也要下地狱吗?
赵元丰供:小的该死!小的知罪!
诘问:这两个洋毛子,可曾唆使你们谋反天朝?
赵元丰供:这是没有的。
诘问:还要替他们遮掩不成?
赵元丰供:小的该死!小的该死!李毛子杰毛子对咱天朝都是恨个贼死的!他们骂咱圣上哩!他们说咱万岁爷是魔鬼撒但。
诘问:八月十二,他们没让你们教民参与作乱吗?
赵元丰供:这是没有的。
十一、李龟儿供单 道光五年八月三十日
小的李龟儿,年三十九岁,临江府津口县清浦镇人氏。小的道光四年八月信了邪教,李毛子给小的取了洋名李杰克。八月十二犯上作乱,小的是被人胁裹去的。
诘问:你信了邪教,又取了洋名,简直成了洋人之狗!你难道连祖宗都不要了吗?洋人给了你什么好处?
李龟儿供:小的知罪。小的并未取洋人什么好处。小的信奉洋教,只因为洋教中说的道理蛮是那么回事,小的听了入耳。
诘问:李约翰、杰克逊都唆使你干了些什么坏事?
李龟儿供:李约翰、杰克逊皆是忠义善良之辈,从未唆使我干过什么坏事,再说,洋教里说得明白,信教的人是不能干坏事的,只能干好事,此话是实。
诘问:那你八月十二为何参与谋反?
李龟儿供:这并非李约翰、杰克逊唆使,是小的被人胁裹去的。小的以为,普天之下皆上帝羔羊,总不能让一些为官的羔羊撑死,让为民的羔羊饿死!
诘问:你是这样想的?
李龟儿供:是的。
诘问:这便是洋人唆使谋反的确证!且与我招出邪教教民的名单来。
……
讯问者附注:拶具、杖责之后,该贼供出邪教教民名单,共计一百二十一人,其中,二十八人参与作乱。
十二、李约翰、杰克逊供单 道光五年九月一日
李约翰,年五十三岁,英吉利国伦敦人氏。
詹姆斯?杰克逊,年三十九岁,英吉利国扑次毛次人氏。
我们二人乃大英帝国臣民,一八一八年(天朝嘉庆二十三年)由台湾经福建抵至清浦,开办天福商号,经办商事,迄今已八年有余。八年中,我们遵从贵国法律条令,安分守己,从未参与任何谋反之事,今日清国官吏强行将我们拘拿,实属非法。
诘问:你们遵从我大清天朝法规律例了吗?你们除经商之外,可曾违禁传播邪教?可曾煽惑百姓谋反?
李约翰供:信教本是我们英吉利国臣民权益,传教却是没有的。
杰克逊供:煽惑谋反,更属诬陷!八月十二清浦起乱时,我们天福商号也险遭匪劫。
诘问:既未传过邪教,这一堆邪书、邪教十字架又作何解释?(出示赵元丰、李龟儿供单)这一百二十一人的名单又作何解释?
李约翰供:教我们确是未传的。和清浦百姓相处的时间长了,一些人请我们讲些教义的事是有的,他们信不信,我们也不知道,这一百二十一人,也许是听过我们讲教的。
诘问:这还不是传教吗?
杰克逊供:你们也可以认为这是传教,可我们没有四处传讲是实。他们找到我们门上,硬要信教,我们也无办法。
诘问:狡辩之词!你们可曾唆使教民反乱?可曾讲过普天下的人都是上帝的绵羊?
杰克逊供:我们遵从贵国法令,从不参与,也从未唆使任何人作乱是实。
李约翰供:人类乃上帝的羔羊,并非我们讲的,是教门之语。
诘问:难道我天朝圣上也是你们邪教上帝的羔羊不成?这不是*我天朝圣上吗?
李约翰供:这不是*。
诘问:你们那邪教教义,致使许多教民参与了八月十二的犯上作乱,你们又做何解释?
李约翰供:各人都有自己选择的权利,并非所有教民都参与作乱的。
杰克逊供:我再次声明:八月十二,我天福商号也被人骚扰,因而,我们不会支持匪乱的……
看过最后一张供单,天已朦胧黑了,柏钦若觉着自己面前的一个世界轰轰然塌落下来。他眼前一片昏暗,恍惚骤然间滚过了一片带血的人头,这些人头都滚到了他身上,将他挤压得看不见亮光,透不过气来。
脸上的傲色,心中的自豪,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是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依据他案上这堆供单,必将有上百号人身首异处。
这太残酷了。
他抖颤着手,点亮了案头的灯烛,两只因睡眠不足而红肿的眼睛,直盯着跳动的火苗发呆。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难道只能用这百余号人的性命了结这场动乱吗?难道在八月十二日的动乱中死的人还不够多吗?难道他只能带着屠刀来做这津口的县父母吗?如此,他日后在津口何以主政为人?
事情很清楚,搅起这场动乱的是洪门巨凶阮大成、杜天醒、齐明达,一般人俱是受骗上当,受了胁迫而裹入乱潮的。阮大成、杜天醒其罪当诛,而其他人则是不该问罪处斩的。可他又知道,朝廷对会匪作乱至为关注,诛杀会匪凶犯历来是不留余地的。
他救不了他们的命。救不了。
转而想到了南寺坡上的几个商人,又翻到他们的供单上查看了一回,看出了些破绽,认定他们是受了冤屈的。他们几人的供单上供词不一,且有套供之嫌,他将几张供单取了出来,决意亲自再审。
其实,他对绅商富人素常没有好感,按他的心愿,他是极乐意将他们一一治罪的。十年布衣寒窗的清苦,种下了他对富人的刻骨铭心的仇恨,他早在寒窗苦读之时,就曾暗暗发誓:迟早有一天,他要对那个富有的世界进行正义的报复。今日,报复的机会终于到了。
然而,报复归报复,他不愿自己杀人,更不愿无辜杀人。他揣摩钟二爷、赵大爷、杨三爷不会置身洪门,他们一定是屈打成招。他可以救下他们的性命,却一定要抄没他们的家产,让他们尝尝过穷日子是个什么滋味!凭他们出首帮办团练一条,就完全可以查封他们的家门了。
杰克逊和李约翰,也是不能轻易放过的,这两个洋毛子潜入清浦,违禁传教,如不按律处治,大清天朝的尊严何在?而那帮误入歧途的教民,却不好与他们过分为难的,他能宽恕他们,则一定宽恕他们。他日后还要做他们的父母官哩!
想到治下的百姓,他就一阵阵痛苦难当。这么多人被处治斩刑。要牵动多少户族的心弦啊,这被处斩的人中,会不会有冤屈的?会不会有被诬的?如有一人被冤、被诬而杀,他都会于心不安的!他是布衣百姓之子,他为官主政,得为民做主啊!
他不禁想起了老父临终前的话语:“儿啊,你有今日,实属不易,你穿上朝廷官服,可得学着咱开封府的包拯包大人,做个为民做主的清官、好官!你定要尽忠于朝廷圣上,尽职于黎民百姓啊!”
是的,他既要尽忠于朝廷圣上,又得尽职于黎民百姓。从尽忠朝廷来讲,他宁被世人骂做屠夫,也得杀尽会匪乱贼;从尽职黎民来说,他宁可被削官为民,也不能冤屈一个好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