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夜,却不是一个平平和和的夜。这一夜的喧嚣,这一夜的躁动,这一夜的拼杀,是注定要给这块古老土地留下深刻记忆的。
这夜,风很大。
风是从海滩方向吹来的,带着潮湿发粘的海腥味,带着深秋之夜特有的凉意,紧一阵,慢一阵地从阮大成身边掠过。街巷两旁一些残油将尽的路灯被风吹灭了——那路灯是安放在街巷两侧墙洞中的,每隔二三十步一盏。背风的半面街上,还有一些路灯没有灭,但灯火也不那么明亮了,只是黄黄的一点,仅能照出墙洞前那巴掌大的一块地方。街面上变得很黑很静,阮大成觉着自己仿佛是走在一片渺无人烟的荒原上,他的耳旁只有风的喧嚣,他的眼前只有一片又一片接连不断的黑暗。
软底皂靴踏在青条石铺就的街面上悄无声响,他的身体轻捷得仿佛要飞起来。他由此而产生了错觉,他觉着他不是在街面上走,而是在半空中飘。深秋的夜风已带上了袭人的凉意,他却不觉着凉,他那按着剑柄的手心冒出了许多汗。他终子盼到了这一天,他终于像个蛰伏的蛇一样,从一片冻土中钻出来了,他要让面前这个世界正视他的存在!正视一股正统的洪姓势力的存在!高老三骨子里不姓洪——他根本不配姓洪,他把持清浦洪门香堂实则是个绝大的误会,他今日的行动,就是要为清浦洪门的历史消除这一误会,为日后清浦洪门的大业打下一个坚实的基础!
皇天佛祖像是在暗中保佑着他。
从在南洋地界踏上“春盛”号的鸟船,他的运气就好得令人难以置信。他根本想不到会在海上碰上海贼三和尚,更想不到那场令人惊恐的劫难会给他带来了那么好的名声!那英雄仗义的好名声是他踏上这块土地的最初的资本。他没有浪费这笔资本,他充分利用了这笔资本,很快建起了自己的香堂势力。他需要贤才高士时,皇天佛祖又把那杜天醒、齐明达送到了门上。皇天佛祖总使他逢凶化吉。和洋毛子的诉讼,情势多险啊,不料,闹到最后,诉讼竟赢了,自己的名声又得到了绝好的声张。现在,他又进一步找到了一个合乎情理的解决高老三势力的手段……
他认定他今夜的行动必将是成功的!
今夜行动之前,他沐浴熏香,拜了皇天佛祖,他在那皇天佛祖面前历数了高老三的弥天大罪。他认为他是得到了皇天佛祖的认可之后去杀高老三的——不是他要杀高老三,而是皇天佛祖要灭掉高老三。
他阮大成是在为皇天佛祖履行道义的责任。
不知什么时候,绕在脖子上的那条粗黑的辫子顺着胸脯搭落下来,从身子一侧吹来的风,将辫子撩得像蛇一样扭动起来,他信手将辫子甩到了身后。
就在这时,他朦胧地看到,黑暗之中走来了一个人。他急忙斩断了那些繁杂的念头,本能地向街边的墙根躲去——偏巧,那墙上开着一个灯洞,一盏昏黄的灯依然仗着盏中的残油,一闪一闪地亮着,他“噗哧”一下将灯吹灭了,继而,又用手指将灯芯上的一点残红拈碎。
手指被烧得有些疼,手背沾上了灯洞里的烟灰。他将手在墙壁上抹了抹,两眼瞄定了那个东摇西晃的人影。
那人在他面前十余步的地方晃,嘴里哼着小曲,大约是吃醉了酒,步履有些不稳。他根本没有注意到黑暗中的阮大成,目不斜视地径自从阮大成身边过去了。
阮大成待那人走出了好远,才又前后张望了一下,继续往高老三栖身的东门外赶。
又走了约摸一袋烟工夫,阮大成出了东门过街楼,到得白二龙的狗肉铺门口,他根据事先约好的暗号,轻轻用手敲了三下门。
黑乌乌的窗格子里亮起了灯,门“吱呀”一声开出了一道半尺余宽的缝,一个尖瘦的脑袋探了出来:“是……是阮哥哥吗?”
阮大成点了点头,以右手三指按胸。
门“哗啦”打个大开,那尖瘦的脑袋一下子荡到了阮大成面前。
“快!阮哥哥快进来!陆哥哥他们已等了好一会儿了!”
阮大成又向身后张望了一下,敏捷地闪身进了屋门,进屋之后,反手将门关上了。
“阮哥哥!”
“阮哥哥!”
“阮……”
屋子里当即响起了一片压低了嗓门的招呼声,那招呼声中带着崇敬,带着仰慕。
阮大成冲着众兄弟胡乱点着头,点头的同时,双手举起,向下压了压,示意众人不要做声。
众兄弟望着自己的首领,都不说话了,三间互相贯通的屋子里一时间静得怕人。
阮大成在这吓人的静寂中站了一会儿,把手下的弟兄逐一打量了一番之后,阴阴地开口了:“都来齐了吗?”
挤在最前面的陆牛皮道:“来齐了,都来齐了!”
“家伙都带上了?”
“带上了!”
阮大成满意地点点头,竟自在一张方凳上坐下了:“坐!诸位弟兄也找个地方坐吧。”
凑着油灯挤成一团的十余个汉子各找地方坐下了,有的坐在条凳上,有的坐在木墩上,有的干脆坐到了桌子上,闪动的灯火将他们的脸孔映得亮亮的。
“唤个弟兄到门口望风!”
陆牛皮应了一声,将那狗肉铺主人白二龙支到了门口。
白二龙出去后,陆牛皮凑到阮大成面前道:“阮哥哥,还磨蹭什么,快叫弟兄们动手吧!”
大成捏了捏下巴,沉稳地道:“不忙,哥哥还有些话要与弟兄们讲讲!”
“那便快一些讲,弟兄们可是熬不住了!”
大成点点头,环视着众人,微微一笑,和气而不失威严地问:“诸位弟兄,今夜要干的活计,老陆已和诸位说过了吧?该咋个干法,诸位心里都有数了吧?”
浮动在炽黄灯光中的形形*的脑袋不约而同地点动起来:“有数!”
“有数!”
“阮哥哥,该咋个干不要您交待了!”
“好!那这事我就不多啰嗦了,我现刻儿只想说清一点,今夜的行动,咱们是不得已而为之的!那高老三走到今日这一步,是咎由自取!诸位都知道,高老三对我等弟兄怀恨已久,他和他身边的那帮人为了搞垮我等弟兄,实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也!和洋毛子诉讼之时,他们竟和洋毛子们站在一边,差一点置我等于死地!然而,前后思量,我阮某人委实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他们何以对我如此仇恨呢!想必是因为我一味护着诸位弟兄,惹出了他的诸多不快,今日里,我等要把账和高老三结清楚,把高老三和他的狐朋狗党一举镇服,否则,日后的麻烦将无穷无尽!”
说到这里,阮大成停住了,他留心看了看众兄弟的脸色,遂又叹了口气道:“咱们是不得已才走这一步的,咱们不能滥杀无辜!除了高老三,咱们能不杀的则不杀。据老陆和几个弟兄的打探,今夜高老三的妻小回了新市集娘家,高老三的店中除了高老三和两个伙计,别无他人。那两个伙计咱们得干掉,不能留下活口。动作起来,要迅猛,活要干得干净,利索,不能留下任何痕迹,不能让官府抓到任何把柄。”
这时,一个弟兄怯怯地开口问道:“如果……如果万一留下了痕迹,那么该怎么办呢?”
大成沉思了一下道:“自然,这事虽说考虑得周密,但毕竟人命关天。如若万一出了事,我阮某人不会一推二六五,我想,众弟兄也不会一推二六五,死的,我们葬;伤的,我们养;只要我阮某人不被杀头,一切便用不着诸位犯难!现在,如果哪位弟兄害怕了,马上退出,还为时不晚!我阮某人做任何事情,都凭着一个忠字,一个义字,从不强人所难!”
说毕,阮大成缓缓站将起来,两只威严的眼睛,环视着众人,冷冷地问道:“倒是有谁想退出的!”
众兄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人表示退出。他们佩服阮哥哥,崇敬阮哥哥呢!阮哥哥英雄义气,为朋友两肋插刀,能跟着阮哥哥干上一回,实在是三生有幸哩!阮哥哥不怕的事情,他们自然也用不着怕!阮哥哥认定可以干的事情,他们也认定可以干!他们不能在英雄义气的阮哥哥面前显露出他们的怯弱!再说,阮哥哥也不是为了他自己,阮哥哥原本是为了他们——阮哥哥是为了他们才吃了陈阎王的杖击,吃了陈阎王的拶指之苦的!他们倘或不跟着阮哥哥去杀人放火,那是天理不容的!
静默了一会儿,陆牛皮率先叫道:“阮哥哥,这话问得多余!不愿干的,谁会今夜跑到这儿来?哥哥你还是发个话,咱们麻利地拔腿干活吧!”
“是的,阮哥哥,你不怕的事,我们会怕吗!哥哥把我们弟兄看成什么人了!”
“阮哥哥,我们听你的!”
“……”
一片杂乱的应和之声,骤然响起,那应和之声尽管是从一条条压低了的嗓门中挤压出来的,可汇合在一起,音量还是够大的。
阮大成又把两手抬起,向下压了压:“好,既然诸位愿随我阮某人一道干,那么,咱们便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日后谁若是走漏风声,连累众人,便天打雷轰,不得好死!今夜咱们除掉高老三,只是替天行道的第一步,日后,我等弟兄还要大显身手,干一番大事情哩!诸位可还记得拜盟时的四句诗文吗?”
众兄弟道:“记得!”
“且吟与我听听!”
众人齐吟道:
有忠有义公侯位,
无情无义剑下亡,
当天立誓图大业,
一点忠心兴我帮!
“好!吟得好!”阮大成叫道。
“有忠有义,日后必是公爵王侯;无情无义,泄露我等兄弟间的密事,早晚定要亡命于刀剑之下!哥哥再问一事,拜盟时所授之手势可还记得!”
众兄弟道:“记得!”
“可知此为何意?”
众人齐道:“是桃园三结义的三字!”
阮大成笑道:“非也!此手势乃为洪门三点之意,这一手势通行大清天下,洪姓弟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诸位弟兄自拜盟之日始,已是洪门中人了!”
众人大惊,一个个呆若木鸡。
一个坐在长凳上的矮胖的汉子把手伸向背后,开始悄悄摸刀。
阮大成“刷”地将长剑拔出了鞘,雪亮的剑锋逼到了那矮胖子的颈下:“休得乱动!动一动休得怪哥哥刀剑无情!”
那矮胖子浑身一抖,乖乖将手抽了回来,规规矩矩摆到膝上,卑怯地笑道:“阮哥哥,这……这……这算是什么事呀!我……我……兄弟我也未曾与哥哥您拜过盟!”
陆牛皮呵呵笑道:“你却与我老陆拜了!老陆便姓着一个洪字哩!”
陆牛皮是昨日晚上才知道自己姓了洪的。
昨晚,陆牛皮、林三狗子、钟德亮三人与阮大成商谈收拾高老三的事情,说到最后,阮大成似乎有意,又似乎无心地将底牌摊了出来,陆牛皮猛然间也有些惊讶,惊讶之余,却是十分兴奋的,他根本没有那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只认为阮哥哥了不起!阮哥哥有城府,又有韬略,竟然在几个月内不露洪门招牌,便聚得这么多英雄好汉在身边,他也是其中一个哩!阮哥哥赐了一个洪姓与他,他便有了光宗耀祖、建立功业的机会!那工夫,他又一次想到,他日后极有可能弄个提督、道台什么的当当!
眼下,建立功业的机会到了,他不能让阮哥哥小瞧了他!
好个陆牛皮,当即从那矮胖子身后抽出大刀,一步跃到阮哥哥身边,英雄义气地道:“众兄弟不要害怕,如今不同往日,洪门弟兄已遍及天下,只要咱阮哥哥一声号令,天下洪门一起举事,大清朝廷就他娘的完了!日后,明主登基,咱们都是开国功臣,高官任做,骏马任骑!谁若敢违抗阮哥哥的号令,我老陆便不认他为兄弟!”
这屋中的十余个弟兄,除了陆牛皮之外,还有林三狗子与钟德亮是心中有底的。林三狗子与钟德亮的远大抱负都是占山为王,替天行道,自然不会反对阮哥哥的洪门大业,昨晚一听说他们双双姓了洪,心中既欣喜又振奋。这两位好汉一见陆牛皮挺身而出,一股热血顿时也涌到了脑门,双双冲将上前,横刀护住了阮哥哥的身体两侧:“陆哥哥说得对!这屌操的朝廷,屌操的官府早就该反它一反了!谁若把头缩回去,我们便先取了他的脑袋!”
一见这阵势,秃头赵老二、小豆芽,还有七八个与陆牛皮打得火热的弟兄也亮出家伙,表明了态度,声称,自今日起甘愿姓洪,拥戴阮哥哥替天行道!
余下的三四个弟兄不敢做声了,他们尽管不愿姓洪,可阮哥哥非让他们姓不可,他们也只好姓了,如若执意不姓,阮哥哥是断然不会放过他们的。
阮大成见阵脚业已稳住,遂将剑收了回来,尔后,又和气地笑笑,让陆牛皮、林三狗子们也收起家伙:“都是洪姓弟兄,不要这么拔刀晃剑的!我今日向弟兄们讲明此事,不为别的,只为让诸位兄弟心中有个数,别以为我阮某人欺蒙了大伙。我方才说了,不愿干的,我不勉强,还可以走路,只是有一点需说明,但凡置身洪门者,官府和朝廷便视为谋反叛逆,一律满门处斩!我想,即便哪个傻子不愿随我阮某人一起干,也不会冒着九死一生之险,去出首告官吧?还有一点须说在明处,那高老三和他身边的四龙三虎并一帮人等亦为洪姓!咱们今夜只要干得漂亮,不惊动官府,他们也断然不敢惊动官府!”
阮大成这么一说,面前众人又吃了一惊:原来,那高老三一干人等竟也姓洪!如此说来,洪姓弟兄遍及天下,决非妄言了!
阮大成又道:“高老三置身洪门,把持清浦香堂已有三年了,三年之中,高某广招喽罗,横行乡里,不言洪门大义,只图勒索钱财,已违背了洪门香堂的规矩,尤其是伙同洋人,陷害自家弟兄,走到了极限,其罪当诛……”
刚说到这里,一桩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一个唤做刘二的渔民猛然间拔出了短刀,饿狼一般从阮大成身后扑了过去,对着阮大成的肋间猛刺一刀。阮大成觉出了身后的动静,身子一偏,那刀没刺到身上,却把他的衣袖捅出了个洞。阮大成身边的林三狗子抓起大刀,一刀捅到了刘二的肚子上,立时,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在屋子里弥漫开了。
吃了一刀的刘二却没死,他仰在地上还挣扎着要往起爬,一边爬,一边对着阮大成切齿大叫:“阮……阮大成,你……你……你是做好了圈套让我……我们钻!我……我……”
陆牛皮扑到刘二面前,举起刀对着刘二又要捅,阮大成却冷冷一笑,将他拦住了。
阮大成将陆牛皮手中的刀夺过来,递到了面前那个矮胖子手里,嘴角向刘二一努,示意矮胖子将刘二干掉。
矮胖子脸色苍白,手脚直抖,好半天没站起来。
阮大成还不说话,玩儿一般将自己的剑又一次拔出了鞘,慢慢向矮胖子胸前伸。矮胖子两眼盯着伸过来的剑锋,身子直往后撤。
“阮……阮哥哥,饶……饶、饶了我吧!杀……杀人的事,我从……从未干过!”
阮大成冷冷笑着,将剑逼到了矮胖子的肋下,及至剑端触到了矮胖子的夹袍,矮胖子这才抓起了刀,一步步向刘二走去。
刘二见势,失声喃喃道:“四哥,莫……莫杀我……莫……”
矮胖子走到刘二身边,眼睛一闭,哆嗦着手,一刀劈到了刘二的脑袋上,随着一声微弱的*,一股红白相间的东西从刘二脑袋上涌了出来。
刘二在血泊中抽搐着,手脚乱动。
矮胖子狠狠心又劈了一刀,这才将那刘二的性命结束掉。
“好!干得好!这才是我的好兄弟!”
阮大成拍着矮胖子的肩头道:“老四,日后,哥哥不会亏待你的!但凡有什么事需要哥哥帮衬,哥哥决不会说个二话!”
那唤做老四的矮胖子杀了人之后,便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半带讨好,半带畏怯地道:“阮……阮哥哥,老四我铁了心了,我……我只求哥哥甭半道上撇了我!”
阮大成道:“放心!放心!哥哥我不是那种不仁不义的人!”
面前血淋淋的一幕完全打消了一些侥幸者的幻想,他们当场领教了阮哥哥的权威与手段,彻底明白了这仗义疏财的阮哥哥的厉害!阮哥哥既能把他们送上美妙的云端,也可以将他们踏人深深的地狱。他们脑子里那些不安分的念头一个个打消了,他们可不愿落得像刘二这样的下场。
收拾好刘二的尸体,揩净地上的血迹,阮哥哥终于将双剑同时拔出,向门外一指,阴沉沉地发出了拔腿出发的号令。(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