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二年冬,邺城,铜雀台。
大雪纷飞,狂风掣拽着大旗烈烈作响,乐宁朦此刻便站在这高达二十七丈的铜雀台上,凝神眺望着远方已长达两个多时辰了。
因两个时辰没有动,此时的她已全身被积雪覆盖,远望之真如堆砌而成的雪人,仿若风吹即散。
善若站在她身后,不禁也望了一下她所眺望的东南方向,其实那里除了低压压的云层什么都没有,可王妃就是看得痴迷。
与其说是痴迷,不如说心如死灰。
“善若,我是不是很蠢,很失败?”她忽地低声问。
善若不由得眼睛一涩,回道:“王妃,这不怪你!要怪就只能怪城都王殿下被那妖妇所惑,不听王妃的规劝,才会导致如今的局面!”
“如今的局面?是啊如今的局面已不可挽回!邺城,六朝古都,三国故地,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我们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却还是输了……输得这般彻底!这一世无论我再怎么努力,却终究还是没能搏得过命!”她自嘲的说了一句后,蓦地发出一声幽微的叹息。
随着这一声叹息化进风里,一名侍女的声音很突兀的响起,咋咋呼呼的从她身后传来。
“王妃,王妃,不好了,城都王殿下……城都王殿下不见了!”
那侍女说道,脸上露出十二分的焦急。
然而,乐宁朦听到这个消息后却没有她这般焦急,而是淡淡的道了一声:“我知!”
“不仅城都王殿下不见了,就连他身边的那些护卫以及两位小殿下也都不见了!”侍女再说道。
乐宁朦依旧面无表情的回答:“我知!”
“王妃,奴婢听说,皇上下了抓捕城都王殿下及王妃的圣旨,所以,城都王殿下一定是带着两位小殿下逃出邺城了,可是王妃……您怎么办啊?”
侍女急得快要掉下眼泪来,谁知竟迎来了乐宁朦的一声暴喝:“我说了,我知!你急什么!”
侍女吓得一哆嗦,脸上的表情有些不知所措,内心却啼笑皆非:你夫君和孩子都跑了,难道还不急?
但畏于乐宁朦的威势,她终是紧闭了嘴,跪在地上,瑟瑟的仰起头来,看向了迎风而立白袍轻扬的女子,女子不过二十三四的年纪,身姿修长挺立,容颜英丽绝世,一双清冽曜亮的眸子不怒自威,隐有一种得天独厚傲压群雄的气度。
这便是她们的王妃,美则美矣,然而却并不是时人所赞赏的柔弱之美,早有所闻,王妃在嫁与城都王之前,常以男儿之身跻身于众名士之中,其翩翩如玉的风姿以及豁达明朗的气度令众士族子弟也折服,王妃不但擅清谈,更有举世之才谋,甚至有传言道得王妃者必能得天下,故而她们的大王才会想尽办法的将她弄到手吧!
然而,传言毕竟不可信,王妃自嫁与城都王之后,的确给大王出了不少计谋让他在诸王的权利之争中韬光养晦保全自身,成为最后的佼佼者。
但却不是最后的胜利者!
如今东海王挟天子以令诸候,对大王下了追捕格杀令,大王却是带着两位小殿下趁夜逃走了,只留下了王妃以及程太妃还有她们这一些身娇体弱的奴婢宦臣在此守城。
朝庭所派出的讨伐城都王的大军将至,范阳王在幽州响应,邺城岌岌危矣,王妃再怎么强悍,毕竟也仅是一名女子,在此守城无疑以卵击石,若还不赶紧逃走,岂不是要将自己的命葬送在这里么?
侍女嚅动嘴唇,还想要说什么,却在这时,听到王妃冷声问了一句:“绿姬何在?”
绿姬!
侍女迟钝的反应了一会儿,方才颤抖的颔首答道:“绿夫人,绿夫人此刻就在阿房殿!”
阿房殿,好一个金屋藏娇之所,铜雀春深锁二乔啊!想当年她嫁给城都王的时候,司马颖便曾戏谑的对她说过:“孤便以这一百二十间宫殿作为爱妃的金屋藏娇之所!孤愿以一世之名起誓,与爱妃共享这天下!”
甜言蜜语总是那么好听,可到头来还不是逃不过夫妻本是同龄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下场!
乐宁朦涩然一笑,立刻下了一道命令:“去,传绿姬来见我!”
话音刚落,风中忽传来了一阵哒哒的木屐之声,每一下轻而缓,仿佛踏在琴弦之上,可以想象到那宛若莲花般的步子,媚雅而风流。
当木屐声及至耳畔时,乐宁朦的视线里便映出了一道极为妖冶窈窕的女子身影,时人以病弱为美,这个女人的弱柳拂风之姿以及那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的水眸便很符合那些文人士子们笔下的美人之形象。
绿姬,长袖善舞,妩媚多情,可算是以其擅长于枕塌之间的魅力俘获了她夫君城都王的心,以至于城都王渐渐沉愐于女色而逐渐消磨掉了雄心意志以及他们夫妻之间的誓言。
便是这个女人,这个她曾经不惜得罪孙秀那个小人所救下来的女人,不仅毁了她与城都王之间的夫妻之情,更毁了她这一世倾其所有所创造的一切。
从来骄傲得不屑于与女人争宠的乐宁朦心中若说不恨都是假的,可恨归恨,现今都不重要了!现今的她只想问清一个原因,一个她为何要背叛他们夫妻二人,倒戈向东海王的原因。
既然都已经得到了城都王的宠爱,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绿姬,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她问。
哒哒的脚步声一顿,绿姬美眸圆睁,佯装出一副无辜的表情,婉转娇嗔的问:“王妃何出此言?”
“事到如今,你也不必再掩饰,你迷惑城都王不就是为了离间我们夫妻之间的感情,将从他口中所探得的军机密报出卖给别人么?现如今东海王联手诸王带兵征讨我邺城,你却又蛊惑城都王出城逃跑?你所做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何以如此恩将仇报?”
绿姬脸上的笑容也僵了一瞬,既而又妩媚的舒展开来,竟是回答了一句:“王妃此言差矣,王妃对妾的再造之恩,妾可是从不敢忘!妾之所以这么做,也是为了王妃你啊!”
“为了我?”语声揶揄。
“是,妾记得王妃说过,城都王殿下不可能赢得这天下,既然命运已定,王妃又何必如此执着,以王妃的智慧,只要选得一名贤主,择良木而栖,您依然可以得到高贵无比的地位,权倾天下!”
乐宁朦不由得冷笑:“所以,你迷惑城都王,将军情密报献策给他人,就是想让我重新选一贤主,择良木而栖?”
“东海王老奸巨滑,他称得上是贤主么?绿姬,你的本事可真不小!没想到我一个女人,竟然也会败在了一个红颜祸水的手里?”
绿姬听她这么一说,竟是笑得花枝乱颤,畅快得意:“多谢王妃还能认妾这一个红颜,可要说祸水,妾又怎么能及王妃你呢?”
“谁不知道乐郎之才惊天下,海内皆闻,帝无能,而诸王争权,在这兵家主天下的时代,精于兵法又能预知未来的乐郎对于诸王来说便是可为之争得头破血流的至宝,再加上乐郎英丽风流之姿魅不可挡,哪个男人不想得到?”
“城都王殿下虽然得了乐郎,可同时,城都王也会成为这各方诸候以及草莽而起的枭雄之眼中钉肉中刺,所以,城都王之祸也全是因为王妃你啊!”
城都王之祸可是因为你啊!
几乎是这句话音一落,乐宁朦便愤怒的提剑而起,指向了绿姬:“你胡说八道!”
绿姬神色不动,一撩衣裙,缓缓跪了下来,一双妙目望着她,只道:“若是乐郎执意不降,妾愿与乐郎共生死!”
她称呼的不是王妃也不是主母,而是乐郎!是了,从前乐宁朦女扮男装之时,为了得到她,曾与孙秀斗智,以三局两胜之棋赢了孙秀,最终将她从孙府中救了出来。
同时,她也骗了她的感情。
“我明白了!你是在报复我!报复我当年假以男儿之身欺骗了你!”乐宁朦恍悟道,胸中的恨意促使她将剑压在了绿姬的咽喉。
剑锋在她白嫩的肌肤上压过一条血痕,然,绿姬的脸上没有半点惧意,她依旧媚惑动人的笑着,水汽氤氲般的眸子抬起,慢慢的移向了远方,而就在此时,几乎是突然的,城墙上那面写着“颖”字的大旗忽地被狂风卷断而落,邺城之外的不远处已是雾尘高举,渐渐传来千军万马奔腾的声音。
乐宁朦不由得神色一紧,再次眺望向了东南方,翻滚的阴云下,依稀可见为首的将领一袭火红色的大氅迎风招扬。
看到那如烈焰般的火红色身影,乐宁朦的眸子几不可察的一缩,露出满目的不可置信!
他?
那个风流不着调的谢氏名门嫡子——谢容且!
“他怎么会来这里?”乐宁朦顿时明白了什么,倏然回头,手中的剑再次压向了绿姬的雪颈:“难道你一直暗中勾结的人其实是谢容且,你将我这里所有的情报都出卖给了谢容且?”
绿姬笑了笑道:“乐郎就是聪明,如你这般聪明的人自然也应该明白,现在的城都王大势已去!”
顿了顿声,她又理了一下秀发,眨眼笑道:“谢郎说了,只要王妃肯弃甲投降,诚心的屈服于他,再给他写一份约摸三万字的检讨,或者给他捶捶背,揉揉肩什么的,谢郎便不会折辱于王妃,不但不会折辱,谢郎还会向东海王请示为王妃请封高爵,以结秦晋之好!”
“你说什么?三万字检讨?检讨什么?”
一句话惊得几个站在这里的婢子神情错愕,目瞪口呆,接着便是哭笑不得的齐刷刷掩住了嘴!
而她们的王妃果然也一动不动的蹙眉怔了半响,直到那一根紧绷的弦倏然折断,她才猛地一脚踢到了绿姬的胸口,厉声大骂了一句:“去他大爷的三万字检讨!你去告诉他,我马上就会去问候他老娘!”
“给我滚!”
一个滚字落音,绿姬没有任何迟疑的爬起身,十分从容的转身离去,善若想要去拦,却被乐宁朦叫了回来。
饶是如此严峻紧张性命不保的情况下,也有仆婢忍俊不禁的憋笑出声,而善若却是笑不出来的,看着绿姬离去,便不甘的问:“王妃,这个女人背信弃义,口出狂言,您为什么还要放她走?”
“罢了,谢容且故意用这个女人来羞辱我,我们又何必自取其辱,跟一个女人过不去!”
她说着,从怀中搜出一张羊皮卷,交到了善若手中,善若不解的望向她,就听她平静的续道:“善若,你带程太妃赶紧逃走吧!按照我在此舆图上所画的路线速速离开这里,一定要在城都王赶到顿丘之前,找到他!”
善若神情一愕,紧张的问:“那王妃你呢!”
“我……”乐宁朦的唇角微微弯起,轻声道,“我自当留在这里!”
善若骇然一惊,连忙跪了下来,含泪劝诉道:“王妃,是城都王殿下负您,他抛妻弃母,枉为人妻,为人子,你为何还要替他守在这里?”
乐宁朦摇了摇头,目光清亮而绝望的投向了她:“善若,你该懂我!”
“城都王再不是东西,可是我的两个孩儿何其无辜,他这一逃必死无疑,所以,你一定要代我找到他,找到他便告诉他,唯有他死才能救我们的两个儿子!”
是的,她懂她,如她这般骄傲的女人,又岂会因兵败而做那藏头缩尾的逃兵?
“可是王妃你……”
善若自知多劝无益,便垂下眼眸,泪水不禁滚滚而下,寒风吹过,很快就融进风雪里。她伏首向乐宁朦深深一拜,道了一声珍重,便握着锦囊飞奔而去!
待程太妃的马车驶出城门向北而去后,乐宁朦便立刻下令关闭了城门,再次命人将象征着城都王的大旗升了起来!
雪越下越大,天地苍茫一片,马蹄声越来越近。
看着那一骑骏马飞驰而来,身后万千铁蹄接路踵而至,气势恢宏的整列于城下,独自站在铜雀台上的乐宁朦忽地释然的笑了起来——
好一个运筹帷幄精于谋算的谢家嫡子谢容且,这种羞辱人的手段果然够狠够绝!
罢了罢,这一世败在你手里是我技不如人,那就如你所愿吧!
师傅曾教她玄道以及纵横剑法,就有说过一句话,生死齐一,悦死恶生,死不过是将有形的生命化为无形的自然界中,没有什么可怕的,而江湖中,自杀的人都会用左手,听说那样就不会护短,也不会疼太久。
于是她便用左手提起了那把寒光铮铮的长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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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史书上有记载,东海王联合诸将,并挟惠帝征讨城都王,几番征战,城都王败,于是抛妻及母,弃城而逃,后被顿丘太守冯嵩所擒送于范阳王,范阳王死后,刘舆矫诏将城都王杀害。
而城都王妃便死于邺城之中,为保城民,她最终还是遣散了剩下的老弱残兵,自刎于铜雀台。
当谢容且带着十万大军赶到铜雀台时,就正好瞧见那个清傲的白袍女子如同折翼的凤凰一般自铜雀台上坠落。
雪地上盛开朵朵如烈焰般的红梅。
谢容且怔怔的看了良久,蓦地发出一声低微的叹息,那叹息被卷入风中,有说不出的愧悔痛责之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