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十一年是个太平年,对外没有战争,内部没有叛乱,然而这一年却发生了一件影响国家的大事,让天王痛心疾首。
五十一岁的丞相王猛,身体日渐虚弱,到了六月里就一病不起。天王非常着急,亲自到宗庙、社稷为王猛祝祷,还派了使臣到高山大河为王猛祈福,尽管如此,王猛的病症仍无好转,天王又大赦天下,把释放死刑以外的囚犯,以求得上天的怜悯。
沐弘听说此事,决定前去探望。
丞相府外停满了马车,堵得水泄不通,那场面比建宁公府还要壮观。沐弘没有马车,平时出去,路途不是特别远,他宁可走路,只当锻炼身体。丞相府在北阙外,离观星台不到半个时辰的脚程,他就挥着一把折扇,安步当车走了过去。
不出意料,府门口站了一大群人,等着入内请安问疾。沐弘递上名刺,老老实实在门卫处登记预约。他翻了翻登记册,在他名字前面,长长的名单占了十几页纸,估计三五天都轮不到自己。他登记完就打算回去,过两天再来询问。王猛的病情不知怎么样了,如果撑不住,说不定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出师未捷身先死,他的理想国还没有建成呢,真是令人惋惜。
沐弘摇着头走下台阶,忽听到身后有人呼唤,回头看时,见一名皂衣家仆匆匆追过来。
“您是太史令沐大人?”
“是啊。”
“请随奴婢进府吧。”家仆恭敬地说。
“咦,不用排队吗?”
“丞相有命,若太史令驾到,就立刻请进,不得耽搁。”
“这……”沐弘犹豫起来,他只是随大流过来探个病,王猛一直都很看得起他,他该来还这个人情。但王猛给他留了特殊通道,却让他莫名紧张起来。
“沐大人请吧。”家仆愈发恭敬。
早晚都是要见面的,早一点见了也好。沐弘心里嘀咕,在众目睽睽之下,跟着家仆跨进大门。
王猛闭着眼在卧榻上半坐半躺,鬓发斑白,脸色灰暗。卧室里闷热,他腿上还盖着毯子,放在上面的手臂,枯瘦得像根干柴。这位帝国的丞相,虽然长得并不高大,却一向是两目光炯炯,声音洪亮,精力旺盛,行动如风,几个月不见,就已病到这种程度,沐弘不懂医术,也看出他生命力几乎枯竭。
古人的寿命真是短暂,年过半百,抵抗力就下来了,一旦生病,中草药治不好,拖成大病命就没了。作为丞相,衣食住行都是顶级待遇,尚且对抗不了病魔,普通百姓到了四十多岁就已耳聋眼花,牙齿脱落,手里拄根拐杖,被称为老翁老妪了。沐弘不敢想象自己的未来。
“主人,太史令来了。”家仆轻声禀报。
王猛睁开眼,命道:“看座,上茶。”
家仆把沐弘带到窗边的座椅上,请他入座,出去沏了茶水进来,放在茶几上,斟了杯茶放到沐弘手边,方才躬身退出房间,关上房门。
屋子里静悄悄的,沐弘坐的位置离床有一段距离,说话并不方便。他站起身想要上前问候,却听王猛说:“沐弘,你把椅子搬过来,坐我身边。”
沐弘依言做了。
“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王猛对他亲切地笑了笑。
“应该的。承蒙丞相提携,下官才有今天。”沐弘用了一句套话。
“我没有提携,你是凭自己本事坐上这个职位的。”
“啊……哦……”
“我在想,你若是一直不来,我就要派人去叫你了……”
“哦……”
“因为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有些事情想要问问你。”
“丞相。”沐弘叫了一声,心里难过,“丞相不要这么说。陛下一直在为您祈福,太医们也在想办法医治,您要有信心,会好起来的。”
“我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自己的命自己心里清楚。但是秦国的命运我看不到,”他期待地望着沐弘,“太史令,你能告诉我吗?”
“这……”沐弘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辅佐陛下已有十八年整,陛下待我恩重如山,虽粉身碎骨难以回报。我本想长久陪伴在陛下左右,分担治国的重任,怎奈天不假年,半途中不得不把他抛下。我不怕死,我只是放不下陛下……”
沐弘心中感动,但是泄露天机不是小事,只怕他一说出口,老天就劈下一道雷电,把他化为焦炭,连带王猛也一起送了命。
“太史令论述的未来不可知理论,我思考了很久找不出漏洞。现在我已是快死的人了,再也无力改变什么,就算知道也没有关系了吧?”
“丞相凭什么认定我知晓未来?”
“这个世界上,倘若真有先知的话,那人就是你了。”
沐弘低头不语。
“还有什么地方我能为你效劳的,太史令不妨提出来。”
沐弘心里一动,这是个绝好的交易机会,为了那个人,他还得拼一把。
“丞相想知道什么?”
“秦国的未来会是怎样?”王猛发问。
“在这个世界,有生必有死。从古到今,兴亡的国家不知有多少,丞相满腹经纶,通晓古今,应该比我更清楚。”
“是啊,秦国有兴盛的时候,也会有衰亡的一天。”王猛苦笑,“却不知大秦是亡在谁的手里?鲜卑还是羌族?”
沐弘沉默了一会,在王猛期盼的眼神下,咬牙答道:“有能力毁灭大秦的,只有陛下自己。”
王猛一下愣住了,半晌才大吼一声:“怎么会是陛下?你胡说……”
沐弘翻了翻眼皮,没有出声。苻坚发动对晋国的战争,在淝水兵败,八十万大军崩溃,从此无力压制国内的叛乱,不出两年就身死国灭。
忽见王猛脸色煞白,抚着胸口,一口气喘不上了,身体瘫倒在床上。
“丞相,你怎么了?”沐弘大惊,扑上去把他扶起来,拍着背给他顺气,肚子里暗骂:不让你知道偏要知道,你一下嗝屁,天王定要迁怒于我,我可就倒霉了。
幸好,王猛回过气来,不住咳嗽。
沐弘说:“丞相,你不要激动,我错了。”
王猛一把抓住沐弘的手,“可有解救之道?”
沐弘记得去年在建宁公府遇到王猛,被这只手扣住手腕,一下拽进马车里,力气大得要命,让他毫无反抗之力。如今这只手瘦成皮包骨,虚弱无力,一下就能甩掉,但他还是不敢。
“求你……”那只手因用力而颤抖。
“不要与晋国开战。”说出这句话,沐弘缩起脑袋浑身紧绷,过了好一会,没见天雷劈下来,才放松了些。
“如此。”王猛冷静下来,沉吟道:“晋国曾经是天下正统,虽然龟缩到偏僻的吴越之地,也不可轻易攻伐。我会劝说陛下与晋国保持友好邻邦,陛下他会听从吗?”
沐弘垂下眼皮不吭声,心想听从了才怪呢,淝水之战是历史上著名的战役,无论如何也是抹不掉的。
“尽人事听天命吧。”王猛长叹一声,“我要写奏章上呈陛下,沐弘,你来替我写。”
“我?我不会写奏章。”
“我说,你照着写就是了。”
“我……我不会写字。”沐弘涨红了脸。繁体字笔画太多,他记不住,虽然跟公主学过一段时间,但还是一下笔就要出错。
“是吗?”王猛很吃惊。
沐弘心说,文盲的话你都信,你才让我吃惊呢。
王猛从床上颤巍巍爬起来,两腿直打晃,“扶我去桌子边,我自己写。”
沐弘劝道:“丞相,你歇会儿吧,说了这么久的话,该累了。”
“快。”王猛催促。
沐弘只能去扶他。王猛整个身体软踏踏的,全靠沐弘支撑,沐弘一手抓住他的胳膊一手揽住他的腰,连扛带抱把他弄到书桌旁坐下,不禁感慨原本龙精虎猛的一个人竟被病魔折磨得这样衰弱,实在可怜。
桌上铺开纸笔,王猛略一思索,提笔挥毫。沐弘在旁边磨墨,看他写道:
“……夫善作者未必善成,善始者未必善终,是以古先哲王,知功业之不易,战战兢兢,如临深谷。伏惟陛下,追踪前圣,天下幸甚……”
无力的手持笔不稳,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但一句句肺腑之言,一声声伏惟陛下,表达出他对天王的真挚感情。沐弘不觉泪湿眼眶。
王猛写完,召来家仆,把奏章封缄,呈送朝廷。这些事做完,王猛回到床上,闭目养神。
沐弘心想,是不是可以提自己的要求了。刚要开口,王猛像是会读心似的,抢先问道:“提你的要求吧,你想让我做什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