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太后养的波斯猫把一只布偶小人衔到院子里,小人身上贴着符咒,插着几根银针。这只小玩意儿震动了整个昭阳殿,主管程嬷嬷下令关闭所有出入口,命全体仆从集中到大堂外的场地上,然后带着几个心腹嬷嬷一间间屋子搜查过去。
不多时,另一只布偶小人在紫萱的衣柜里找到了,两件物证呈送到太后面前,紫萱扑到在地,嘶声叫道:“太后明鉴,奴婢是被人陷害的。”
“这么拙劣的针线活,除了你还有谁做得出来?”程嬷嬷调侃道。紫萱仗着家世,平日里为人嚣张,不服管教,程嬷嬷早就看不惯她了。
“太后,奴婢想要帮您除掉那两个鲜卑妖孽,奴婢是为了您才这么干的……”紫萱嘶喊着向大堂爬去。
听到这句话,我悬在半空的心落了地。如果她坚决否认,信口攀诬,不仅是我,她身边的人都会被她拉下水,但她误判形势,说出这样的话,就等于把自己的活路给切断了。
“宫中严禁巫蛊,违者该当何罪?”太后威严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按照宫规,应当杖毙。”程嬷嬷回答。
“那你还在等什么?”太后喝道。
黄门侍卫守在门外,待程嬷嬷一声令下,就把紫萱拖翻行刑,青石地面再次被鲜血染红。噼啪的杖击声中,惨叫声求饶声渐渐消停,一条鲜活的生命就此消逝。
从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夜里无法入睡,一闭眼就看到紫萱鲜血淋漓向我索命。我拼命辩解说,是你先来惹我的,是你逼我的,我没办法,不除掉你我就会被你害死,还要连累到我的家人,我是自卫,我不得不这么做……但我心里清楚,我犯下了杀孽,我的手上沾满了血,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白天我神思恍惚,活计上屡屡出错,在太后面前答非所问。程嬷嬷责备我,说我心不在焉,像丢了魂似的,我也知道自己就是个行尸走肉,没法再承担手上的这份工作。我想去请求太后把我降职,把我丢进冷宫,我甚至想到去死,没人知道我犯的罪,我死了也不会连累亲人。
就在我快要支撑不下去的时候,宫外传来噩耗,建宁公李威病逝了。太后把自己关在房里三天三夜,出来时面容枯槁,眼神呆滞,仿佛全身的精神气都被抽掉了。陛下亲自赶来劝慰,太后方才恢复进食,并宣布带发修行,从此不理世事。
太后摒弃了她所有的华服冠带,只穿布衣僧袍,整日端坐在佛阁里念诵经文。这下昭阳殿里的人都清闲了,我几乎无事可做。两个月后,合欢殿和凤凰殿的两位主子搬去了柏梁台,把陛下也一同带走了。后宫彻底沉寂,和冷宫没有两样。
幸好有这么一段休息的时间,我渐渐恢复过来,心里的阴影褪去,梦里也不见紫萱前来索命。我想她可能投胎去了,但愿她投到一个好人家,下辈子不要再干蠢事。
太后虽然长居佛阁,手里的权力并未放下,后宫的诸多琐事仍要向她请示,获得她的允准。一日,太后把我叫去,对程嬷嬷说,我们老了,行将就木,是时候让年轻一代来接手了。命程嬷嬷带着我一同处理后宫的事务。每天傍晚,我挑几件大事向太后回禀,太后有时略加指点,有时就放手让我按自己的想法去办。我知道太后是在为身后做准备。皇后性子温吞,御下不严,太后担心她管不住后宫,所以把我培养出来,等她百年之后,就让我去辅佐皇后,帮她管理后宫。那时来看,当一名主管嬷嬷,就是我最好的结局了。
死寂的后宫里时光照旧流逝,秋去春来又是一年。这年夏天,丞相王猛病逝,举国震动,长安城里一片哭声。丞相下葬的当天,又发生了一桩震动后宫的大事,陛下把他宠爱之极的那个人儿逐出长安,流放到了遥远的平阳,而王妃则返回了合欢殿。
后宫里简直要沸腾起来,人人都在称颂陛下英明,摆脱了妖孽的魅惑。各宫的娘娘们重新打扮起来,珠围翠绕,花团锦簇,让人眼花缭乱,仿佛春天再临人间。
欢快的气氛没有持续多久,陛下宁可宿在前殿,也不来后宫,即使来后宫,也只留宿合欢殿。各宫主子望眼欲穿,望不到陛下身影。
姐姐,你是不是因弟弟离开身边而难过呢,但是我很高兴,你回到后宫,我们又在一起了。
一天傍晚,我向太后汇报完毕,太后说:“你准备一下,明晚侍寝。”
我愣在那里,以为耳朵听错了。
“怎么了?你进宫不就是为了当陛下的女人吗?这是你该得的。”
“但是……奴婢已经十八岁了……”
寻常女子在这个年纪早已嫁人,孩子都有两三岁了。我的豆蔻年华已消失在寂寞的深宫。
“所以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你要好好把握。”太后面对着佛像,淡淡地说。
“太后……”我喊了一声,紧张得喉咙发干。
“你别怕,能不能得到陛下欢心要看天命。”太后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有怜悯也有期盼,“菁儿,你只管尽力去做,你若做不到后宫就没人能做到。哀家看好你,才给你这个机会。”
侍寝那一夜乏善可陈,陛下喝了点酒,神志迷糊。他的大手在我身体上熟练地游走,间或停顿一会,睁开昏蒙的双眼,似乎分辨不清怀里的人是谁。一阵抽搐后,他瘫倒在我身上,哑着喉咙叫了声“凤儿”。
我不觉得委屈,姐姐,我只替你不值。
那次以后,再无下文。我回到昭阳殿,该干嘛还是干嘛。过了一个多月,不见月信,身体也起了变化,**肿胀,乳晕变深,腰身也变粗了。太医号了脉,连声贺喜,太后听到这个消息,自建宁公去世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
“菁儿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太后叹道,“后宫已经好几年没有新生儿降生了。”
太后拨了一间偏殿给我居住,赏赐了很多宝物。我什么活都不用干,安居养胎,一大群奴婢围着我转,太医早晚请脉,开了一长串调养的方子。
陛下也来了,他给太后请了安就会来我房里坐一会说说话。刚开始我有点紧张,但陛下言语温和,身上有一种奇妙的感染力,让人不知不觉就喜欢上他,对他产生出依赖。后宫那些娘娘热切地盼望着陛下,不是没有原因的。
太后时常找我陪她聊天,说一些宫廷往事,我能感受她老人家对我的殷切期盼,似乎要把整个后宫交托给我。我抚着隆起的腹部,盼望着能平安生下一位皇子,报答太后的恩典。
入冬后,看似强健的太后突然病倒,就此卧床不起,陛下亲自侍疾,各宫嫔妃也轮流到昭阳殿伺候。太后笃信佛法,宫里专门辟了一间大殿请高僧念经祈福。各宫因此兴起了抄写佛经的热潮,抄好的佛经送到太后这里,供在佛像前以示虔诚。
既然大家都这么干,我也不能落后,免得被人说我恃宠生娇,虽然佛经我一句都看不懂,依样画葫芦总是会的。
夜里下了一场雪,给屋顶地面盖上厚厚一层银白。早晨云层遮住太阳,寒风凛冽,雪化不开,冻成了冰壳子。
我拥着貂裘,带着侍女沿长廊前往太后寝殿请安。门外的雪地上跪着两个人,我不用看就知道是谁,心里的火苗蹭蹭往上窜。
王妃回宫后,遵循礼节,每日一早到皇后、太后处请安。皇后倒没什么,维持表面上的和气,太后却从不给好脸色,横挑鼻子竖挑眼,到处找茬折磨她,罚站和罚跪是常有的事,还特地选在大庭广众人流密集之处。
经过他俩身边时,我忍不住瞄了一眼,王妃面容如常,嘴唇上却蒙了一层白霜,不见血色。跪在她身后的宦官,就是凤凰殿的叶玄,他现在当了合欢殿的管事。别的娘娘出来,身边一堆侍女,王妃只带着这个管事。刚开始我还奇怪,莫非王妃特别看重他,不相信其他人,但很快就明白过来,王妃来太后这里,十次有九次是要挨骂受罚的,王妃自己承受下来,却不愿让侍女们受罪,而宦官毕竟是男人,要比侍女皮实得多。
姐姐,你太善良了,但你的善良暖不了别人的心。后宫的女人们都活成了鬼魅魍魉,在永不停歇的宫斗中泯灭了人性。太后对我恩重如山,但看到她折辱姐姐,我还是不能原谅,更别说其他的主子。当她们昂着头从姐姐面前走过,尖酸的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我连她们一同恨上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