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旺突然间的激动教马吉吓了一跳,同样也将他所有的疑问全部堵了回去。
即使这件事听上去很荒谬,可看着对方的神情,他明白,这件事是真的。
他甚至突然理解了尤旺为何会事事不争先,格外的贪生怕死。
假如经历了一切的是他,假如被人从疆南追到王城的是他,那么这些年里他怕是也不见得能好到哪里去。
想到这里,马吉不再说话,继续听着尤旺讲述当年的事。
“三十万人那么多,且还是败逃,呼延狼主又哪里能管得过来?对于宋军的追击,他全然没有任何的办法。”
“大军一路北逃,人也是越来越少,而那个男人则一直领着人在后方追击。明明能直接将人全部击溃,可他偏偏不那么做,就那般不远不近地在后方追着,就好像赶羊一般。大抵上也正是因此,北逃的败军才没有反扑。毕竟,既然有生的希望在,谁又会想去回头拼命呢?”
“然而,这一切也显然在那个男人的算计之中。根本不需要他出手,人困马乏,且还没有粮草的败军自己便出现了伤亡。”
“最初先是伤重的人扛不住,紧接着又有人耐不住饥饿开始袭击身边的人。几番下来,死伤可谓越来越多,士卒大批大批开始溃逃,便是呼延狼主也拦不住。”
“然而,那些私自逃跑的人大多没得到什么好下场。他们中小部分在风雪中冻死饿死,大半则死在了后方的宋人手中,只有极少数人能幸免于难。”
“呼延狼主也知道这样不是办法,便想将大军开往白台,以求能得到补给。可后方的宋军哪里能教他如意,只要一有转向的意思,那支黑色的骑军便会立马从后方杀至,将他们冲得狼狈逃窜。几趟下来,这人马又是损失不少。无奈之下,呼延狼主也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领着人往北走。”
“就在大军北撤之时,疆南大败的消息也传回了王城。数十万大军为宋军所败,五位狼主先后身死,这一消息引得疆王大震。得知残军正在为人追击,他勉强又凑出几万人马,由右贤王王明华统领,自王城而出,一路向南赶往支援。”
“右贤王也是以骁勇善战而著称,可在那个男人面前,仍旧是不够看。在与败军相遇后,他主动领人留下断后,试图与其决一雌雄。结果半日后,北逃的败军队伍中便又多出几万人来。那个男人一直追,他们则一直逃。待到逃回王城,最初的四十万铁骑已是只剩下不到四成。”
“二十万,
将近二十万人,死在了北逃的路上。而侥幸活下来的那些,余生也一直被梦魇所笼罩。”
尤旺双眼通红地说道:“在这偌大的北疆,有多少老卒,一闭眼,耳边便会响起马蹄声,一入梦,梦中便会出现那道白色身影。”
“宋军攻破疆南后,那个男人亲率少部骑军追击,大军主力则不断向北蚕食,待到败军逃至王城城下之时,王城以北的三城已全部沦陷。”
“自宋军北伐起,几次交战皆是以北疆惨败告终。丧城失地,丢盔卸甲,举国之力聚集起来的大军不仅全部溃逃而归,甚至能回来的还不到一半。这件事可谓引起当时整个北疆极大的震动。”
“看着王城外耀武扬威的宋人,疆王意识到北疆已经到了危急存亡之时,如果再不做出什么改变,那么一切都来不及了。于是乎,他便安抚住逃归的败军,随即决定亲自领军出战,趁夜袭击,意欲在宋军主力还未到达之际,先将这支燕云铁骑击溃。”
“这是一场赌上国运的战斗,胜则生,败则死。出征之日,军中儿郎尽起悲歌,大有一去不归的壮烈之势,号角声响彻云霄,王妃何欢更是临别献舞,一曲《入阵舞》,以助疆王得胜归来。然后…”
“然后疆王一击得手,将燕云铁骑击退。”
后面的事,马吉早已听旁人说了无数次。
什么在疆王的奋战下,疆族儿郎异常英勇地击败了来犯的宋人,终于是在邪恶的宋人手下守住了王城。而在交手过程中,疆王与宋军统帅惺惺相惜,当场结为异性兄弟,为这场宋疆之战划上了句点。
当时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他还在为疆王的举动感到气愤。
放着北疆南下吞并宋国的大好机会不要,没事你结什么义呢?
现在听完尤旺所说,他总算是明白了。他娘的,原来当时城下头就一万人,大部队还在后面呢。接连被打得那么惨,好不容易有停战的机会,可不得好好抓住么。
别说拜为兄弟了,就是拜人家当爹那不也该拜就拜?
马吉正暗自腹诽着,旁侧的尤旺看了他一眼,表情颇为怪异地说道:“不是。”
“啊?”
马吉愣了愣,“什么不是?”
“疆王…并没有将燕云铁骑击退。”
尤旺叹息道:“你说的那只是为了安抚人心所故意流传出的说法。实际上,疆王非但没有取胜,反而甫一出击便被杀得大败而归。”
“……”
“经此一败,好不容易安稳住的军心再次失控。兵无战心,将无战意,一时间整座王城都笼罩在一股令人窒息的绝望氛围中。”
“明白这场仗已然无法再继续打下去,疆王决定亲自前往宋营求和。据说,临去前大王甚至连后事都已全部安排好。”
“大抵是天无绝人之路,宋疆之战持续数月,九州之上亦是不安分。魏国兴兵北上,直逼宋国玉门关。是以,面对疆王的求和,那个男人直接答应了下来。”
“不过答应归答应,宋军自然不可能就这般简简单单地离开。除去签下停战盟约以外,那个男人还索取了大量金银粮草铠甲器械,与之相对的,宋军会全面撤军,所占之城也会全部归还。彼时还不知魏国出兵的疆王,也只得忍着全都答应了下来。”
“就这样,宋军拉着那些东西,从北疆撤了回去,二十年前的那场宋疆之战,才算彻底落下帷幕。”
“所以说…”
马吉有些浑浑噩噩地说道:“什么打退了宋人,什么结拜为兄弟,全部都是假的?”
“倒也不全是…据说疆王在答应的东西交出之时,那个男人曾咧着嘴拍了一下疆王的肩膀,并叫了声‘好兄弟’,某种意义上倒也可说是结拜为兄弟…”
“……”
马吉整个人僵在原地,这些接连颠覆认知的事,属实让他有些难以接受。
“经此一战,北疆死伤数十万人,由盛转衰,不得以安分下来,休养生息二十年。而那个亲手缔造了这一切,以十数万围数十万,凭借万人直追至王城脚下,将整个北疆脊梁骨都打断的男人,成了所有疆人的忌讳。”
“他所做的事,近乎神迹一般。这一切就好似都是老天爷降与北疆的惩罚。所以老一辈的人,才会将那个男人奉为天威公。”
将想说得全部说完,尤旺捧起手中的信,大笑道:“时隔二十年,宋疆战事再起,先死狼主,再死刀王,与当年又有什么分别?不…不…有分别!有分别!”
好似清醒只是暂时的一般,尤旺再度恢复成先前的疯癫模样,他一把将信纸抛开,狂笑道:“不会再有四十万铁骑了!不会了!”
“天威公回来了!那个男人又回来了!疆南完了!大家都完了!”
“跑!快跑!快往北跑!快避开那白袍!哈哈哈哈哈哈…”
马吉看了眼已然陷入癫狂的尤旺,随即俯身捡起那封信。看着信上的落款,他面色阴沉,默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