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轻玄叫来候在帐外的甲士,吩咐道:“去,把郭将军叫来。”
那甲士低头领命而去,赵轻玄看着愈发精神的陈奚,抿了抿嘴,开口说道:“大将军…可有事要与孤王交代。”
“有。”
陈奚道:“伐齐一事,王上欲作何打算。”
赵轻玄微微沉默,继而说道:“暂且退回倾裕。”
先前在他们的商议中,大宋此趟南下如想成事,便必须在杨志勇回军之前攻破天卫关。
可杨志勇不仅提前归来,还使得大宋的南征大军遭受重创。
天卫关一战,宋军死伤近半,如今大营中就是算上燕云铁骑,也不过三万人马。可眼下天卫关附近,驻扎的齐军恐怕已逾十万之数,更何况,还有个天下第一赵文奇在天卫关中。
强弱形势已然颠倒,在这种情况下,赵轻玄不认为大宋还应继续往南。及时止损,回军倾裕,兴许才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陈奚缓声道:“王上以为,大宋为何在经历过二十年前那场浩劫后,还能在燕州割据一方,并且延续至今。”
二十年前的祁州一战,对于大宋来说就如同噩梦一般。
那一战后,大宋由强转衰,内忧外患之下,一度濒临灭国。
赵轻玄想了想,答道:“大将军等良将忘身于外;庞相张相等忠臣不懈于内;十数万甲士抛头撒血,两百万宋人共赴国难。大宋,才得以将百年国祚绵延下去。”
“王上说得对,但也不全对。”陈奚笑了笑,继续说道:“北有蛮人窥伺,南有强齐虎视眈眈,大宋说是在夹缝中生存也不为过。然当时那般虚弱的大宋之所以能挺过去,王上所说,大宋举国上下团结一致,固然是其中一个原因。
但更多的,则是因为北疆王念及与大将军的情分,未曾大举南侵;而齐国刚立,根基未稳,再加上兴许是那吕昭对大宋心怀愧疚,想给先王留下一份基业,故而将那当时玉门关下十万齐军调回…咳!”
陈奚抬手擦去嘴角溢出的鲜血,继续说道:“如今,北疆王与吕昭皆已故去。蛮人眼下虽处内乱,可一旦为人统一,北疆新王必将对大宋发动战争以转移部落彼此间的仇恨。而齐国到那时想必也已平息国内各处动乱。看到蛮人南下,吕舒勤哪里会放过这等机会,定会兵指玉门关。届时大宋腹背受敌之下,又如何能承受得住?”
赵轻玄转头看向庞渝,后者微微点头。
“那…”赵轻玄迟疑道:“…大将军的意思是?”
陈奚摇头道:“不是看臣的意思,而是要看王上的意思。”
“大将军何意?”
“眼下退兵倾裕,可得数年,乃至数十年太平。但他日若无其他变数,大宋必将亡于北疆与齐国的夹攻之下;如不退兵,在此地与齐军决战,看似凶险,然凭…凭借燕云铁骑,未必…不能战而胜之。”
陈奚脸上的红润逐渐褪去,说话也变得费力起来,他强挺着继续说道:“大宋…若得以占据襄州,西雍也不会…不会只待在蜀州看热闹,无论他们出兵哪里,齐国…都难以抵敌。只要能打破齐国一家独大的局面,三国鼎立…彼此制衡之下,纵然北疆蛮人大举南下,齐国也不敢…不敢轻易对大宋动兵…”
看着陈奚说话越发艰难的样子,赵轻玄轻声说道:“孤知其中利害,退兵之事,孤定会与庞公仔细商议后再做定夺。大将军,你先好好休息吧。”
“不必。”陈奚扬起头,“臣想…想问王上一句,王上所求,究竟为何物?”
“九州之上,皆以为王上昏庸无道,就连宋人也不例外。而王上这些年…给臣下的感觉,也确实是一名耽于玩乐的庸主。但…”
陈奚看向赵轻玄的眼睛,“如没有王上的放权…大宋可能根本熬不过…咳…熬不过这二十年。大勇若怯,大智如愚…是以,臣想问,王上所求,究竟为何?是偏安一隅,余生无忧…还是那王图霸业,一统九州,重现我大宋旧日辉煌…”
赵轻玄闭上双目,深吸一口气后,继而轻声道:“孤资质愚钝,不及父王万分,也比不得历代先祖之雄才伟略。”
他睁开眼睛,掷地有声的说道:“但即便如此,孤也不会让大宋亡于我手。”
陈奚咧开嘴,笑容十分欣慰。
他已知晓赵轻玄的选择。
“镇南将军石毅…勇有余,谋稍次之,对大宋之忠心…毋庸置疑,王上可放心让他为大宋镇守一方…”
“镇西将军年事已高…王上可让轻权替之…他虽年轻,但经历过这次战事后…想必他…咳…已能做到独当一面…王上如不放心…可遣人佐之…”
“镇北…咳…将军之位…暂…咳…暂且…空悬…”
“镇东将军…”
陈奚说话的速度越来越慢,咳声却愈加频繁起来。
鲜血不断滴落,将陈奚颌下那平日精心打理的长须染得通红。
陈奚面色灰白,神情虚弱,显然已是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还有…还有就是眼下…咳咳…眼下的天卫关…领军人选…”
“禀王上,郭将军到。”
听得帐外甲士的声音,赵轻玄看了看陈奚,见后者点头后,喊道:“叫他进来。”
得到允许后,郭羽迈步进入军帐之中,待看到帐
中的情景后,心头登时一紧。他连忙快步跑到榻前,一时间连向赵轻玄行礼都顾不及。
陈奚看着这名急步走来的年轻人,眼中一阵恍惚。
“来了啊…”
陈奚笑着问道:“大将军…这些年来…过得还好吗…”
郭羽也不去想陈奚是如何知晓他的身份,他点点头,将手搭在陈奚的肩膀之上,试着为他灌注真气。
然而很快,郭羽便停下了动作。
陈奚体内的剑气他再熟悉不过。即使是他以百战挡下大半赵文奇一剑的大半威势,剩余剑气仍是将他伤得不轻。
陈奚不过虎威,又不似他有百战这等手段,正面实打实得吃了一剑,体内经脉尽断,能活到现在已算是不易。
郭羽对他的伤势无可奈何,想来就是那将自己医好的黄姑娘在此,恐怕也无济于事。
见到郭羽神情黯然,陈奚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手,继而说道:“我一直不敢问你…就是怕一切不过是…我妄加猜测…既然你承认…我也就放心了…”
说着,陈奚抬手从怀中掏出一团破破烂烂的布,颤颤巍巍地将其展开,一面看起来颇有年头的宋字旗就这样呈现在众人面前。
“这…这是当年…宋王师远征西雍时…军中的宋字王旗…”
陈奚看着这面破旧的旗帜,眼中流露出怀念之色:“那日在虞都城下…你父亲还说…要亲手将它挂在虞都城头…后来…你父亲去祁州之前,把它交给了我…而我便扛了它…二十年…”
“现在…我将它交予你…”他抬头看向郭羽:“你可愿接下?”
在这等关头,陈奚当着宋王赵轻玄与丞相庞渝的面,将这面旗帜交给郭羽,其中的深意不言而喻。
看着这面看似很轻,实则沉甸甸的宋字王旗,郭羽沉默半晌后,抬手轻轻将其接过,珍而重之的收入怀中。
……
偌大的军帐中,只剩下陈奚一人。
二十年重担一朝卸下,他躺在榻上,脸上神情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素有儒雅之名的他,此刻咧着嘴骂道:“狗日的郭仪…一句话害得老子辛苦二十年…你祸害我…就别怪我祸害你儿子…哈哈哈…咳…咳!”
虽然在骂,却是满面笑容。
视线渐渐模糊,这名为大宋戎马一生的儒将,嘴唇微微张开。
“大将军…这杆宋字大旗…未曾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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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文删了八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