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黎轩的腿疾的确是她害的。他剧烈活动,又遭冷水浸泡,所以旧疾复。
陈子柚以为这下周老夫人绝不会轻饶她,没想到老太太在听到她说“对不起“后,虽然口气仍然咄咄逼人,却并没有任何找她麻烦的迹象:“是你让他去那儿的?是你把他推进水里的?都不是?那你道的什么歉?”
但是周老太对另一件事更感兴趣:“听说今天你一直跟他在一起,嗯?”她目光锐利地看着她,子柚立时感到自己所坐的那张沙变成了审判席。
在被老夫人探照灯一般的眼神注视下过五分钟后,陈子柚终于找到了恰当的时机提出自己该回家了。
“我约了你父亲谈事情,他应该已经来了,你不妨与他一起回家。现在你想去看看黎轩吗?”
“我不想打扰周先生休息静养。”陈子柚委婉拒绝。
“那就去花房走走吧,现在花房里的花开得很好。约克!”
不等她有拒绝的时间,白管家已经出现在她的面前:“小姐,请跟我来。”
陈子柚在一分钟前对这位老太太生出的那一丁点好感又消失了。
在花房里,她只现了一件事,浓浓淡淡的绿叶掩映下,花房里的花朵是清一色的白。
“少爷的小癖好。”管家耸耸肩,“他不爱五颜六色。”
“从小就不喜欢?”
“也不是。从很久以前,渐渐地开始不喜欢。没人知道为什么。”
她曾记得有数据说,在同样品种的花里,白色是最芳香的。现在,那些或清淡或馥郁的香气,无影无形,缠缠绕绕,化作一张大网,将她牢牢缚住。有一个熟悉的声音时时敲击着她的耳膜:“你以前听过这种说法吗?每个人降生的时候,这世上某一处会有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同时出世……”
这个声音一遍又一遍,起初是冷冷清清的金属质感,渐渐地就成了缥缈又沙哑的磁音,冲击着她的耳膜。她伸手捂住了耳朵。同一时间,光线充足明亮的书房里,周老夫人啜了一口手中的茶,对李由说:“你女儿子柚,让她每天到我这儿来坐一会儿,陪我聊聊天吧。”
“那孩子脾气拗,话又不多,而且不太懂这里的规矩,会给您添很多麻烦的。”
“那正好,安静的和执拗的孩子我都喜欢,而且我也很愿意调教女孩子一些规矩。”老太太摆手制止他的进一步拒绝。李由无可奈何地退下。
陈子柚父女从宅子走出去时,周黎轩正站在窗口向下望。
她本来走在她父亲后面,但是周老夫人养的那只狗颠颠地跟在她的身后,用鼻子去蹭她的小腿,她回头做了个要踢那只小狗的动作,然后跑跑到了李由的前面,又探头去张望那只狗有没有跟过来,就像小孩子一样。
周黎轩微微地笑了起来。他身后的丽卡也将头探过来:“你很喜欢她?”
“我觉得她很有趣。”
他目送那对父女渐行渐远,慢慢转过身,被丽卡抱住腰。丽卡将头伏向他的胸口:“你明知我走不开,却一声不响地跑回来,太坏了。以前你并不喜欢这里的。”
周黎轩微微向后撤,与她隔开一点距离:但是现在有点喜欢了。事情处理得如何?”
“周想先生差点被你气得心脏病作。”
“我才说了两句话,他就受不了。他承受力也太差了。”
“他后悔低估了你。”丽卡上前扶住正单脚向前跳着的周黎轩,“你要拿什么?我帮你。”
“我自己来。”周黎轩轻轻格开她的手,跳到桌边,拿起已经打开的一瓶水一眼,随手丢进垃圾筒里,重新拿了一瓶未开封的,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将新受伤的脚搭到腿上,打开水喝了几口。
桌边只那一张椅子,丽卡只能离他远远地坐着:“医生提醒过你动作不要太剧烈的。你今天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很疼吗?”
“不要紧,总比比完全没知觉要好得多。”
“这里的空气不错,你气色比先前好多了。”
周黎轩点点头,不再说话。
停了很久后,丽卡站起来:“我又找到一些你以前的录像,你有空的时候看看吧。”
周黎轩的嘴角微微地浮起一个笑容:“你给我录的影真不少,就好像知道有一天我一定会失忆似的。”
“没有的事。”丽卡失声道。
“开个玩笑,别介意。”周黎轩仍然维持着那个若隐若现的笑容,“看那些东西时,我觉得很有趣,有时像在看着一个与我一模一样的人正在扮演我,另一些时候则像看着我自己正在扮演另一个人。为什么你认为我需要看以前的东西呢?”
“我以为,你会想知道自己以前是什么样子的,并且希望能够恢复记忆。”
“你明知道,医生说我的记忆不可能恢复。”
“你应该相信这世上有奇迹的存在。”
“但愿吧。据说我已经创造了一个,所以我还活着。”周黎轩走到床的另一边,慢慢躺下,闭上眼睛,“我想休息一会儿。你出去时记得替我把门反锁。谢谢。”
丽卡坐在床边,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待他呼吸越来越平稳,面容越来越平和时,她替他盖上薄被单,俯身在他额上轻轻碰了碰,轻手轻脚地带上门。
一走出房门就遇见周老太太一脸庄严地站在门口,她身后则是表情永远像春风一样的管家,与她形成鲜明对比。
丽卡挺直了腰,低下头:“您好,夫人。”
“黎轩怎么样了?”
“刚刚睡着。”
“辛苦你了,丽卡。”老夫人点点头,与管家一前一后离开。
花房里,周老夫人一边用剪刀将一盆花剪得粉碎,一边对管家约克说:“我不喜欢丽卡这个姑娘。”
“丽卡小姐在少爷昏迷期间尽心尽力。”
“你认为,她有机会成为我的长孙媳妇吗?”
“那要看少爷给不给她机会。”
周老夫人严肃地笑了:“你为什么不说,我给不给她机会?”
管家低头:“是的,是这样。”
“另一个姑娘呢?”
“话很少,对任何事情不好奇。”
“就这些?”
“每次提到黎轩少爷以前的时候,她的表情都有一点点奇怪。”
周黎轩只睡了一小会儿,起来后,将丽卡拿给他的录像在影碟机里播放。这次的都是他青涩少年时代的录像,他站在演讲台上意气风,他从篮球场上跑下来大汗淋漓,还有他坐在钢琴前全神贯注运指如飞。
他将录像又回放一遍,看着电视上的那少年从篮球场跑下,帅气地挥手、微笑;还有那少年弹琴时华丽洒脱的指法,一曲完毕后向台下很优雅地鞠躬,不轻不重句:“谢谢大家。”那曲子热烈激昂,而他脸上平静无波,不见半分激动。
周黎轩也学着那少年的样子躬了躬身,模仿着他的腔调说:“谢谢大家。”只是那少年清亮的声音与他此时的嗓音相比,仿佛乐队中铃音与沙锤的区别。
他无聊地关掉机子,把盘片丢进抽屉里,微微蹙眉回想着往事,试着将画面中的那青涩少年与自己对起号来,终究不成,反而开始头痛。他按着太阳**靠着墙站了一会儿,找出一片止疼片服下去,又从墙角取来一只拐杖,拄着它在屋里慢慢地遛达。当他转到第十圈的时候,他的手机“叮“地响了一下。他把电话回过去,只“嗯嗯“地应了两声又挂断。
周黎轩开了计算机,计算机提示有数据需接收。他串长长的密码,经过层层身份验证后,打开所接收的新数据。华人论坛
数据是陈子柚的简历,很简单,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出国留学,回国工作,换工作,再换工作……感情经历更简单,只有一段恋爱经历,将要结婚,突然分手,然后单身至今。简单而正常的简历,只几百个字就可以概括她二十几年的历程,与大多数都市女性没有任何区别。
此外还有她的许多照片。多半是童年与少年时代的,那些照片证明她有一个充满了掌声和鲜花的丰富多彩的少女时代,她在弹钢琴,她在跳舞,她在台上领奖,她装扮成经典电影的角色造型,她如小公主般被众星捧月。而她的青年时代却仿佛空白,即使是这家号称连白宫都能偷*拍的征信社,也只找到了她的身份证照片,驾证照片,毕业照,以及几张工作照。
周黎轩将那些照片翻看着,每一张都看得异常仔细。从儿时到现在,她的容貌变化得很小,只是脸上的神采与风情,却仿佛穿越了沧海桑田的变迁。
看到最后一张,他握鼠标的手指僵了一下。那张分辨率很低的照片,一男一女暖昧地拥在一起,在昏暗的光线下成为一组剪影,周围环境也模糊不清不容易辩识。即使这样,他也很容易能认得出,那个紧闭双目的长女子正是他在调查的这位陈小姐,而那个表情难测的男人,却分明是他自己。
他盯着那张照片很久,拨通一个电话,对电话那头吩咐了几句。随后他又将那些照片倒退着又看了一遍,当退到第一张时,他用食指戳了戳计算机屏幕上那个粉妆玉琢冰雪可爱的小女孩的脸。
而在这庄园的另一个角落,陈子柚在网络上与国内的朋友联系。
她看到江流线上,点了他的头像,给他留言:“江离城是双胞胎吗?”
第二天,陈子柚准时出现在周老夫人的下午茶时间。
之前李由曾委婉地说,她不必勉强自己。其实如果早两天,她会一口拒绝的。但是昨天下午之后,她生出了那么多的疑惑,突然便想来一探究竟。
那天江流回答:“江先生从来没有提过他的身世,我只知道他的名义上的父亲并非他生父。……是的,有一段时间,江先生关注有关双胞胎的一切事情,为好几对双胞胎家庭提供了帮助。……那位周黎轩先生,与江先生认识。江先生的通讯簿里有他的名字。……还有,江先生出事的那天,与这位周先生通过两次电话。……只是,我从未弄清他的身份。”
神通广大的江流查不到的东西,之于她却是有可能的,所以她来了。至于她想要查到一个什么结果,她自己也不知道。
陈子柚与周老夫人隔着一张桌子,面对面坐在落地窗前喝着茶。室外阳光明媚,鲜花盛放。
“给我讲点国内有趣的事吧。”周老夫人说,“你不是指责我曲解了祖国吗?”
“我事先不知道您想听这个,请给我一点时间准备。”
“那就算了,讲讲你自己吧。长得漂亮,不缺钱,为什么一直一个人,连个男朋友都没有?眼光太高?一直没遇到合适的?或者是被人伤了心对爱情绝望?”
子柚极度无语,周老太太仍不罢休:“长这么大只谈了一次恋爱?十七岁到二十七岁,一个女人最好的年华,居然一场恋爱都没有谈过?像你这样的年纪,这种感情经历太简单了。”
陈子柚几乎沉不住气:“您调查我?”
“任何一个出现在黎轩一米之内的女人,都会被我调查。这是惯例,你得适应。”老太太一锤定音。
子柚只能继续无语。
“有一件事,我很好奇。”老夫人说,“有人赠给你一笔遗产,你接受了,却又以他的名义将等值的资产捐出去。你和这个人是什么关系?秘密情人?”
“夫人,关于我个人的私事,我是否权利不回答?”
“当然。但是你就一点也不好奇,我的孙子与那个人怎么长得那么像?”
陈子柚面无表情地直直看向她。
“我还听说,你第一次见到黎轩的时候晕倒了,是因为这个原因吗?嗯?”
“请您尊重我的**。”
“我觉得吧,按你的个性,居然愿意到我这儿来受气,一定是想从我这儿了解到一些什么吧?不如我俩做个交换?你给我讲讲那个孩子的事情,我呢,可以给你讲一讲黎轩以前的事,或者其它你想知道的事。”
“我并不想知道周先生以前的事。我也不想给您讲江离城的事,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知道。”
“您如果对他那么感兴趣,不妨也去找侦探社调查。”
“我查不到,所以才问你。”
“您难道不认为,逼一个人回忆逝者的往事,是件很过分的事?”
“你看起来也没多伤心嘛。”
当窗外几米远有一男一女走过时,陈子柚的胸口正腾腾升着火苗,她的教养与脾气正在作天人交战。
周黎轩支着拐杖,虽然一瘸一拐,但是神情悠闲,动作也透着一股洒脱懒散的味道。丽卡走在他身边,无论表情还是肢体,都有些紧张,远没有他来得从容。
周老夫人原先的晚娘面孔,霎时犹如春风拂过,眼角眉梢都带了几丝暖意。
那两人也现了他们。丽卡恭恭敬敬地隔着窗户向他俩行了个礼,周黎轩也向老夫人端正地躬了躬身,又朝子柚微微地点点头。
陈子柚回了个礼。
自从她昨日猜测这人可能是江离城的双生兄弟时,她再看向他的眼神,难免更多了几分复杂的意味。他像江离城一样只穿无彩色系的衣服,他像江离城一样抓着她的脚踝。尤其是有多人在场时,周黎轩那清淡疏离的礼貌姿态,更与江离城像了十成十。
老夫人仍然目送着孙儿的背影一点点远去,脸上有一点宠溺,也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感慨。而陈子柚早将目光移到了别处。
“如果,你认识的那个人……是我的亲孙子,“周老夫人盯着陈子柚的脸,不放过她的任何一个表情,“你是否认为,我是有资格知道一些关于他的事情的?”一直盛气凌人的老夫人的脸上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伤感。
子柚的心突突地跳得厉害,几乎蹦出嗓子。她以为要花很多时间才能寻找到的答案,居然来得如此容易?她强作镇定地看着老夫人,自以为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却在她脸上看到一抹了然:“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子柚的道行比起那老夫人浅太多。所以,她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明明她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受那老太太的荼毒,却在第二天接到这夫人的电话后,又老老实实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