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氏国, 位于大夏以西, 向来以一些玄妙秘术闻名。
其中有一样,却是在这些秘术中相对来说不那么为人所知的,那就是所谓的阴阳双修之术。此术向来由月氏王室中天资过人的女子修习, 待她们成年寻得夫婿之后,可与夫婿共享此术。修习该术的女子在月氏王室中有个特别的称号:欢喜奉主, 取自密宗欢喜佛之意。
双修术向来只传女子,只能由王室女子传承。而传承了双修奇术的欢喜奉主受人尊崇仰慕, 且可以同时纳得多位夫婿, 这也是月氏国自古由来的传统。
数百年前,大夏国建国初期,月氏当时的欢喜奉主商清葵为了将双修术发扬广大而来到中原, 一手创立了天水门。自此之后, 每一代天水门的门主都由月氏王室中的欢喜奉主担任。
商清槐正是作为天水门的新一任门主来到中原的。那时她刚好十八岁。
月氏国对欢喜奉主的婚姻大事非常宽容,要纳谁为夫, 要纳几个, 全由她自主决定。但商清槐此前一门心思钻研医术,以商清葵为榜样誓要将双修事业做深做广,所以并未将情爱一事放在心上。
来到中原之后,在天水门的大本营湖州待了一段时间,基本了解了情况之后, 她便去了南疆。
去南疆的目的很简单,她偶然间听得一位门人提及南疆人擅长毒蛊药物,心生向往。
南疆地处大夏国的最南方, 气候温暖湿润,长满了各种难得一见的奇花异草。南疆人大多待人友好,乐于迎客。
商清槐在南疆住了几日,向当地人学习药物的处理和采摘,又听说雨林中更多奇物,便做好了准备进了雨林。
也正是在这雨林中,她碰到了孙秀禾。
孙秀禾去雨林纯粹是因为好玩。他听说雨林里有一种紫尾蝎,利用它的血可以做成一滴封喉的□□,这才兴致勃勃地入了雨林。
他年少狂妄,仗着一身好功夫只身进入危机重重的森林,没有做丝毫的防护。结果可想而之,他被蛇给咬了。正在此时,他碰上了商清槐。
到此,又像是个美人救英雄,英雄从此倾心的故事了。只可惜商清槐虽是个美人,却不是个好脾气的美人,而孙秀禾彼时还是个叛逆少年。商清槐本着医者父母心的态度想替他检查伤口,却被他凶巴巴地一吼。
“你过来做什么?”
“我是大夫。可以替你瞧瞧伤口。”商清槐忍了怒意,好生解释。
“女人懂什么?还不快替我到村里叫个大夫来?”孙秀禾靠坐在一棵树边朝她大声要求着,言语里一点儿也没有请求的意思。他生得俊俏,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却凛冽得很。
商清槐被他给激怒。“女人就不能做大夫了?看你这自以为是的样子,难怪会被蛇咬。”她冷笑一声。“这儿平时少有人来,你就是死在这儿怕是也不会有人知道。”
“你想干嘛?”孙秀禾见她逼近,下意识退了退,被蛇咬到的右腿上又一阵麻痒疼痛,伤口也肿了起来。
商清槐蹲下身,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我在等你蛇毒发作身亡,好劫个财。”
孙秀禾怒气冲冲地瞪着她。“别以为你是女人,我就不敢打你。”
“你倒是打啊。”商清槐不仅没有被他吓退,反而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他的脸。“过一会儿你会头晕,恶心,你伤口里会流出黑血,隔不了多久你就会发热,七窍出血而亡。”
“你——”被她这么一说,孙秀禾仿佛已经感觉到了晕眩。他稳住气息,拼命冷静下来。“你少吓唬人,我已经封住了筋脉,蛇毒不会蔓延。”
“嗯,好办法。”商清槐点点头。“最多少掉一条腿。”
孙秀禾白了脸。
商清槐无趣地站起身要走。“既然你死不了,那我也不用等了。我先走了,你就慢慢等着那条腿烂掉吧,烂掉就好了。”
“你——你回来!”
孙秀禾见她当真走出了几步,一急之下终于按捺不住唤住了她。
“什么事?”
她停了脚,挑眉问道。
“替——替我看看吧。”他别开脸。这句话孙秀禾说得很吃力。以他从来不向人低头的性子,能说这样的话已经是一种妥协。
商清槐却抱着手臂,丝毫没有帮他的意思。
“我不过是个女人,看了也没用。”她朝他灿烂地拉开笑容。“不如你等着,说不准会来个大夫。也许会是男人哟!”
她转过身,毫不犹豫地走了。
孙秀禾咬牙切齿。若不是他封住了筋脉不能动用武功,他一定会把这个女人揪住好好教训一顿。然而现在只能看着她越走越远,渐渐没了影儿。
正当他绝望之时,商清槐却又折返,手里拿着几株药草。
“怎么,放弃了?”她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很是好笑。“刚刚不是还挺神气?”
“你又回来做什么?”他已经全没了气势。
商清槐扬了扬手里的药草。“喏,能解毒的。”
孙秀禾的神情很复杂。
“别误会,我救你,可是有条件的。”商清槐笑眯眯。
“什么?”
“你得做我的侍卫三个月,保护我的安全。”这小子看上去武功应该不错,商清槐盘算了一番,觉得甚合用。
“什么?”孙秀禾涨红脸。“不行!”
“好。”她起身欲走。
“等等!……我答应。”
孙秀禾虽然叛逆,却很守承诺。被商清槐救了之后,当真做了她的侍卫,亦步亦趋地保护她的安全。当然,这番捉弄也被他记在了心里,暗自决心要找机会给她点儿颜色看看。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忘了自己的初衷,居然开始真正从心里在乎起她的安危。至于要教训她的心思更是跑到了九霄云外,因为他已经舍不得让她受到一丁点儿的伤害。
商清槐爱钻研医术,四处采集草药。他跟在她左右,一同学习医毒之术。他向来聪颖,很快便也入了门,两人越发契合。
然而他依然别扭。虽然关怀,却不肯说出口;明明是希望她好好的,却总是说些口不对心的狠话。
两人这样吵吵闹闹地一直下去也不错,他有时会想着,不自觉地笑起来。
然而商清槐却遇上了卫良和卫素两兄妹。卫素自幼身体孱弱,她为她医治,也渐渐成了一对闺中密友。
孙秀禾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两兄妹。自从他们出现,他与清槐之间两人相处的时间便越来越少。他常因此恼火,而商清槐只当他还在闹别扭,并未在意,只是偶尔调皮地捏捏他的脸,提醒他要注意侍卫的本分。
每当这时候,他便软下了心。只好随她去了。
再后来,商清槐和莫齐相遇,一切都变了。
莫齐是西蜀世子,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他们两个人对彼此的吸引力似乎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的。
一个月,不过是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他们相爱了。
商清槐决定跟随他去西蜀。
孙秀禾对此痛心却又无可奈何。他还能做什么?自从莫齐出现,她的心就已经属于他。孙秀禾恨他,更恨自己。
恨自己为何不早些把自己的感情说出口,为何没有把握住她的心。
那些悔恨啃噬着他的心。
商清槐不明白他为何总是对莫齐冷眼相对,某日提及,两人大吵了一架,从此分道扬镳。她和莫齐去了西蜀,孙秀禾则又开始四处漂泊的日子,没多久便被越凤派抓了回去,关进禁闭室闭门思过。
商清槐只当他跟从前一样闹几天脾气又会回来,谁知他当真不再出现。她一直把他当做朋友,如此一来也很是伤怀,只当他下了决心与她决裂,哪儿知道他是被关了起来。商清槐是清透聪明的人,偏偏没发现孙秀禾真正的心思。该怪她迟钝,还是怪孙秀禾太过别扭断送了自己的感情?
不久之后,商清槐嫁给莫齐,做了西蜀世子妃。
其中的过程并不简单。商清槐的来历不明,很是受到了西蜀王和王妃的质疑。奈何莫齐坚持一定要娶她。王爷和王妃就他那么一个儿子,只得依他。然而可想而知,商清槐在西蜀的日子过得并不算顺遂。
她做了跟大半坠入情网的女人一样的选择,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无论受到多大的委屈,只要莫齐的爱还在,她便能让这些委屈化作细雨消散于无形。
那段日子,虽然偶尔苦涩,但大多数时候还是甜蜜。
这一切都落在了孙秀禾的眼中。
他又怎么会想到,自己不过被关了短短一个月的禁闭,一切都来不及。
在禁闭室的时候他把一切都想了个透彻,也决定了出去之后无论如何也要向她表明心迹,谁知道他却来迟了。
似乎他总是来迟一步。
他错过了表白,让她遇上了莫齐;他错过了争取她最后的机会,再见时她已为人妇。他躲在暗处看着她与莫齐的甜蜜,默默转身离开。
做了西蜀的世子妃,显然很难再继续处理天水门的事,尤其在西蜀王和王妃的眼皮底下。她选了个资历较老的门下弟子,让她暂时帮忙打理门中要务。
而她一直心向往之的双修之术,自然也不敢再明目张胆地追逐,怕引起公公婆婆更多的不满。
本应自在飞翔的野雁,困成了笼中的金丝雀。
让她心甘情愿接受束缚的,只是爱情而已。
她是月氏的欢喜奉主,只要她愿意,自有大把优秀的男子愿意为她的夫,甚至想要几个都行。为了莫齐,她放弃了自己的特权,放弃了自己的地位,甚至放弃了自己的理想。
偶尔她也会郁郁寡欢,但莫齐的软语温存总能让她渐渐开怀。
成婚一年后,她生下了莫无辛。
莫无辛的出世,给两人带来了巨大的幸福。因为商清槐生下了莫齐的长子,西蜀王和王妃对她的态度也渐渐和蔼了许多。有了多情的夫君和可爱的孩儿,她渐渐觉得自己放弃的那些东西也是值得的。
莫无辛长到三岁的时候,商清槐去了一趟南疆看望她的好友卫素。南疆的气候并不适合卫素调养,再加上没有好的大夫,她的身体状况日益转恶。商清槐担忧之下,做了一个叫她后悔了半辈子的决定。
那就是把卫素和她哥哥卫良一同接到西蜀,由她自己亲自为卫素调养。
莫齐自然没有意见。卫素和卫良十分感激,也答应了下来。
也许是西蜀的气候适宜,也许是商清槐的医术高明,来了西蜀之后,卫素的身体果然渐渐好转了起来。她原本长得美,只是身体虚弱脸色不佳。调养得当之后,竟然越发倾国倾城。
商清槐常常与她笑侃,说是西蜀的大半未婚男子都眼巴巴地盯着她,她却只是笑而不语。商清槐当她还未曾遇上心上人,也不疑惑。
莫齐平素爱好琴画,偏偏商清槐对此并不感兴趣。她只爱钻研医术,研究草药。而卫素却不同,她擅于琴技,爱好作画。商清槐常常捧了一本医术开怀地看他们两人弹琴相合,过得无忧无虑。
莫齐和卫素之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的,商清槐没有丝毫的感觉。当她在莫齐的书房里发现一副卫素的画像时,她甚至还宽慰自己,那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可是她再迟钝,也毕竟是个女人。一旦有了疑心,便会不自觉地寻找线索。
而这线索实在是太容易发现。
他们两人对视时的眼神,卫素坚持不肯嫁人。莫齐时常对着窗口发呆,卫素绣着一副鸳鸯织锦,忽然就这么掉下泪来。
商清槐的心空荡荡的。从前填满她的那些幸福爱恋,一瞬间似乎都没了踪迹。她有些恐慌,却还在自欺欺人,装作没有看见。
他们两个,发乎情,止乎礼。可越是这样,商清槐的心就越痛,仿佛她已成了两颗真心当中那可恶的阻碍。他们越是躲着彼此,就越是证明了他们爱得投入,而商清槐只能在无人处撕心裂肺。
终于有一天,三个人都到了极限。卫素想要离开,而莫齐也只能答应。但在这之前,他们终于还是在无人处互吐心声。
商清槐亲眼见证了莫齐与卫素的第一个拥抱,亲耳听到了他们无奈痛苦的纠缠之词。
即使卫素走了又怎样?她的爱情和友情都已经变了味。卫素将成为莫齐心中永远忘不掉的美好,将成为清槐心中永远的刺。
商清槐恨。她恨自己的迟钝,恨莫齐的背叛,恨卫素的多情。但同时她也是心高气傲的,如果非得要走一个人,她宁愿是自己。
就把这根刺留给他们。
莫齐的苦苦哀求,卫素的悔恨和眼泪都留不住她,唯一在乎的只是她可怜的孩子无辛。西蜀王妃拉下老脸向她请求,她只能把无辛留了下来。
临走之时,她跟卫素谈了一次,把自己的那片山茶花田和莫无辛都交给了卫素。与其换了别的女人,不如把一切都交给这个对自己还有些负疚感的卫素,至少她会出于愧疚好好地照顾莫无辛。
至于失魂落魄的莫齐,她只对他说了一句话。
“一年之后娶了卫素,否则这一辈子我再不会踏入中原一步,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实际上她再也不打算回来。她很了解他们,莫齐和卫素都是善良过头的人,否则也不会在动情之后便选择分开。只要清槐再不出现,这两个人就将永远活在对她的亏欠中。这一辈子,再不得解脱。
她离开西蜀之后,巧遇上了孙秀禾。
当然,她以为是巧遇,却不知道孙秀禾闻讯赶来,日夜兼程跑差点跑死了一匹马。身心俱疲的清槐把天水门的门主之位交给了他,拖着疲惫的身体打算回月氏。
孙秀禾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开口挽留。
此时的商清槐,与六年前那个洒脱精灵的女子已经判若两人。
她的心被伤痛和恨意划得伤痕累累,再也无心去爱。他了解她,比了解自己还多。
他用了自己的方式为她报复。挑拨无辛和卫素的关系,与冯傲联合,扩大天水门,无不是处心积虑找机会对付西蜀。
然而二十年后,又为了她放弃了报复。
他这一生,只为了一个女人兜兜转转,一直到青春不再,墨发转灰。
他和她何其相像,都那么倔强,是认准了便是撞破头也不回来的死心眼儿。
在这二十年里,孙秀禾也常去月氏看她。商清槐常问起他的终身大事,他却只是摇了头说没兴趣。
商清槐就算是再迟钝,也渐渐地明白了他的心意。但这场情伤在她心中留下的痕迹太重,她没有原谅莫齐和卫素,也没有原谅自己,又何谈再接受别的感情?
孙秀禾并不着急,也许对他而言,这样已经很好。
一直到二十年后,她终于为了自己的孩儿莫无辛,再次踏上了中原。
曾经说过的话她已不再执着。这半生错爱,该结束了。
秀禾和清槐还会不会在一起?
其实会不会在一起,还重要么?
他们还是朋友,不时会见面,一起散步,聊聊天,谈谈最新看的医书。他会停下脚步,替她拂去鬓发上沾的一片柳叶。她会柔柔地对他笑,带点调侃地说他的白发又多了几根,皱纹又多了几条。他会低下头笑笑,真心说她一点儿也没变,还跟从前一样美丽。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笑容青涩得如同当年的那个少年。
在不在一起,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蹉跎半生之后,他依然守候在她身边。
三个月的约定,终于成就了一世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