綦都,公孙麟率军与蜀军交战数日,罗战不敌败退,宣布了公孙麟才是綦国棋楸上的获胜者。
获胜者自然该拿取自己的胜利果实,但武去疾不是待宰羔羊,更不会亲口送上门,甚至急了还会咬人,公孙麟一时间难以下手。
正棘手之时,斥候来报活泉关兵变,公孙麟简直是难以置信,唯恐又是小将武去疾的计策。虽说这小将计策略显生涩,但这场楚綦博弈的弈局武去疾本就是仓皇入局,能够从容对弈已经不易。
公孙麟命斥候再探,大军刚经历过大战,需要休整,他有足够的时间等活泉关云开雾散。
斥候接连来报,坐实活泉关兵变不是武去疾的苦肉计,公孙麟依旧端坐綦都,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果然,第三日有綦军将领白霖手拎锦盒领三千人马而来,公孙麟接见白霖,冷声问:“将军为何而来?”
“武去疾只顾着谋取自己的功勋,先杀鄙人全家,再将鄙人贬为马夫,悲愤难平,特来投诚。”白霖语气铿锵有力,言之凿凿让人无法质疑。
公孙麟识人不知几何,信了白霖四五分不能再多,望着白霖手中锦盒问:“里面是何物?”
白霖呈上锦盒,说道:“武去疾首级。”
公孙麟朝锦盒望了一眼,绕是久经沙场心上结痂也不由颤抖了一下,他只依稀识得武去疾模样,不敢确认,但已经信了七八分于是继续问:“将军可知活泉关如今情况?”
白霖点头答道:“活泉关守军三万,末将与武去疾有隙,末将手下万人只余三千,如今活泉关守军不足万五。”
公孙麟反复忖度虚实,权衡轻重,终于拍案而起:“全军出击。”
不论虚实,楚军尚余四万,拿下活泉关也不是难事,只要当心武去疾故技重施便可。
从綦都开拔活泉关行程一日,公孙麟再次陈兵活泉关,这次不仅要一雪前耻,还要灭綦。
“劳烦将军前去叫阵。”公孙麟对白霖说道。
白霖领命,前去关下叫阵,然而活泉关连个人影也见不到。
“禀将军,活泉关已是空城一座。”叫阵无果,白霖返回军阵,禀告公孙麟。
“劳烦将军领兵破关。”公孙麟笑道。
白霖领命,领三千人马破关,说到底公孙麟还是不信他。
关破,白霖三千人马陆续进关,将活泉关綦军旗帜换为楚军旗帜。
“好,今日再南下,先灭綦国残余,再与鹿恩会师。”公孙麟大手一挥,率先进关。他心中已经有了主意,等亡綦后这白霖也留不得。
公孙麟刚进关,还未来得及一览风景关门便闭上,进来的楚军不过数百。
“拿下公孙麟。”武去疾大喝一声,关内数千綦军一拥而上,楚军难以抵挡,很快只余下公孙麟与七八位楚将。
“放箭。”白霖下令。
故技重施,綦军万箭齐发,这几日武去疾没有闲着,赶制了百捆箭簇,每捆百支。
“白霖你欺我。”公孙麟被团团围住,回天乏术。
“兵不厌诈。”武去疾没有闲心目睹万箭齐发尽数倾落在楚军军阵的盛大场面,四万楚军不可怕,可怕的是眼前的公孙麟。白霖好计策,老奸巨猾如公孙麟也上钩,这一仗,酣畅淋漓,痛快至极。
楚军兵在关外,将在关内,兵不得将令,将没有兵助。
綦军关内围困公孙麟,关外箭雨肆虐,实在大快人心。
“小儿,小儿。”公孙麟破口大骂,并非武去疾死后复生,而是自己愚蠢至极,才会贸然进关。
穷途末路的公孙麟不得不钦佩白霖心性、胆识皆有过人之处,竟然糊弄了自己,可惜他不知晓这出苦肉计也是白霖献策,否则何止震惊?
活泉关外楚军溃败,此番武去疾准备的箭簇足以将楚军射成刺猬,楚军军心溃散,仓惶逃窜。
活泉关内公孙麟余数位楚将悉数被俘,这一战綦军几乎没多少损伤,楚军千夫长以上近乎全部折损,四万楚军只余下半数,尽数撤退。
武去疾领军穷追不舍,一路将楚军驱逐出境。
酣畅淋漓大获全胜,綦国从枳綦分巴立国以来,数十年间只有蜀国一个敌人,与蜀交战胜少败多,这还是仰仗近几十年来威震梁州的江望舒之威,无论是西境与蜀交战还是与宋楚交战,綦军大胜还是破天荒头一回,再往前虽然有郝萌大败祁子,但比起此战意义还是太小。
尽管将楚军驱逐出境,但这并不意味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楚国国力鼎盛,此番伐綦不过动用八万大军,綦国举国之力都难以抵挡,若是楚军卷土重来如何抵挡?
刨开楚国不说,蜀国岂会善罢甘休?恐怕此时蜀军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果然,罗战与公孙麟綦都一战虽然吃了败绩,但并未退出多远,而是想等公孙麟与武去疾两败俱伤再坐收渔利。
斥候来报楚军大败,罗战如何相信?他与楚军刚交过手,楚军无论是战力还是武器装备都胜过蜀军不止一筹,何况是乡勇义军临时拼凑的綦军?
斥候再报还是如此,楚军已经尽数被驱逐出境,綦军正返回綦都。
罗战不再生疑,领先锋罗平领两万军前去綦都截杀武去疾。
罗平领命,领军前往綦都,恰好与武去疾所领三万綦军遭遇。
“吾乃川东大夫、司马罗战之子、圣人玄郎之徒罗平,来者何人?”罗平沉声喝道。
武去疾眉头一皱,綦军虽然战力保存完整,但此时疲惫不堪,此时若是接战胜算渺茫,但綦都已是危城,如何能庇护綦军?
战,胜算渺茫,不战,得问过罗平。
罗平岂能答应?司马只有一位,父亲有意从他与兄长罗宝儿中挑出一位继承人,不出意料蜀王定然会拜为司马。所以罗平需要战功作为筹码来为自己争取司马之位,所以眼下正是契机。
綦国这几年先后被蜀、枳、宋、楚践踏,如今连乡勇义军都只余下三万,再也无力回天,摆在眼前的不是綦军三万,而是足以让他官至司马的天大战功。
武去疾挣扎不已,罗平来势汹汹,恐怕避战不得,可是眼下不能迎战。
白霖俯在武去疾耳畔嘀咕了几句,武去疾脸色转喜,白霖出阵喊道:“吾乃江州军部将,罗平,你要我请江侯来与你理论?”
罗平听见白霖说是江州军部将,听见江侯大名,前军转后军匆忙撤军,江侯的威名实在是太过于显赫,罗平不敢步罗氏十余死人的后尘。
蜀国军中罗氏一家独大,从罗浩然、罗秉然到罗庄,再到罗澈、罗缺、罗杜,整整三辈人无一例外尽数倒在江望舒剑下,如今罗氏仅存下司马罗战与两子罗宝儿、罗平,罗平如何敢接战?
江侯二字便足以退蜀军两万!
劫后余生,武去疾欣慰之余更多的是感慨,戎马一生能够达到江侯的地步便无憾了。
虽然罗平退军,但武去疾不敢大意,毕竟狐假虎威可以糊弄一时,却不能庇护綦军一世,与义军将领短暂议事后商议回防活泉关,又派出数十信得过的将士去各地募军。
武去疾知晓这几年年年战事已经拖垮了綦国,募军难度恐怕不小,綦民三十万户百万人,出去老弱妇孺,还有多少男儿呢?
罗战见到罗平退军,问过之后一巴掌呼在罗平脸上。罗平不敢抬头望罗战,自己让他失望了?罗平不后悔,假如再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退军,毕竟父亲罗战也不敢与江望舒交手。
“江望舒远在涪陵,他哪里有余力顾及綦国?”罗战气得暴跳如雷,愚蠢至极,枳国自身难保哪有余力再管綦国存亡?
于是罗战亲自领军东进,一路畅通无阻,除了靠近已经扩地到孟、焦的綦国西境,蜀军所至之地,旌旗蔽空,宣布了对这片土地、人民的占有权。
得来全不费工夫,除了与公孙麟不明不白的一战,此番征伐綦国顺利得让罗战唏嘘。如今除了与楚国接壤的巫城、谷城和活泉关以南三城,蜀军旗帜已经插便綦国。
活泉关,武去疾派遣出去的将士陆续回归,赶在蜀军之前募集到了几千义军。除了这几千义军,还带回来全境沦陷的坏消息。
不出所料的话楚军定然会卷土重来,綦国这片土地的存亡完全由蜀楚决定。
武去疾手里不足四万人,完全无力再战,只能拒守活泉关。他在等,等蜀与楚再为争夺主导权大打出手,坐收渔利不用去想,凭借手里四万人完全没资格登上棋楸。他在赌楚军胜出,手里还有一点筹码,征北将军公孙麟与七八位楚军将领,就是不知晓这些筹码分量如何,值不值得楚王心动。
果然,蜀军占据大半綦国不久楚军便再一次卷土重来,大军将领为熊协,楚国王族,并不在四征四镇之列。
熊协势如破竹,先占据空城巫城、谷城,再一路破到綦都。
蜀楚再一次綦都交战,此战蜀军再败,罗平身死,罗战撤军回巴北,彻底出局。
熊协大败蜀军后再度征伐,终于兵临活泉关,离上次苦肉计擒拿公孙麟已有半月。
“熊协,你看看这是谁?”武去疾持剑抵在公孙麟喉咙处,高喊道。
公孙麟脸色通红,中计被俘本就是耻辱,又在数万楚军面前被当做人质更是耻辱,若非求生欲望驱使他早就吞剑自尽。
熊协望了望,嗤笑道:“劳烦武将军动手吧,败军之将,不提也罢。”
公孙麟脸色由通红转为煞白,熊协是楚王熊冉族弟,熊协的意思定然也是楚王的意思。
武去疾脸色阴沉,最担心的一幕还是发生了,楚国压根不在乎一个大将的死活,尽管公孙麟位列四征四镇。
“熊协,你以为我不敢动手?”武去疾手上使一分力,利剑划破公孙麟喉咙。
公孙麟感受到生命在流逝,他没有挣扎,心如死灰,自己替熊冉鞍前马后征伐二十年,最后竟然连善终的机会也没有。
“攻城。”熊协下令。
几乎是同时,公孙麟如枯叶从活泉关飘落,落在关下。
威名赫赫如公孙麟,有善始,无善终。
楚军擂鼓,撞木先行,不到半日便破城。
“司马,退军吧。”白霖已经是武去疾的头号智囊,眼下无计可施,他只能央求武去疾退军。
“往哪里退?”武去疾惨笑一声,“又退到新里?”
先前宋将韩泽伐綦,綦军便是一退再退,最后兵败新里,难道历史又要重演?
武去疾自然不会重蹈覆辙,柴邑、高浦、新里三城都不是坚城,活泉关只能坚守半日,三城合起来也不能抵挡一天,与其退军不如死守活泉关。结局是一样的,但至少可以多手刃几个楚军。
“司马,可以退到枳国。”白霖沉默良久,最后狠心说出心中打算。
他不敢去看武去疾脸色,退到枳国可以庇护綦军,但綦民又当如何?
“请司马以大局为重。”白霖跪地喊道。
“请司马撤军。”众将俯身高喊。
武去疾嘴唇哆嗦,气喘如牛。
“司马若执意死战,吾等定然毅然赴死,但百万綦民谁来守护?”白霖这一句话终于击溃了武去疾内心的防线,他回头深深忘了一眼破碎的綦国,下令退军。
綦国败军三万从活泉关撤军,经柴邑、高浦,抵达新里。
正要涉綦水之时,有老渔夫临江垂钓。
“老人家,战火已经烧到新里了,你快些逃避吧。”武去疾好言相劝。
“你是何人?”老渔翁怒目直视武去疾。
“我是武去疾,”武去疾怕老渔翁不识,又补充道,“如今綦国司马。”
“小子,我听过你,綦国亡了?”老渔翁问道。
“未亡。”武去疾答道。
“既然未亡,司马大人要去何地?”老渔翁质问。
“涉綦水到枳国,”武去疾见老渔翁脸色阴翳,又说道,“我自然会打回来。”
“枳人不可信,小子,不可以渡河,回去死战。”老渔翁喝道。
武去疾不知晓为何这老人家火气如此重,但他心意已决,权衡利弊之下若是死战綦国亡,若是先避难枳国,可以再图复国,可以再拯救綦民。
武去疾领军涉綦水,抵达巴阳。
“吾乃綦国司马武去疾,綦国沦陷,请转达江侯,收留吾等。”武去疾喊道。
巴阳大夫已经随军迎敌去了,巴阳并无守军,只有战战兢兢的枳民以为又要背井离乡,无人应答。
“白霖。”武去疾问询无果,唤来白霖。
“末将在。”
“驻守巴阳外,我去寻江侯,”武去疾不放心,又嘱咐道,“不得扰民。”
白霖领命,特意将綦军领到綦水(枳国唤作枳江,楚国唤作大江)旁驻扎。武去疾单骑过巴阳,直奔涪陵而去。
楚将熊协破活泉关后再占领柴邑、高浦、新里三城,至此,綦国再无一寸土地,再一次亡国。
先前宋将韩泽破綦,綦国西境未失,綦国王族尚余郑季郎,綦国乡勇义军还能自发集结,这一次綦国全境沦陷,綦国莫说王族,士族都只有武去疾一人存活,至于綦民再也没有义军能起兵了。
占据新里,綦国全境尽数归楚,熊冉望着滔滔江水,隔江便是枳国巴阳,问道:“先前宋将韩泽便是在这里抛尸截江的?”
“正是。”
“武去疾定然是涉过大江投靠枳国去了,浮桥又断,没有尸体如何涉江?”熊协本意是在新里全歼綦军上演抛尸截江的戏码,再与白鹿大王两线作战覆灭枳国,奈何綦军撤退,又斩断浮桥,渡江成了难事。
“将军,綦军虽退,尚有綦民。”有人进言。
熊协哈哈大笑,新里綦民虽然避难,但附近僻野定然藏有不少綦民。大手一挥,楚军一以新里为中心四处扩散。
江畔有老渔翁垂钓,熊协觉得此人不俗,于是拜见老翁,拱手行礼问:“老人家,你是何人?”
老渔翁不答。
熊协这才想起老渔翁定然不懂楚地官话,于是用生涩的大黎雅言再问:“老人家,有幸拜会。”
老渔翁终于望了他一眼,并从鱼篓里取了一条鲜鱼,递给熊协。
熊协受宠若惊,总觉得这老渔翁是高人,高人赠鱼,岂有不接之礼,他拱手接过鱼儿,对老渔翁越发恭敬。
老渔翁不厌,只招手招呼熊协上船,熊协不理会一众卫兵的阻扰,执意上船,区区一个老头,自己还能着了他的道了?
老渔翁摇舟和歌,熊协不识梁州官话,更何况老渔翁说的是新里土话,更是不懂,只觉得其中有诸多奥妙,窝在小舟上闭眼假寐。
“将军,回来。”有卫兵见小舟越划越远,惊慌喊道。
熊协正眼,见小舟已经快抵达江心,有些后怕招呼老渔翁停下。
老渔翁耳聋一般继续摇舟,熊协终于怕了,持剑抵在老渔翁身后。
“綦人不全是苟活之辈。”老渔翁说道,用的是生涩的的大黎雅言。
熊协暴怒,一剑刺下,老渔翁尸沉大江。熊协想要摇舟回去,却见小舟窟窿漏水,神色惊慌拼命摇舟。
綦水涛涛,吞没江中小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