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州,峨眉。
蒲邈与玄郎相对而坐,桌案上摆着的是一张棋楸,玄郎执白,蒲邈执黑。
“音,去把珏叫进来,”玄郎落下一子,说道,“这一子叫潜龙。”
“朗大人,伏白下山多时,宋骁倒是憋得住气,”蒲邈说道,“算算日子,江侯应该抵达黎都了。”
玄郎点头说道:“邓闲倒是当真沉得住气,我以为赫天子死后他就要浮出水面了。”
“朗大人,邓闲此子不简单,心思缜密。”蒲邈答道。
“哼,我看是深藏不露,我将一切都和盘托出,等他转告孟兰,却不想他倒一字不提。”玄郎冷哼道。
两人说话间江珏提剑进来,朝两人拱了拱手,没有说话。
玄郎一脸慈祥地看着江珏说道:“珏,可以下山了。”
江珏掉头离去,走到门口又回头小声说:“多谢。”
“珏,此去鳞抓飞扬,”玄郎的声音传来,“四海八荒尽永夜,潜龙一出天下白。”
江珏提剑牵马下山,心无杂念,所谓剑心,不单单是练剑,还要练心。他那颗冰冷又粗糙的草莽心被打磨成两半,一半是利剑,一半是诗书。
“公子,等我。”赵淼追来,石头自然也提着一把阔剑跟随。江珏终于知晓了石头和赵淼的关系,两人都是剑阁弟子,也是一对夫妻。
石头六岁上山,十六年撞断三十颗青杠树,却始终撞不断第三十一颗。从郢都归来后便接连将第三十一颗和三十二颗都撞断,第三十二颗更是有成人合抱粗。
撞断三十二颗树,可以出师,可以下山,石头却赖着不走,又在峨眉待了半年之久。
石头不言,江珏自然知晓,石头要等自己下山。这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更喜欢用实际行动表达自己的情愫。
江珏心里感激,重重地在石头胸口捶了一拳。
“疼。”石头龇牙咧嘴说道。
“长安,如意,随珏下山,”玄郎又说道,“玉婵,去不去,你自己做主。”
玉婵朝玄郎拱手,然后追来。
长安,自然是江珏儿时挚友刘长安;如意,自然是邵老太爷的掌上明珠邵如意。
一个叫长安,一个叫如意,倒是好兆头。
“师祖,我也想下山。”君仪喊道。
玄郎摇摇头说道:“你还小,你现在帮不了他,安心留在山上。”
君仪懊恼地退了出去,遥遥招手喊道:“珏哥哥。”
江珏抿了抿嘴,口齿里尽是白露茶余香,他头也不回阔步下山。
“我想先回巴国看看。”江珏询问道。他的的确确是在询问,想要征求大家的意见。
一行六人个个都是枳西人,自然没有拒绝。于是一行六人一路往东,从川东莽山里穿行而过,抵达巴国。还未到巴阳,路上已经有了流民。江珏拦住一个老伯问道:“老伯,请问发生了什么?”
“楚国又打来了,快跑吧。”那老伯悲伤地说道。
既然巴阳地界都有流民,说明楚军已经攻破了活泉关,已经涉过枳江了。枳西,属于巴阳治内僻里,与綦地仅仅一江之隔。众人心里挂念,
加快了行程。
还好,楚军并未涉江,但是也攻破了活泉关,占领了柴邑、高浦、新里三城。
江珏关心的是两件事,一件是活泉关守将是不是还是南疆大夫武去疾?第二件是江侯又身在何处?
不过眼下,他想去巴阳卢家一趟。至于其余几人都去了枳西,只有赵淼不愿回去,于是便陪着江珏。
巴阳卢家,卢氏已经人去房空,甚至整个巴阳的人都在往西、往南逃窜。
江珏叹了口气,所谓战争,受难的到底还是这些黎民。
“公子,打听过了,活泉关守将已经战死,不是武去疾,”赵淼说道,“江侯已经去了兖州。”
“还有呢?”江珏问道。
“我还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赵淼答道。
“说。”江珏说道。
“说江侯置巴国生死存亡于不顾,说江侯去兖州享福去了,”赵淼说道,“江侯在兖州被天子拜为太保了。”
江珏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他自然无可奈何,他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只是一生守护国土国民二十八年的江望舒竟然也会被他手心捧起的黎民痛骂一顿,实在让人有些寒心。
“值得吗?”赵淼问道。
“值得吗?”江珏想起了綦地那些只能用破布烂条遮羞、只能吃草根树皮的依旧义无反顾地提着锄头棍棒跟在他身后守护家园的可爱的綦民,他答道,“自然值得。”
一日后众人都返回,毕竟国是大家,家是小家。大家不能顾,小家也不能安生。
“还好吧?”江珏问道。
“我父亲从军了,”玉婵说道,“只是我嗲嗲一向憨厚,我怕他吃亏。”
刘长安苦笑道:“我娘死了,我草草给她老人家立了个土坟。”
“爷爷过世了,可惜我都没有给他老人家送终。”邵如意说道。
“我家已经搬走了,我啥也没找到,”石头挠挠头又对赵淼说道,“你那个傻子弟弟也从军了。”
赵淼是枳西里正赵伯焘的长女,赵伯焘有个傻儿子,和江珏一同被称为枳西痴儿。
众人说话间有一个身骑高马的人喊道:“停下。”
那人身后跟着千余人,他远远喊道:“可是江侯家的公子?”
江珏望向那人,居然遇见了熟人,这人便是巴阳大夫敬夫,江珏和他在兰埔有过一面之缘。
“敬大夫,”江珏拱手问道,“你要去綦地?”
敬夫走过来苦笑着摇头说道:“太保的意思是让我镇守巴阳防范楚人过江,不准出战。”
“又是那芥子?”江珏嗤笑道,“果然是个尸位素餐的蠢材。”
敬夫脸色变了变,连忙说道:“公子,话可不能乱说。”
“活泉关守将是谁?活泉关内三城之地的黎民都尽数撤离了?”江珏问道。
“只撤离了半数,活泉关守将是白执,已经战死,”敬夫叹了好长一口气说道,“憋屈啊。”
白执,江珏神色僵了僵,白执战死了。
江珏神色凝重,朝敬夫拱手,然后策马往北。
“公子去哪里?”敬夫连忙问道。
“
去綦地,救綦民。”江珏说道。
自己当初毅然出关离去恐怕让綦民寒了心,自己若是再作壁上观恐怕这辈子都要活在悔恨中。
“公子,我们还要赶去兖州。”赵淼小声说道。
“去兖州做什么?”江珏问道。
赵淼答道:“自然是救天下黎民,这可是公子说的。”
“连綦地黎民都救不了,谈什么救天下苍生?”江珏说完,策马而去。
敬夫望着江珏策马而去的背影,他嘴唇数次翕张,终于下令道:“全军听令,涉江。”
“将军,太保的意思是不准涉江。”副将说道。
“国人遭罪,吾心凄凄,食而无味,寝则不安。”敬夫说道。
枳江畔,有巴军正在斩断浮桥,浮桥上还有流亡而来的綦民,甚至江中还有溺水的人在哭喊。
江珏扬起手里苦剑高喝一声:“住手。”
“你是何人?”一个兵士质问道。
“他是江侯之子,”敬夫来得很及时,他说道,“江侯走了,公子还在,修缮浮桥,迎战楚军。”
江珏等不及修缮浮桥,有老渔夫过来拱手说道:“公子,老朽可以载公子过江。”
江珏恭恭敬敬朝老渔夫拱手答谢。
数十渔舟下水,尽是巴阳渔夫。敬夫站在船头惭愧地说道:“我一个巴阳大夫,竟然不如渔夫有种。”
“敬夫,我觉得可以用绳索把渔舟连起来,当成浮桥。”江珏提议道。
敬夫一脸喜色,答道:“公子好计策。”
这一段江水平日里水缓风小,上百渔舟练成一条线,竟然阻绝了江流,形成了一座浮桥。
昔年有宋国大将韩泽投尸截江,今日有巴国无名渔夫连舟为桥。
江珏率先过桥,千余巴军紧随其后,又有数百乡勇义军自发而来。
“多谢。”江珏朝那些无名渔夫拱手,这一礼,他们担得起。
“多谢。”江珏朝敬夫拱手,敬夫违抗军令随自己涉江,这也是情义。
“多谢。”江珏朝千余巴国将士拱手,千人征战几人还?但他们还是跟来了。
“多谢。”江珏再朝数百乡勇义军拱手,他们愿意来,才是莫大的情义。
“公子,我认得你,我是綦民,去年还是公子救了我一家老小,”有乡勇义军说道,“公子在我们綦民心中便是第二个江侯。”
江珏的眼眶湿润了,原来綦民并没有记恨自己。
肩负重任是什么感觉,就是一千将士又几百乡勇义军还有百来个渔夫全都翘首以盼看着自己。
江珏深吸了一口气,扬着苦剑带头而去,身后跟着剑阁五人,一千巴阳将士,还有数百乡勇义军。
敬夫和歌,一千巴阳兵士齐唱,歌曰:
“巴山凄兮枳水凉,携吾袍泽战四方。操长戈兮衣旌旗,驭虎豹兮驾蛟辇。刀呜咽兮剑嘲哳,矢呼啸兮矛咻咻。左骐殆兮右骥伤,鼓长锤兮金哀嚎。进不入兮同砥砺,退无路兮道踯躅。餐西风兮宿寒露,披星河兮戴婵娟。阳晖晖兮白昼尽,日晓晓兮夜霾破。旌旗起兮佑吾邦,袍泽既死兮身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