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赫王二十五年,白露。
枳楚于凤凰城会盟,商议停战之事。
与会者,楚国有楚王熊冉,宋夫人巧玉,国师木尔,镇西将军莒臣,征北将军公孙麟。
“莒将军,听说江侯有当世无敌之勇,此话当真?”熊冉问。
莒臣亲自与江望舒交手过,江城一战江望舒独力先连挫楚宋五名大将,再以一敌万的风姿他还历历在目。
莒臣点头拱手回答:“禀王,是极。”
此时江望舒单骑过黔中,越武陵群山,抵达凤凰城外数里地。
信使来报,江侯抵达。
“江侯带了多少人马?”熊冉问。两国议和,熊冉命征北将军公孙麟调兵而来,连同莒臣共八万人马,两位大将。
“只一人。”信使报道。
熊冉起身朝一众文武说:“走吧,出城迎接。”
江望舒单骑而来,一直到城下,这才下马。
“请江侯解剑。”
江望舒不解剑,反问:“楚人亦解剑乎?”
熊冉出城下车,挥手让人退下,说道:“江侯若想杀孤,又何须手里剑?”
江望舒与熊冉对视,不卑不亢。
熊冉舍弃车驾,与江望舒一同入城,亲自为江望舒欠马。木尔落后半步,莒臣、公孙麟落后两步。
熊冉设宴,宫娥奏歌起舞,御厨上六道菜肴,一是五湖鱼羹,二是一清二白,一清是清蒸武昌鱼,三是三珍宴,四是应山滑肉,五是团圆有余,六是盘龙菜。
五湖鱼羹,楚地第一名菜,有楚水一碗盛的美誉,乃是楚地最高规格招待菜肴。
一清二白,一清是清蒸武昌鱼,二白为白菱、白荷。
三珍宴为粉蒸甲鱼,清蒸鲈鱼,封蒸桂鱼。
应山滑肉肉质鲜嫩,肥而不腻。
团圆有余取鱼丸与汤圆烹制,秋收之时女人烹制团圆有余,寄托阖家团圆的美好念想,又有期待来年五谷丰登,鱼鳖满仓的美好念想。
盘龙菜最讨喜,郢都之外无人敢食。
六道菜肴依次上桌,江望舒一筷未动。
“江侯,莫非不合口味?”宋夫人巧玉亲自斟酒,说道,“这是百果酿,请。”
江望舒一口饮下,说道:“江某肚饱,还请议事。”
事,自然是两国交战之事,枳国死伤近三十万,王族、卿大夫、士大夫近乎灭绝。
“大胆。”公孙麟呵斥道,江望舒的姿态摆得太高,他如何能与楚王对等议事?
江望舒瞥了公孙麟一眼便不再关注,又问熊冉:“楚王以为如何?”
公孙麟好歹是四征四镇中的征北将军,江望舒不正眼看待让他大为恼怒,抽刀而去,架在江望舒脖子上,只要楚王一个眼神,他手上荆刀便可斩杀所谓的梁州第一人。
“这便是楚王待客之道?”江望舒笑道,“刀兵之利岂能让江某折腰。”
话音落下,江望舒一肘击退公孙麟,追星在手,直指公孙麟。
楚王默不作声,显然默许了公孙麟的做法,数百卫兵执戈带矛将江望舒团团围住。
“王,为何要为难江侯?”莒臣劝阻道。先前他奉命前去江城请江望舒赴盟,信誓旦旦楚王不会再起干戈。
“公孙将军之兄死于枳人之手,这是私仇,孤可没有让他出手 ”熊冉自斟自饮,观赏两人交手。
江望舒手持追星一连挥出数十剑,六剑星辰剑芒接连而出,连缀成线,交织成网,将公孙麟笼罩其中。
公孙麟面对江望舒的星河攻势抵挡艰难,他是征北将军,重攻轻防,与江望舒对弈又不得不防,无力进攻,不过数十招已经显露颓势。莒臣提刀加入战圈,一面抵挡江望舒一面解释道:“江侯息怒,公孙将军并非有意冒犯。”
公孙麟趁机逃出战圈,心中已有定数,江望舒是武圣无疑,甚至比起夫错带给他的压力更大。夫错能压他一头,江望舒岂止压他一头。
江望舒收剑回到坐席,质问熊冉:“楚王不怕江某以命相搏?”
熊冉举樽笑答:“公孙将军无礼,孤替他赔罪。江侯不是无礼之人,更何况,江侯不会拿一国国运赌这一剑。”
江望舒有一百种方法杀死楚王熊冉,但他不敢。楚国可以没有熊冉,枳国却不能没有他江望舒。
江望舒收剑,苦饮百果酿。苦酒入肚,在腹中酝酿着忧虑。江望舒吐气,忧虑化作剑气,手中酒樽碎为齑粉。
这一幕被熊冉尽收眼底,连忙掩面饮酒掩饰内心震撼。
公孙麟入座,神情沮丧,若非莒臣援护,江望舒五十招可败他。堂堂楚国四征四镇,却在江望舒手下过不了百招,何其丢人?
莒臣心里平衡了,他素来以防御见长,江侯手下都过不了百招,何况是公孙麟呢?
于是他安慰道:“公孙将军,莫说你我,江侯于江城连败无人,更能与夫圣战平,不要气馁。”
莒臣不说还好,这一说公孙麟更是老脸一红,心想莒臣这厮莫不是在讥讽自己不自量力?
莒臣见公孙麟脸色大变,心里也郁闷,本来是好心安慰,竟然被误会成奚落,他只好讪笑拱手回到坐席。
满座俱静,众人各怀心事。
“楚王,酒酣食足,可以议事否?”江望舒再问。
“可。”熊冉答道。
“枳楚一战,枳国国祚近乎湮灭,楚王愿停战否?”江望舒问道。他的手按在追星剑柄上,若是熊冉说一个“否”,他可以不顾生死血溅凤凰城。
“休战。”熊冉答道。两人都松一口气,熊冉丝毫不怀疑若是惹恼了江望舒,这八万楚军也保不住他。
江望舒手心汗涔涔,若非万不得已,他如何敢拔剑?
“武陵之地,可归还否?”江望舒问。
武陵之地在黔中以北,滕云兵败江城之际楚军侵占武陵,不肯退军。江望舒领乡勇义军一路追逐莒臣,尽收失地,却无力收复重兵防守的武陵。
“武陵不可以还,”公孙麟拍案而起,义愤填膺说道,“江侯可自取之,哪有拱手让人之理。”
武陵之地,正是公孙麟驻军之所,依据此地,梁州三国楚国可以徐徐图之。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箪食之内,岂容他人瓢饮?”江望舒端坐在席,怒目而视。
“江侯,不要得寸进尺。”公孙麟指着江望舒呵斥道。
“收好你的爪子,否则江某不介意替你收好,”江望舒拔剑寸许,威胁意味十足,说道,“此战,枳胜而楚败,你没资格与我谈条件。”
熊冉细细品味江侯的狂妄直言,大有指桑骂槐之意,压下心中怒火问:“江侯莫非是要再起兵戈?”
“楚王若有意,江某奉陪到底。”江望舒敢只身来楚,自然有他的倚仗。
熊冉拿不准江侯哪来的底气,靠着手里追星?
“江侯,孤一声令下,你以为走得出凤凰城?”熊冉自认为待江望舒已是礼让三分,却不想江望舒处处咄咄逼人,真不把他楚王放在眼里了?
“楚王大可一试。”江望舒起身,数百卫兵执戈带矛虎视眈眈,只要江望舒敢有一个不轨之行,不用楚王下令,他们便可群起而攻之。
“江侯稍安勿躁,孤岂是不言而无信之人,说不起兵戈,自然不会兵戎相见。武陵之地,自然归还。”熊冉不敢拿命去赌,眼下夫错不在,楚国无人可挡江侯。莫说一人,就是四征四镇悉数到场,恐怕也无力擒拿江侯。
凤凰城,是楚地,是他的地盘,等自己脱离险境,他有一万种方法弄死江望舒。
“江侯可还有要求?”熊冉安抚江望舒,尽量顺着他的意思。
江望舒点说道:“枳寸土不能让,楚一人不可失,请楚王放秦孟亭、荆琦君二将。”
“带二人来。”熊冉下令。
片刻,秦孟亭、荆琦君上来,两人并未受辱,江望舒舒了口气。
“随我回家吧。”江望舒招手道。
荆琦君见到江望舒,喜极而泣,跑过来扑倒江望舒怀里痛哭。至于秦孟亭则站在木尔身侧,眼神冷漠。
“秦孟亭,你不愿回家?”江望舒问。
“去给江侯行个礼。”木尔宠溺地摸了摸秦孟亭的脑袋,多好的苗子。
“谢江侯眷顾,孟亭如今已拜木尔先生为师,楚地便是我家。”秦孟亭遥遥一拜,转身回去。
“枳地尽数归还,你若能说动,人也可以带走。”两位小将里,他更看着秦孟亭,木尔也称是个好苗子,至于荆琦君,不过尔尔,虽说容貌俏丽,又比得过沉鱼之貌?
熊冉揽着宋夫人巧玉,在她脸上小啄一口。美人在怀,只缺天下。
“多谢款待,烦请楚王送江某一程。”江望舒拱手施礼。
熊冉神情一窒,未曾料想到江望舒竟然提出这般请求。眨眼间,江望舒持剑挟持宋夫人巧玉。
未等熊冉开口,木尔说道:“江侯怕了?”
江望舒笑道:“江某如何不怕?”
莒臣、公孙麟与数百卫兵护住熊冉,生怕江望舒有不轨动作。数百卫兵执戈带矛步步紧逼,就等楚王下令。
“楚人若不肯,江某岂不是强人所难?”江望舒护住荆琦君,拔剑四顾,呵斥道,“枳军二十万便在黔中,今日江某若不归。”
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熊冉也知晓江望舒曾在江城一人冲楚军万人军阵依旧毫发无损,他可不敢保证这区区数百卫兵可以护自己周全。
江望舒提剑而起,十步杀一人,数百卫兵十去一二,杀尽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熊冉托大了,低估了江侯之威。恐惧在众人心中蔓延,卫兵不敢再轻举妄动,江侯进一步,卫兵退一步。
熊冉一言不发,冷眼相待。
江望舒不管他作何感想,一手拉着荆琦君,一手持剑要挟着宋夫人巧玉。
城内万余楚军虎视眈眈,城上数千楚军虎视眈眈,城外数万楚军虎视眈眈。
熊冉跟在江望舒身后数十步,脸色阴沉。
“备马。”江望舒喝道。
熊冉只得命人备马,只有一匹 江望舒也不计较,让荆琦君牵马,退到府邸外。
“江侯,你可出城,孤保证你安危。”熊冉喊道。
“再送一程,如何?”江望舒不敢松懈,稍有懈怠,便是有死无生。
江望舒又退到城门,熊冉再问:“江侯,你可出城,孤不再阻拦。”
“再送一程,如何?”江望舒朗声问。
江望舒出城百步,与荆琦君同骑,策马远去,留下宋夫人巧玉站在原地。
熊冉满目阴翳,城上数千弓手弯弓搭箭,只要他下令便可松弦。熊冉没下令,望着江望舒扬尘而去。
“木师,孤是不是让你失望了?”不待木尔回答,熊冉又喃喃自语,“孤是凡人,亦贪念美色,如何舍得。”
木尔拱手回答:“王能修身齐家治国,何愁王天下?”
熊冉知晓木尔不过是不好拆穿他,有那么一瞬间他多想下令放箭,只要杀了江望舒,枳国可取。
宋夫人巧玉款款回城,只是瞥了熊冉一眼,朱唇亲启,只叹息一声。
熊冉以为巧玉对他失望。
你是人间惊鸿客,我是天上沉鱼颜。一别两年,可惜江侯始终不肯瞧一眼。
叹息如涟漪,在巧玉心头涤荡,熊冉不知,江侯亦不知。
江望舒一路不敢停歇,武陵之地,楚国恐怕不会轻易交还,这早在他意料之中。此行,带枳人回家,便足矣。
武陵,他迟早要收回。枳人,只要愿意,便是龙潭虎穴他也愿去接回家。
“江侯大恩,末将无以为报,唯有……”荆琦君环着江望舒的腰身,江侯的背让她倍感踏实。
“那便不报。”江望舒回答。
谁家少女不怀春?梁州谁人不思君?
骏马在武陵群山之间奔驰,荆琦君紧紧环着江望舒腰身,贪念江望舒带给她的安全感。日落之时,两人终于到了黔中。
杨羡遥遥相迎,江侯此去凤凰城,不带一兵一卒,他如何不担忧。虽说有十万乡勇义军在黔中严阵以待,但江侯若是不归,这十万乡勇义军在楚国雄师面前不堪一击。
“秦孟亭呢?”杨羡问。
“楚王许以重利,他如今是楚人了。”荆琦君答道。
“唉,宫主说秦孟亭有帅才。”杨羡自知自己不堪大任,知晓秦孟亭不肯回枳,惋惜不已。
“我枳地向来不缺人才。”江望舒不以为意,区区一个秦孟亭,不回便不回。
时值孟秋,枳国刚饱受战乱,满目疮痍。今年本该是个丰年,大战刚落下,各地都要欠收,枳本就地薄,黎民本就苦。
此时,凤凰城。
熊冉心事重重,江侯之勇,见识之后才知道先前莒臣所说不但没有夸大,反而有些不符实际。单骑赴会,一人入八万重兵埋伏的凤凰城还能全身而退,勇与谋都是上上之人。
熊冉有爱才之心,本欲拉拢,可惜江侯心系枳地,宁折不弯。
“王,公孙麟求见。”
公孙麟拜伏,进言道:“王,武陵是还还是不还?”
熊冉冷哼一声,问:“到嘴肉糜,岂有奉还之理?”
公孙麟领命,连夜赶往武陵,恐怕这时候江侯已经准备收复武陵了。
口头承诺而已,枳地寸土不能失,楚又能将到手之地拱手相让?
翌日,江望舒领两万兵从黔中奔赴武陵,杨羡领八万兵马严守黔中。
“丧家之犬江望舒,又见面了。”公孙麟居高临下高喊道。
“手下败将,还敢狂吠?”江望舒一人出阵,离武陵五十步停下,回答道。
公孙麟脸色阴沉,下令放箭,五十步距离,又居高临下,定然要将这狂妄之徒射成筛子。
箭雨铺天盖地袭来,江望舒躲到嶙峋巨石后,等箭雨停了,又出声问:“狂吠之辈,敢不敢出城一战?”
公孙麟还没受过如此大辱,骂骂咧咧拔剑出城,被将士拦下。
“丧家之犬,本将不与你一般见识。”公孙麟哪儿敢出城,不过是逞口舌之利,被拦下他也就顺着台阶下了。
“犬吠之辈你敢出城?”绕是心性再好,一口一个丧家之犬也让人恼怒。
“丧家之犬你不是有万夫莫敌之勇?敢单骑赴会不敢破城?”公孙麟嗤笑道。
江望舒取下背负长弓,搭箭松弦,箭矢破空而出。公孙麟睁大瞳孔,那凌厉一箭扑面而来。
“啊。”哀嚎从城上传来,正是公孙麟。江望舒那一箭,正中左眼。
“破城。”江望舒举剑下令。
两万枳军冲阵,枳地寸土不能让。
城内,有一白发苍苍老者拄杖而行,身侧有一壮实少年搀扶。两人对满城楚兵熟视无睹,一直走到离城门一里,这才被楚军拦下。
“芥子,我赢了,”老者说道,“去吧。”
少年没做声,楚兵呵斥道:“滚开 ”
少年拔剑连杀两个楚兵,将老者护在身后。
“爷爷老迈,不用管。”老者呵呵笑道,孩子长大了,这一辈子没算白活。
数十楚兵将两人团团围住,杀机毕露,这壮实少年连杀两人面色不变,岂是寻常草莽?
半时辰后,武陵城门大开,有少年背负死人杀出来。
“江侯在上,樊祁子之孙芥子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