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圣子丑,一生仅有两徒,一是孟兰,一是邹固。
世人都知子丑之才,独得天子八分;世人也听说子丑两徒各得一半,共得天下才气四分!
子丑之才,可比伯岐,他是大黎王朝太师,前后教导黎室三王;他是洛邑行宫祭酒,天下道义执牛耳者。
邹固之才有天下四分,便被宋王拜为司空,身份显赫。
孟兰之才也有天下四分,中山王称赫天子欲拜他为太师,比起邹固,身份更是显赫。
高下立判。
公子枝,是赫天子与日覃小翠的次子,从四岁起便去鲁国当了人质,今年行及冠礼才回来。
十一年不见,虽说并非日思夜念,但也时常感伤。十一年不见,眉眼像极了小翠,面容则随赫天子。
公子枝刚回黎都,拜见了赫天子,便只身去枳国祭拜亡母。
娘亲的脸长什么样他不是知晓,娘亲去世时他刚足月。他知道的,便是娘亲是枳国太傅日覃伯贤之女。
从黎都到枳都,何止千里。山高水远,他只带了一根竹竿。姚枝别了赫天子,带着他的嘱托,往西南去。路途迢迢,竹竿有丈余,又如何丈量千里。
赫天子沉默着望着公子枝的身影渐渐模糊,伤感之余更多的是欣慰,姚枝十倍于自己。
四岁到鲁当人质,赫天子盼了十一年,姚枝回来了,不见当年稚气,眉眼英气逼人,同他娘亲一样。又盼了半年,姚枝与孟兰一同回来了。
宋瑶脸色难看,以为姚枝只是去枳地祭拜亡母,谁知竟然将孟兰寻了回来。姚枝,姚枝,比你那无能父王强太多了。
赫天子二十里相迎,王城士族、大黎半数公卿随同。
公子枝自然没有这么大排场,孟兰却有。甚至一众公卿都忘了枝公子,天子之子为人质,破天荒头一回。孟兰刚要跪伏,赫天子扶起他,涕泪横流说道:“赫受不起。”
昔年文王请伯岐出山,天子之躯,亲自背行五百步。伯岐弥留之际,文王问伯岐:“黎国祚几何?”
“千秋万世。”伯岐回答。
“孤要听真话。”文王强忍不落泪。
“当初天子背老朽行了五百步便喊累。”伯岐气息微弱,两眼俱是不舍,他还留念这人间繁华,他还遗憾九州未定,“老朽尚余一口气,天子再背老朽一程,有几步算几步。”
文王背着伯岐,走了八步。算起来,大黎国祚共五百零八年,到黎赫王二十三年,恰好五百年。
赫天子想到此,越发伤悲。伯岐是圣人,他说五百年,便是五百年。他延长国祚八年,如今只剩八年。大黎国祚,竟然要断送在自己手里,哪来脸面去面见列祖列宗?赫天子不甘心,属实不甘心。
赫天子在位二十三年,只落一子,险些将黎室置之死地。天下兴,天子不必落子;天下亡,天子亦不必落子,这是先王的交代。伯岐是圣人,千古第一圣,他的话,便是天意。天意不可违,难道就真要眼睁睁看着大黎灭亡?逆天改命,赫天子有一个疯狂的念头。他做不到,但圣人做得到。
子丑身死,但孟兰还在,圣人还在,这是他的底气。天下传闻子丑之才孟邹两人对半而分,传言终究只是传言。
“孟先生,请受赫一拜。”寒风凛冽,四野寂寥,赫天子当着满朝公卿、王城士族的面五体伏地。
向来只有黎民跪天子,又何曾听闻天子跪黎民。赫天子,不顾礼节,不理蜚语,五体伏地。
天子一拜,何其沉重,孟兰姿态更低,五体伏地,将身子压进皑皑白雪。两人面对伏地,足足有一刻,赫天子不肯起,孟兰也不肯起。
孟兰、邹固二贤,虽说是子丑之徒,部分诸侯也以圣人之礼相待,但他们尚未出世,并无功绩,并未成圣。随行的公卿震惊,士族讶言,既不敢去扶,也不敢出声。
赫天子起身,又扶起孟兰,众人这才舒一口气。
二十里相迎,余下二十里,赫天子为孟兰驾车。这二十里,赫天子只觉得太长,整整十二年,不敢落一子,他等得太久了,等到棋楸满目疮痍,等到棋局扑朔迷离。
无篷无盖,雪花簌簌落了赫天子一身,孟兰一拂,雪花化作泥,点点落地,一路积雪消融,草芽拱绿,芳华旖旎。
昔年伯岐出山,岐山鹿鸣呦呦,鸟语啾啾,鸾凤环侧,白泽引路。
诸侯敕封,那是一地圣人,譬如宋国施慧,蜀国玄郎。
天子敕封,那是一国圣人,譬如问道山殷隐,珏山子丑;
更高一筹,则是天道承认,那是天下圣人,岐山伯岐是第一位,道家老子是第二位,子丑差了半筹。
至于武夫一途,虽说也有圣人这一说辞,向来不与百家并论。若是也按次排名,胡塞卫灵、卫秀,算是一地圣人;剑陵缪苦,算是一国圣人;中山伏白,勉勉强强可算作是天下圣人。
四海八荒尽永夜,潜龙一出天下白。潜龙一日不出,诸侯征伐战火便一日不敢烧到中山。
孟兰自远方来,天子二十里亲迎,拜为太师。
一时间天下皆知,天道承认,孟兰成圣。雪花恐怕打湿孟兰衣裳,簌簌避开;凛冬时节积雪消融,草长花开,二十里春意盎然,王城九九八十一里,人人褪去厚衣裳。
天下诸侯莫不震惊,只知子丑独占天下八分德才,不知孟兰青出于蓝。
孟邹两圣,五五对分,是真是假,值得商榷。
小雪过后恰好三日,女公子芷兰之事未定。赫天子与太保中山王倾向楚王熊冉,太傅宋骁、蔻太后自然是倾向于宋公子谦修。宋瑶虽是国母,却不能参与国事,双方僵持不下。
芷兰心意如何,没人理会,只因她是女公子。
这一日,孟兰正式成为大黎太师。
天子、太后、三公,显然,孟兰自远方来,打破了王朝秩序。
赫天子不再是孤家寡人,于是宴请求亲诸侯与王城贵胄,既是为孟兰接风洗尘,也好定下芷兰婚事。
赫天子心情大好,三喜临门,一喜芷兰出阁,二喜姚枝回家,三喜孟兰出山。赫天子端坐高台,三公落座,然后是求亲诸侯,最后是王城贵胄。
铜钟与石磬同奏,琴瑟连箫箎齐鸣。笙竽伴埙缶靡靡,鼗鼓共柷敔呜呜。更有吴越佳人舞水袖,胡塞力士弈虎豹。四方公子奏《逐鹿》,王城贵胄歌《桃夭》。
八音俱全,四美并列,王城许久没有这样热闹了。
歌舞罢,赫天子领诸侯祭太庙,从文王到先王,又是两个时辰。
“天子,女公子国色,冉无德无能,自愿退出。”楚王熊冉率先发话。
话音刚落,赫天子皱眉,柴夫人领着芷兰过来,引得众人连连侧目。芷兰低头紧随柴夫人,亦步亦趋,只留给众人一个侧颜。
娥眉弯弯,青丝挽髻,不施粉黛,体态婀娜。便是这仓促一瞥,已是惊为天人。
“岂止羞花,我见犹羞。”楚王喃喃道。
“楚王反悔还来得及。”宋王讳莫笑道。
“君子无二言,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有得必有失,冉知晓这个道理。”楚王收心,不再盯着芷兰。
芷兰一言未发,亲事便定下了,只待开春出阁。诸侯求亲一波三折,最后还是宋公子谦修成了赢家。
宋公子谦修赢得了羞花之颜,宋王宋骁越发显贵,一家三代人,代代与黎室接亲。
于黎室而言,是福是祸,尚难定论。短浅看来,安抚了国力最强的宋国,也收取十城之地,算是福吧。
诸侯与王城贵胄频频举杯,朝宋王敬酒。宋王来者不拒,饮了十数杯,略显醉意。
孟兰一言不发,只吃些果蔬,只与身边中山王交谈。侍女穿梭在桌案间,不小心触碰到桌案,酒觥倾倒,米饭落了一团。
侍女伏地认错,两个侍卫寻声而来。孟兰拦下侍卫,拉起侍女,又捡起饭团。
众人瞩目,望着孟兰,不知他意下何为。
孟兰拂去饭团沾染的灰尘,凑到嘴边,一口吃下。
“请倒一樽酒,有些干。”孟兰微笑,请侍女倒酒。
侍女拿着酒器,双手颤抖,险些溢出来。孟兰一口饮下,让侍女下去。
“五谷从地上生长,不脏,反而有泥土的清香。”孟兰朝赫天子作揖,也解了众人的疑惑。
赫天子击掌,诸侯也击掌。孟兰仁德,又有兼爱之心,不愧是圣人。
芷兰小口抿着饭食,大概是察觉到什么,抬头恰好与宋公子谦修四目相对 。一个是天子之女,有羞花之颜;一个是宋王嫡长孙,面如冠玉。芷兰羞得别过头藏到柴夫人身后,谦修觉得失礼,不敢再看。
这一些,赫天子尽收眼底,抛开身份,谦修是个青年才俊,先圣子丑赐名谦修,君子谦谦,修身齐家;邹固授课,宋王十子除却谦修之父其余九子,子子不如他。奈何他是宋骁嫡长孙,赫天子叹一口气。
宋骁越是显贵,赫天子便越是不心安,有虎环侧,如何心安?宋骁既是国之柱臣,也是国之隐患。
赫天子望向中山王,中山王越发老迈,酒不能饮,饭不能食。
国之柱臣,年逾古稀,已垂垂老矣。宋骁年近花甲,却神采奕奕,对比之下,赫天子更忧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