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地有明医蒲邈,能生死人、肉白骨,天下怕之。
传闻有数千将死之人经蒲邈而得以延年益寿,这只是传闻,蒲邈自己都没承认过。
传闻可信度不高,世人皆知的是蒲邈医一个死一个。
昔年大黎天子诏天子年不过四十,病危,越王举荐越地明医蒲邈。蒲邈迈进黎都,从此开始他的医圣之路。
具体疗程世人不知晓,只知道国母宋蔻赐蒲邈白金,相送二十里。
诏天子病情转好,敕封蒲邈为医圣,又要拜蒲邈为太医令。蒲邈回绝,一时间名声大噪。然而不过半月,诏天子一命呜呼,蒲邈一连消失十余年。十年过后,蒲邈再出世,穿梭于江湖与庙堂之间。
黎赫王十四年,冲突不断的吴越爆发会稽之战,吴王乃素督战,死守会稽重镇。越将淳于期连败吴国数名大将,困吴王乃素于会稽。
国不可一日无王,吴国庙堂拥立公子昭林为王,公子昭林出兵解会稽之围,迎接老吴王乃素回国。
黎赫王十五年,老吴王乃素病危,请蒲邈医诊。蒲邈替乃素把了脉,确定并无大碍,公子昭林称蒲邈是庸医,打发走了。
三日之后,老吴王乃素气绝身亡,公子昭林即位。
两次行医,一次医死大黎天子,一次医死诸侯,天下人再也不敢信他医圣之名,将他称为庸医。各国听说蒲邈游历而来,就算病危,也唯恐避之不及,哪敢请他行医。
医圣蒲邈,天下怕之。
蒲邈最近一次行医,是黎赫王二十三年冬,大黎太保、中山王子匡病危。
倒不是有人请蒲邈行医,而是蒲邈恰好在兖州,主动请命。中山公子汤赏他十金,只让他离开。蒲邈不走,执意要替子匡看病。
此时中山王子匡已经只剩半口气了,横竖是死,子汤便答应了蒲邈。
果不其然,庸医就是庸医,经他医治,子匡也只苟延残喘了两个月,到底还是丧命。
庸医蒲邈,名声大显,以至于宋骁听说蒲邈在洛邑,赶紧命人赐金遣还。
涪陵一战,枳国惨胜,枳江侯江望舒被雷电击中,生死未卜。
巴闯领轻骑护送江望舒回枳都,请太卜巴梁救人。
巴梁替江望舒把了脉,虽说尚余气息,但已是微不可见。况且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江望舒形容枯槁,宛如焦炭。
雷电是天道意志,这一击下来,莫说外表,就是内里五脏六腑都被震碎,能有一线生机已是造化了得。
“哥哥,怎么样了?”巴闯顾不上换身衣裳,一身血污,脸上结了血痂,模样狼狈。
“闯,除非有神人相救,否则无力回天。”巴梁叹了口气,“我无能为力。”
大枳庙堂,从枳王相奚到一众卿、士,一一赶到,恰好见到巴梁摇头叹气。
日覃伯贤听到噩耗,险些昏倒过去,巴闯急忙扶住。
“太傅,节哀。”太师卿伯向来与日覃伯贤不合,两人多次在朝堂针锋相对,眼下卿伯知晓日覃伯贤心中悲痛,出言安慰。
“我去找太保,太保医术高明,他能救江侯。”巴闯一介莽夫,一边抹泪一边往外跑,滑稽之余更多的是悲痛。
执圭巴闯,身份显赫又武力高强,一向目中无人,却对草莽出身的江望舒敬重得很,只以为他不敌之人,江侯能敌;他打不了的仗,江侯能打。
老太保祁子已经离开枳都,归隐山林,巴闯只得只身去武陵。
巴梁无计可施,只能给江望舒敷一些草药,其余人悉数离开,只有太傅日覃伯贤还守着。
日覃伯贤守在江望舒床边,神情恍惚。他这一生,虽然官至三公,却又失败透顶。
五岁丧母,十二岁丧父,三十岁丧妻,四十五岁长女日覃小翠死于黎都,五十岁独子日覃桑死于西境之战,五十二岁幼女日覃杜若死于巴阳,如今他已六十七,时日不多,女婿竟然也先他而去。
相奚请太师卿伯议事,大枳三公里,相奚最信任的,便是伯父相卿,事无巨细,一一向他请教。
“樊荼已集兵,打算收回黔中之地,次战,挫了楚人的锐气,又尽收失地。”卿伯进言。
“卿伯,”相奚眉头紧皱,说出心事,“江侯若是身死,楚军再来,如何是好?”
枳国治军之人,一律称作执圭,执圭只有有江侯江望舒、蜀黎行宫宫主樊荼、西境巴闯、南境相思四人,四人之中,江侯最勇,余下三人,都难以成为名士。
国之名士,唯江侯一人,所以相奚封他为枳江侯,否则仅凭日覃伯贤力排众议,其他三族不点头,江望舒如何封侯?
“王,事已至此,只好听天由命。楚国武圣夫错也生死未卜,只要夫错死,樊荼、巴闯便能安国。”卿伯出言安慰,只是言语之无力,连他自己都不信。
楚国地阔人多,又有冶铁技艺,军中将士装备之精良岂是枳国比得?况且东境楚人屡次扰境,枳国一败再败。涪陵一战,若非江望舒以死相争,竟然与夫错难分上下,恐怕涪陵危急。
涪陵若失,楚人便可长驱直入,枳都难保,枳国国祚难保。
江望舒起于草莽,每战必胜,最后封侯,可谓是国士无双。
本来江望舒封侯一事,卿伯是竭力劝说,只是一向对她言听计从的相奚最后还是答应了。
卿伯有些内疚,自己总是在打压江望舒,削他兵权,又在封侯一事上做文章,只是个虚职。
然而大枳国士,唯江望舒一人。西境有江侯在,蜀人望风而逃;巴阳之战,江侯大败綦国司马郝萌;涪陵一战,江侯与当世武圣夫错赌战,不分上下。
“王,江侯吉人自有天助。”卿伯安慰道。卿伯如何不知,先前他瞧见江望舒被烧成木炭,生机渺茫,莫说巴梁,就算是祁子来,也救不了江望舒。
两日后,巴闯驾车,祁子回枳都。
祁子本来刚离开枳都,准备回武陵旧地养老,才到半路,就被一个灰头土脸的汉子拦下。
祁子以为是要钱的强人,让随从施舍了两贯枳刀,让他滚蛋,谁料到这强人不识好歹,还不肯走。
祁子怒了,让随从将这强人打跑,随从不动,说这不是强人,是执圭巴闯。
巴闯从枳都来追祁子,未吃未喝,快马加鞭,追上时,已经近乎断气,喉咙嘶哑,说不出一个字来。
祁子命随从给他喂了水,巴闯囫囵喝了两口,将赶车随从拎下,推搡着祁子上车,又亲自驾车掉头回枳都。
“巴闯,我意已决。”祁子以为是枳王意思,要请他回去,他急忙辩解。
巴闯不理会他,鞭子抽打在马身上,马儿受惊,加紧迈着马蹄,一路回枳都。
“巴闯,停车,放我下去。”祁子愠怒,这莽夫怎么不识好歹。
巴闯终于缓过劲来,喊道:“江侯快死了,你跟我去救人。”
一回枳都,巴闯就急匆匆领着祁子直奔巴梁住处。祁子一路已经知晓江望舒与夫错一战,也不怪巴闯鲁莽。
江望舒如同枯木一般躺在床上,生机渺茫。祁子替江望舒把脉,翻眼皮,又摸了一些穴道,脸色凝重。
“太保,怎么样了?”巴闯眼巴巴望着祁子问。
祁子也不纠结称呼,答道:“老朽一筹莫展。”
巴闯急得就要嚷嚷,巴梁连忙制止道:“太傅刚歇下,你先去洗把脸了。”
日覃伯贤睡眠浅,听到巴闯嚷嚷睁开了眼,眼里遍布血丝,他望见祁子,大喜过望,问道:“吾儿望舒还活着对吧。”
祁子与日覃伯贤共事多年,两人间隙不断,现在忽然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老来大悲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祁子怕日覃伯贤伤心,气坏了身子,不愿将真相告诉他,于是劝道:“江侯还有得救,你先去歇着,别等江侯醒了你又卧病在床。”
日覃伯贤老泪纵横,祁子说望舒还有得救那就有得救;祁子让他去歇着那就先去歇着,等一觉睡醒,望舒就好了。巴梁主动将里屋卧室让给日覃伯贤,等日覃伯贤睡下之后,这才和祁子商量如何救人。
一辆马车从江城方向驶来,被卫兵拦下。驾车的少年郎与卫兵理论,车上有老者喊话:“我是医圣,从楚国来,相见枳王。”
“哪个医圣?”执圭相思正好骑马路过,听见车上老头操着大黎雅言,于是也用半生不熟的雅言回问。
“越国蒲邈。”车上老者和煦回答。
相思哈哈一笑,问:“原来是把天子医死,十年不敢出来的医圣,你来枳都又想医死谁?”
“我在武陵游历,听说江侯危在旦夕,特来救人。”蒲邈下车,朝相思施礼。
相思这才看清蒲邈的面目,仙风道骨,一袭麻衣,若不是有医死人的先例在,倒是符合医圣形象。
“时不我待,还请公子带我去见江侯。”蒲邈再行礼。
相思已经命人去请示一下枳王,蒲邈声名狼藉,没有枳王许可他可不敢擅自放人,要是出了差池他可没法交代。
相思不急,蒲邈急得望眼欲穿。终于有人来报,说枳王请医圣前去,相思亲自领着蒲邈,想看看他如何医死江望舒的。
江望舒,江望舒,这个名字他听够了,什么梁州无敌,什么国士无双,什么人间惊鸿客。
蒲邈随着相思刚到巴梁住处,枳王与卿伯就后脚到了。相思撇撇嘴,江望舒一个将死之人,让枳国庙堂上下如此动容,他如何不嫉妒。
不过任凭你江望舒梁州无敌,任凭你与武圣夫错打得难分难解,今日有庸医蒲邈在,还医不死你?
蒲邈没有拜见枳王,他径直走到江望舒床前,先是查探一番江望舒的面色、舌苔、眼白、伤势,心里有了底,点点头。
“王,这叫望,望以观气色。”祁子解释道。
蒲邈高看了祁子一眼,又伏在江望舒心口听心跳,有点点头,成竹在胸的样子让相思觉得这庸医装得还有模有样。
“王,这叫闻,闻以听声息。”祁子又解释。
枳王只点点头,江侯事大,他外行人不插嘴。不管这蒲邈是不是庸医,他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毕竟传闻蒲邈能生死人,肉白骨。
蒲邈再替江望舒把脉,这个枳王懂,叫切,切以观脉象。
“五脏六腑都被击碎了,”蒲邈啧啧称奇,“却还有一线生机。”
祁子施礼,问:“江侯可还有救?”
“在你们这些庸医手里撑不过明日,”蒲邈捋了捋胡子,换换说道,“不过有我在,就是死人也能医活过来。”
相思本以为这蒲邈本性端正,只是医术欠佳,这一下彻底将他归作庸医了。简直是大言不惭,江望舒这伤势,别说是他庸医蒲邈,就是世间真有医圣也救不活。
相奚邹眉,忽然觉得请蒲邈进城大错特错,恐怕江侯最后一线生机就要折在他手里了,于是打算逐人。
祁子侍奉枳王多年,察言观色的本来不弱,看见枳王面色不善,拱手道:“王,江侯伤势,巴梁与我都束手无策,与其如此,不如让蒲先生试一试?”
蒲邈头也不抬,递给祁子一张布帛,使唤道:“烧一缸水,再取这些药材来。”
祁子收了布帛,粗略望一眼,又递给巴梁。
枳王见祁子都替蒲邈求情了,也只好点头。
“你们都出去,老夫要施展回天之术。”蒲邈下了逐客令,只留下驾车少年郎。
枳王与一干人无奈出去,江侯的伤,恐怕是难了,只希望这庸医蒲邈不要把活人给医死。
巴梁忙里忙外,命下人烧水,又亲自去取药材。
天色已晚,蒲邈不开门,众人不知情。枳王相奚一直守在门外,若是待会江侯出了差池,这庸医蒲邈休想走出门。
“王,我去看看这庸医在搞啥子名堂。”相思说道。
“相思,你就是沉不住气,你这性子该好好打磨了,等我老了,大枳要你们支撑。”卿伯教诲道。相思是他族弟,又是相奚叔父,只是这性子急躁,如何担得起大任?
卿伯还在教训相思,门“吱呀”一声开了,蒲邈和少年郎走出来。不等众人开口询问,蒲邈发话:“老夫饿了,也乏了,准备一桌酒席,须上枳都花雕,再备上干净褥子。”
相思一向自诩张狂,这厮比自己还过分,他出口讽刺:“都说无功不受禄,莫不是来混一口饭食的吧?”
“来人,替蒲先生张罗饭菜,再准备客房。”巴梁已开口。
蒲邈告退,枳王一行人急不可耐进屋,只见江望舒坐在浴桶中,水汽氤氲,满屋草药气味缭绕。
众人只粗略瞥了一眼,避嫌出来,只让巴梁进去查探。
巴梁苦着脸进去,又面无表情出来,说道:“江侯在泡药浴,气息比先前旺盛了一点。”
枳王大喜,但愿这蒲邈真有回天之术。
翌日凌晨,枳王又亲临,想知晓江侯是否有好转迹象。江侯以一己之力独战楚国武圣,拯救涪陵,昨日樊荼来报,枳军已收复黔中,国之大喜。
这一切,都是仰仗江侯。
相奚刚到,就见巴梁脸色苦楚,欲言又止。事情似乎有些不妙,相奚等着巴梁说话。
“王,江侯半夜醒了,大叫不已 ,臣一夜未眠。”
“江侯醒了?”相奚欣喜万分。
“现在又疼晕过去了,臣一晚上被吓得不轻。”巴梁面色如苦瓜,两眼泪汪汪,实在不像个男儿。
“你歇着去吧。”相奚揉着眉头,是自己考虑不周全,巴梁本就胆小,自己将这么大摊子事交给他,确实是难为他了。
“臣告退,”巴梁如释重负,告退。
半晌,他又抱着褥子回来,相奚还没进屋,心里奇怪,问:“巴梁,你抱着褥子作甚?”
巴梁心里苦,客房有江望舒,里屋又让给了太傅,他昨晚在堂屋将就了一宿。太傅一大早走了,他才抱着褥子回屋,想要美美睡一觉。
巴闯收到枳王传令,急匆匆赶来,刚好撞见,替枳王解惑:“王,太卜有洁癖,别人吃过的碗,他宁愿不吃饭;别人睡过的褥子,他宁愿不睡。”
相奚这才会意,他只知晓巴梁性子懦弱,却不知他还有这洁癖,忽然觉得好笑。巴梁被巴闯揭穿老底,羞得抱褥子进屋。
屋内水汽已弥散,只有草药味入鼻。枳王掩鼻,让巴闯过去细看。
巴闯是粗人,从不避嫌,过去里里外外望了一遍,又试探了鼻息,欣喜说道:“王,有呼吸了。”
枳王大喜,让巴闯关好门,又亲自去见蒲邈,打算当面致谢。
枳都外,一辆马车从官道拐弯转入土路,向东而去。
“师父,我们去哪?”驾车的少年郎问。
蒲邈喝得醉醺醺,嘟囔一句:“一路向西,过川东,去峨眉。”
少年郎不解地说:“师父,他们都说你是庸医,你也不争辩。”
“我给你说过子丑有一言,天下唯庸人无咎无誉,”蒲邈打了个酒隔,继续说,“你知道后半句吗?”
“弟子不知。”
“天下唯圣医医死医活。”
“也是子丑说的?”
“你师父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