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的地方,就有棋楸;有棋楸的地方,人也成了弈士。
郢都庙堂这盘棋楸,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最大的弈士,自然是楚王朝的奠基人楚帝熊冉。
纵横家圣人木尔和农家圣人苗圣也是弈士,比楚帝熊冉小,又比其余人大。
纵横家木尔侍从一个神秘老人,这位老人便是大黎太傅朗轩,或者说是玄郎。
朗轩太过于神秘,很少待在黎朝庙堂,更多的是四处游历,甚至他精通易容之术,以至于孟兰只能凭借蛛丝马迹推测他的事迹。
纵横家木尔是朗轩的门生无疑,毕竟朗轩是伯岐转世,无论是道家无为之道还是纵横之术,甚至是农家学说他都不光有涉猎,还是大能。
木尔跟随朗轩学纵横之术三年,纵横家,是权术家,也是野心家。
容得下木尔的权术和野心的国度,只有三个,一个是宋,一个是楚,一个是鲁。
吴越勉强算得上大国,但和宋、楚、鲁比起来后劲不足。
胡塞自然也是大国,可惜穷兵黩武,只能算得上马背上的莽夫。
木尔出山是宋国国力纵横天下无疑,甚至鲁国也比百废待兴的楚国强,木尔单单选择了楚。
宋国强盛是因为有宋王宋骁在,左手仁义诗书,右手刀兵征伐。睿智的木尔有着远见卓识,他窥测到宋国强盛的阴影下隐藏着两个危机。
第一个危机是宋骁十子,子子无能。宋骁不小了,一旦宋骁不在,宋国后继无人,无人能执掌宋国这方棋楸,无人能驾驭宋国这乘战车。
第二个危机是宋国家大业大,最不缺的便是人才。即便自己去了宋国恐怕也不得重用,顶多是领个闲职,像个吉祥物一样。
所以木尔首先排除了宋国。
至于鲁国,鲁国是传统大国。传统,意味着腐朽,尤其是无能的鲁王柴考,他在太师殷隐的无为之治和宋骁的利诱下徘徊。柴考太矛盾了,他奉道家圣人殷隐的黄老之学为圭臬,一心想着无为而治;可他又忍不住宋骁的诱惑,终于还是和宋骁联手灭萧灭齐。
所以木尔没选择鲁国。
楚国是个好去处,年轻有为的熊冉有王天下之相,他可以成长为天下数一数二的弈士,只是欠缺一个替他掌管全局的人。
更何况楚国地处偏远,又戴着前朝遗脉这个帽子,圣贤才都避而远之。
纵横家,是权术家,也是阴谋家,所以木尔权衡过后去了楚国。
木尔失算了,他没想到成为他一生之敌的不是中原来的圣人,也不是楚国本土贵胄,而是一个大半生碌碌无为一朝参透农家玄奥的老农。
木尔初到郢都,熊冉仰慕不已,内事从治国治民到治军,外事从黎朝宋鲁到吴越,他早已熟稔于心。
熊冉也听得进去,一个有王天下野心的君王和一个有远见卓识的圣人不谋而合。
苗回来了,从大泽培育良种回来。三年,楚国地产从最为落后到是吴越富庶之地三倍,是豫州丰饶之地两倍。
莫大的功勋让苗圣不单单与他平起平坐,甚至还压了他一头。
木尔受不了这种委屈,他正值壮年,锋芒毕露,苗圣就像一团软软的棉花,他一拳打过去也是软绵绵。
苗圣背后站着三位武夫,木尔忌惮不已。
第一位是跟随苗圣去大泽育种的将门之后夫错,这位夫错从大泽回来脱胎换骨,竟然力压荆楚武夫侠客攀升到武圣境界。
第二位是夫错带回来的一个女人,竟然也成长为一等一的大将,她叫杜若,英姿飒爽,美艳绝伦。
第三位是三苗人苣臣,一个身无长技的刺客,竟然也脱胎换骨,成为荆楚当仁不让的夫错之下第一人。
熊冉废除三公六卿再立三公,第一位自然是纵横家圣人木尔,拜为国师地位显赫,便是楚王熊冉见了也得喊一声木师。第二位是农家圣人苗,拜为大司农,楚王熊冉事无巨细都要请教他。第三位是荆楚霸王夫错,靠着一手霸王枪法横扫荆楚,攀登武圣止境,好不显赫。
木尔一向看不起苗,只因为苗大半辈子都是个连名字都不配拥有的三苗农夫。
苗圣没有什么传奇经历,就像他一辈子躬耕于水田,也不见培育一株一苗两穗的嘉禾。
唯一值得称赞的是他捡了个水灵灵的女儿,可惜木尔只生了两个女儿。
针锋相对,既然都是郢都这方棋楸上的弈士,自然要分个高下,既是庙堂之争,也是学术之争,还是意气之争,只是两人都不知晓还是同门之争。
熊冉的态度很微妙,他放任木尔和苗争执,很少干涉,只是偶尔觉得权力失衡稍加干涉,也尽量不留痕迹。
熊冉是个聪明的君主,他深谙御下之术。木尔和苗圣的庙堂之争从乌江赌战之后失衡,没有大将军夫错和征南将军杜若的支持,苗圣势单力薄。
木尔和苗圣的政见相悖,木尔主张软硬兼施攻伐扩地,苗圣主张养民安民。
庙堂贵胄十之七八都站在木尔身后,他们大多是南荆后裔,他们是玄鸟后裔,是虞执后人。
玄鸟与巨人千年的争端,前六百年是玄鸟在巨人头顶筑巢,后五百年是巨人脚踏玄鸟。
荆楚与中原的争端是玄鸟后裔与巨人后裔的千年之争。
黎朝始祖少挈结束了虞朝末代君王虞纣的统治,少挈大发慈悲将虞朝太子发配到虎豹横行、毒瘴遍地、荆棘丛生的南荆立国就已经买下了争端的种子。
这颗争端的种子在礼乐时代一直在扎根,霸主时代被中原国度三番五次践踏后终于萌芽,等到黑暗动荡时代更是疯狂汲取养分长成了参天大树。
楚国从楚灵王到熊冉,历经七代,代代明君,无一不是在夹缝求生。
六位祖先给熊冉留下了一分不大不小的家业,无论是楚王熊冉还是庙堂贵胄都无时无刻不想着问鼎中原。
苗圣太懦弱,或者说格局太小,他单单把眼光放在荆楚这方棋楸上;木尔有远见卓识,他老早就想踏足天下这盘棋楸。
所以郢都贵胄都十之七八都站在木尔身后,可惜他们太愚蠢,他们不懂得蛰伏。
熊冉性子沉稳,这是别人的看法,木尔觉得熊冉是个急躁的人,他总是尽量不着痕迹地询问木尔是否可以行大事,木尔总是推辞。
木尔在等,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尝试过,但失败了,洛邑学宫祭酒子丑身死后他尝试入主洛邑学宫,却被同是纵横家的邹固羞得满脸惭愧狼狈而逃。
木尔不知晓邹固是从那里习得的纵横之术,木尔不知晓他和邹固都是师从朗轩习得纵横之术,可惜邹固学了十年,他才学了三年。
木尔在等宋国不攻自破,只要宋骁倒下,宋国这盘棋楸再无人可以执子对弈;只要宋骁倒下,宋国这乘战车再无人可以从容驾驭。
楚王熊冉询问木尔天下大势时,木尔从容回答。
“吴越同室操戈,可以火上浇油,可以煽风点火。”
于是熊冉煞费苦心火上浇油又煽风点火,吴越同室之争越演越烈。
“宋骁不死,霸业不举。”
于是熊冉屡次派遣木尔带着楚地物产前去宋国慰问,既有亲近之意,也有查探宋骁的意思。
“与其与宋争锋,不如以退为进。”
熊冉恍然大悟,于是将女公子芷兰拱手相让,娶了宋骁爱女女公子巧玉。
这是木尔最满意的一子,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些不愉快。
“梁州枳綦俱是小国,可以取盐水泉盐之利。”
于是熊冉三番五次讨伐梁州。
这是木尔落得最糟糕的一子。
楚国在梁州折损了太多,不算是寻常将士,大将军夫错折损,四征四镇里面更是有数位,公孙一家公孙麟、公孙骥、公孙休,镇北大将景瑟,征西将军滕云。
这等代价,是熊冉继位以来从未有过的,恐怕除了宋楚,再无国家可以挥霍。
木尔是聪明人,熊冉也是,所以聪明人之间交流很轻松。从庙堂权力失衡后熊冉便开始不加掩饰地插手庙堂之争,他是楚王,自然要保持庙堂的平衡。木尔是圣人,他知晓熊冉的底线,所以也不会轻易去触碰熊冉的底线。
熊冉不是嗜赌之人,但他和木尔赌了不下十次。十赌九输,是故意为之,木尔看着眼里,所以也懂得适可而止,他还是错了。
江望舒和夫错乌江赌战之后熊冉和木尔赌了第一次,关于宋国是否会再度入侵梁州。熊冉赌的是,木尔只好赌否,赌注不大,当然,不大只是对木尔而言,毕竟能食三城采邑的放眼天下也没多少。
熊冉理所当然输了,木尔没敢兑换三城采邑,他已经有了三城,不敢再多要。
木尔懂得适可而止,他已经得到了除了王位之外的一切,佳人美妾,采邑封地,权力地位……
熊冉又拿江望舒会不会赴会凤凰城和木尔赌,熊冉赌的不会,木尔只好赌会。
江望舒来了,单骑只身闯凤凰城。熊冉还是赌输了。
熊冉再和木尔赌,赌的是扬名活泉关的痴儿江珏会不会蠢到来郢都,熊冉赌的不会,木尔只好赌会。
那个痴儿还当真来了,熊冉又输了。
熊冉乐此不疲还是要和木尔赌,郢都御马场赛马,他用一门亲事做赌注赌江珏那匹黑马会赢,木尔只好赌野马王。
木尔觉得楚王熊冉是刻意送自己一门亲事,他也好和弟子秦孟亭有个交代。毕竟野马王位列天下三大良马,江珏那匹黑马再是不俗也弱了许多。
野马王不到二十步抵达终点口吐白沫,熊冉赢了。木尔战战兢兢,一直等回到府上才和弟子秦孟亭说道:“不准再打苗淼主意。”
木尔头一回看不透熊冉,谁不知晓宋王宋骁和楚王熊冉的秉性。宋骁讲究多,所以宋国有千里沃壤富城百座,所以宋国有百万雄师大将百人。
熊冉讲究好,所以女人要天下最美的,宋夫人巧玉有沉鱼之貌,自然算得上最好;所以武将要天下最好的,楚国雄师八十万脱颖而出的也只有四征四镇,大将军夫错死后熊冉不立大将军只等着一位武圣;便是骏马,偌大一个御马场只养了一匹野马王,其余的熊冉还真看不上。
熊冉连野马王都舍得,木尔觉得看不透了,他竭力思索自己近三年有没有任何不妥当之处,最后松了口气,或许是错觉。
熊冉再赌江望舒会不会上钩,这次木尔学乖了,他请求先赌,赌了否
,熊冉只好赌了是。
木尔以为自己投其所好,可惜还是赌错了。
木尔早该猜到的,野马王只是个圈养在深宫的玩物,剩余价值只能死。
木尔早该猜到的,就像当初他告诉熊冉可以行大事时隐晦地表示苗圣会反对,然后苗圣死了。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这是传道受业的那位白发老人给木尔上的最后一课,可惜木尔领悟地太晚。
新历二年,八月。
宋夫人巧玉带着幼子投水而死,木尔终于领悟了“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他带着弟子秦孟亭远走冀州,也听到了家眷惨死的消息。
熊冉最不待见的便是纵横家,纵横家,阴谋家,野心家,权术家。
木尔庆幸自己及时领悟,可还是晚了,半个九州都是楚王朝的天下,他又能走到哪儿去?
木尔死了,死在弟子秦孟亭手里,死在他视为子嗣的秦孟亭手里。
秦孟亭还小,木尔没教诲过他“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他也不懂。
秦孟亭封圣,不单单是封圣,还被尊为天下首圣。
苗,三苗人,大半生平平淡淡实在不值得浪费笔墨。唯一值得称道的是苗圣与江珏相处那一段日子。
痴儿江珏被设计诱拐到郢都,又被安置在苗圣府邸,这是木尔的意思,他是想试探熊冉的底线。
熊冉允许了,熊冉表面沉稳,其实很急躁,甚至他急不可待地想举大事,成霸业。
以前楚国不强,所以苗圣养民安民的主张熊冉很喜欢,现在不一样了,楚国地阔三千里,将士八十万,他想重现虞执先祖的辉煌,造就九州霸业。
苗圣老了,他没有什么剩余价值,甚至那把老骨头还会妨碍楚国战车的步伐。
可惜,木尔失策了,他猜到江珏会怒不可遏杀了苗圣,也猜到苗圣不会待见江珏,可他没猜到苗圣对江珏视如己出。
木尔没猜到的多了,就像他没猜到他和苗圣的庙堂之争实则是同门之争,他更没猜到江珏就是为他传道授业的老人的后人。
江珏一入郢都便装疯卖傻,苗圣看破,不说破,他试探性地询问江珏的心思。
江珏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他猜不透苗圣的心思,敷衍道:“小子哪有什么心思,能得到楚王赏识是荣幸,能得到苗圣垂青也是荣幸。”
江珏不知晓苗圣打的什么心思,所以只能敷衍。他已经笃定要装疯卖傻,自然不会轻易暴露。
“公子又诓骗老朽了,其实若不是公子介入,淼儿要么嫁给翟庄,要么嫁给秦孟亭。”苗圣透了个底,他关心的是他的孙女。苗圣一生没有子嗣后人,单单有个捡来的孙女苗淼。
比起秦孟亭,老朽更欣赏翟庄,少年郎就该随性而为而不应该心思缜密。苗圣看在眼里,江珏的心思可不比秦孟亭浅,任凭江珏心性再好,在苗圣面前的伪装也是徒劳。苗圣说过治民便是治农,他岂会不知晓人心?
江珏叹了口气,他还是太年轻,于是也不再苗圣面前遮遮掩掩,他说道:“苗圣以为小子心思太重?小子这也是无奈之举。”
误入郢都深处,岂止是无奈?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绝境,甚至会牵连到其他人,比如江侯。
“苗圣并不在乎江珏的掩饰,江珏的事也知晓个大概,比如日日读的是六艺经书,比如先前在活泉关救了数十万黎民才扬名。可的志向微妙大了些,既想肩挑道义二字,又想拿起黎民。少年郎的肩膀太稚嫩,手也小,如何挑得起道义二字,又如何拿得起芸芸众生?
肩挑道义二字,手拿众生芸芸,岂是那么容易的?
江珏对眼前的老人高看一眼,毕竟是活了七十岁的老人家,虽然大半生都是在水田里捣鼓,但见识岂是江珏这等少年郎比得的?他在活泉关救了数十万綦民的事倒是不用多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但单单从六艺经书就看得出来自己想肩挑道义,眼光何其犀利?“小子只是喜好看书识字,哪里敢说是想肩挑道义二字。”
“你可识得石头和赵淼?”石头和赵淼已经找过了苗圣,自然也透露了底细。
石头和赵淼,没多少交情,算起来也是玄郎强行塞来的,江珏自然不会承认和他俩有关系,否则这两人楚人抓获恐怕自己也要遭遇无妄之灾。
“你可识得圣人玄郎?或者说是大黎太傅朗轩?”苗圣不依不饶继续发问。
“听过。”江珏给了一个还算勉强的答案。
“仅仅是听过?”苗圣问道。
江珏点头,他有些惊讶苗圣为何会知晓玄郎便是朗轩的事实,但他拿捏不准苗圣的态度,所以不敢胡乱扯上关系。
“公子还在诓骗老朽,”苗圣说道,“老朽也不和公子打哑谜了,老朽当年只是个寻常农夫在大泽挑选良种,然后有幸见到了郎大人,郎大人指点我不要只是想着田地里的事,还要操心地上的事。田地里的自然是农事,地上的则是天下事。后来老朽才有幸在田地里悟道,才能走到这郢都庙堂。老朽已经见过了赵淼和石头,公子的身份不简单呐,所以公子只管说自己的心思,老朽自然鼎力支持。”
江珏在思索,他信了一些,因为玄郎便是朗轩很隐蔽,知晓的人实在不多。他也不敢全信,把命运交到别人手上是愚蠢的行为。
苗圣已经开诚布公,江珏还是不为所动,苗圣觉得不太像话,他只好抛出底牌:“亓官庄这一去就不回来了。”
他没有意外地看着江珏急切的脸庞,继续说道:“你先别急,老朽自然保他安然无恙,还有你的夫人,若是愿意出城老朽也当尽力。”
“若是小子也想出城呢?”江珏慌了一刹,很快平静下来。
“老朽不敢把话说满,不敢说能保公子出城,但可保公子安然无恙。”苗圣见到江珏放下了戒心,权衡之后给了个答案。
“公子若是不信今日便可送她出城,”苗圣信誓旦旦说道,“老朽用性命担保,若是不能出城公子可以提剑杀了老朽。”
“好。”江珏点头,他本就打算让两人先出城,然后自己再寻找机会逃出去,毕竟荆琦君和亓官庄的武力还是有些欠缺,有些时候多一个人不是多一份力,而是多一分累赘。
苗圣好歹是郢都数二数三的大人物,数一自然是楚王熊冉,他吩咐苗淼与荆琦君一道去寻找亓官庄,借此送走了亓官庄。
苗圣在郢都数二数三,无论是国师木尔还是楚王都不是瞎子,两个活人离开自然也看在眼里。
“淼儿,你和公子等会亲热些,莫要羞。”苗圣说道,他早有了打算,应付楚王好办。
楚王熊冉和国师木尔都赶来了,苣臣自然也在。木尔问道:“先前我瞧见苗淼和荆琦君一道离去,怎么就回来一个人?还有那莽夫呢?”
苗圣拱手朝楚王说道:“王上,老臣的孙女岂有与他人共侍一夫的说法,于是老臣散些钱财让两人离去了。”
苗圣说得不无道理,再是三妻四妾也要看人,江珏什么身份?苗淼又什么身份?
苗淼挽着江珏的说从屋里走出来,朝楚王行了个礼。江珏依旧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样,一口一个媳妇,羞得苗淼抬不起头。
“嗯,是这么个理,”熊冉说道,“明日先订个婚,然后搬去王宫,毕竟淼儿现在也是我女儿了。”
楚王熊冉也是大度,毕竟苗淼算得上是他的女儿。
“多谢苗圣了。”江珏发至内心地感激朝苗圣,荆琦君和亓官庄都不在,他也没了后顾之忧,可以放开手脚。至于订婚一事,江珏并不放在心上,这只是权宜之计。
苗圣猜到江珏心思,嘱咐道:“公子近期不要轻举妄动,恐怕王上现在看得紧。”
江珏点点头,他惜命,不到万不得已肯定不会铤而走险。他倒是好奇苗圣是用什么手段送荆琦君和亓官出城的。
苗圣好歹也是郢都数二数三的大人物,这点本事还是有的,无论是富商沈布还是石头、赵淼都是不小助力。
江珏叹了口气,欠的人群越来越多的,先是欠了玄郎,现在又欠了苗圣。他不喜欢欠人情,欠得太多,还不起。
“明日,订婚便订婚,公子若是喜欢淼儿以后好好对待即可,若是不喜欢也无妨。”苗圣留下一句话便离去,留下江珏不得其解。江珏忽然觉得事情有些远离他的掌控,本来只是逢场作戏,现在他不得不假戏真做了。
苗圣更感兴趣的是江珏想要肩挑道义,手拿黎民。苗圣已经七十了,他老得像一颗朽木,都不要风吹随时可能倒下。
江珏如实答道:“小子从没想过肩挑道义,手拿万民。”
江珏生了一颗冰冷又凄凉的草莽心,他在乎的人实在很少。
“赐我名者,我视之为师,为人弟子,定然谨记先生的教诲。”
“赐我姓者,我视之为父,为人子女,自然惦记先生的好。”
江珏的肩膀嫩了些,手掌也小了些,哪里敢妄言肩挑道义,手拿黎民?
“还没去做怎么知晓做不到?有些事总要人去做的,也有人在做,比如你口中的孟先生,比如江候,再比如山上那位。”苗圣对江珏越来越满意了,总觉得把苗淼托付给他是个好归宿。
“那苗圣呢?”江珏太年轻,他一个问题把苗圣难住了。
“老朽无能,只能在水田里摸爬滚打,如今年纪大了连这点小事都做不了。”苗圣显然谦虚了,养荆楚两百万户千万黎民,岂会无能?
江珏还小,他不懂事,他继续问道:“总要人去做,为何一定要是孟先生,一定要是江候?”
苗圣不答,江珏继续问道:“小子虽然以前从未来过楚国,但苗圣的风采小子也有耳闻,既然能养楚地两百万户为何不能养天下九州黎民?”
苗圣没有作答,他的两眼尽是看透了人间的睿智,让江珏想起了睿智的阿二。
在来郢都之前,在巴国或是在綦地,江珏所见到的尽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黎民。来郢都他开了眼界,五湖鱼羹,何其美味,简直是人间珍馐。可便是这人间珍馐,他顿顿都吃的上。何其美味的五湖鱼羹,可惜滋味如同嚼蜡,他想起在綦地,在活泉关,那些綦民自发组成的乡勇义军吃的是什么?整整三万人,粮草供给跟不上,只能刨草根、割树皮,能见到的荤腥还是綦地渔夫送来的鱼。
江珏对钱财没有什么概念,和江侯随行
时一切开销都是江侯做主,他以前和阿五到巴阳贩卖木材、鱼、草药和鹿皮也挣了点小钱,悉数交给了兰埔的米妮。前不久随卢家商队一趟挣了整整九百枚刀币,寻常人家终其一生恐怕也赚不到这个数字。可是这九百枚刀币折合成粮食还不足够三万人吃一天,江珏忍不住想啊,天下那么多军队,这打仗要死多少人,又要吃多少粮食。
江珏想起了巴山老匪阿二,阿二富有智慧,他和江珏说起过关于天空、大地和谷子这个晦涩神秘的问题。
“天空、大地和谷子的智慧?”苗圣饶有兴致地念了一遍,显然很感兴趣。
关于天空,阿二说:“天上有许多星辰,是人变的。天空的星辰代表了人的意志,是最奇妙的智慧。有好的,叫礼乐;有坏的,叫权谋。”
关于大地,阿二说:“大地分为四海八荒,又化为九州,大地住着人,我们叫做黎民,又分为宋人、楚人、巴人许多人。人多了就有战争,有的人选择征伐,有的人选择守护。”
关于谷子,阿二说:“谷子天生地养,人是谷子的孩子,所以人也是天生地养。我听说世上有禾一苗两穗,两穗都是谷子叫嘉禾,一苗一稗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叫。”
苗圣心悦诚服地拱手说道:“受教了。”
他托付江珏替他给阿二敬一杯酒,可惜阿二死了。
苗圣惋惜地说道:“天空,代表了统治者,代表了权力,所以天下九州最大的统治者叫做天子;大地承载着黎民的希望,是统治者赐给黎民的,用来种植五谷;黎民种植五谷,自然也是属于统治者。”
“苗圣,小子不认可,”江珏说道,“人生天地间,为何要有贵贱之分、尊卑之别?都是吃五谷,当然了,所谓的统治者可能只吃肉糜不吃五谷菜蔬。但是都生在天地之间,为何不能做到平等,做到和平?”
苗圣哑口无言。
“孟先生教给我的仁义礼信、忠诚孝悌,不能做到天下大同但好歹是个精神契约;江候教我练剑、教我治军,不能做到不起战事但好歹可以守护一方。小子当不起肩挑道义、手拿黎民的重任,小子只想让天下人人平等,和睦永昌。”
苗圣对眼前少年郎刮目相看,或者说是自愧不如。孟先生孟兰手里拿的是诗书,诗书可以教化人,仁义礼信、忠诚孝悌八个字何尝不是能让天下人人平等的精神契约?江候江望舒手里拿的是刀剑,保家卫国、守护黎民两个词何尝不是一地黎民不再遭受战乱之苦?
江珏拿起了孟兰的诗书,也拿起了江望舒的刀剑,甚至夸下海口要让天下人人平等,和睦永昌。当真是口无遮拦、妄开海口?有些事总要人去做。
“老朽垂垂老矣,这七十年当真白活了,”苗圣朝江珏鞠了一躬,说道,“公子有远大抱负有卓远见识有赤子之心,老朽钦佩。”
苗圣心悦诚服,越是和江珏相处,便越是满意,江珏有着远超同龄人甚至远超天下十之八九人的远见卓识。
苗圣愿意帮助江珏,不过是看在玄郎的面子上,玄郎传道受业解惑之恩,他只能还给江珏。人越是上了年纪,便越是年纪人情。所以他答应尽力帮江珏逃出郢都,尽力,有许多讲究,可以说尽十分力,也可以说是尽绵薄之力。
承了玄郎的人情,苗圣尽绵薄之力足够了。但眼下苗圣改变了主意,尽力便要尽全力。
要变天了,黑云铺天盖地。要变天了,天下动荡不堪。
“公子,淼儿你带走吧,给不了名分当个婢女也行,”苗圣越来越满意江珏,见到江珏想要拒绝,他不太乐意,连忙说道,“公子先别忙着拒绝,老朽老不堪用,一身培育良种的本领都传给了淼儿,公子总有用得着的一天。况且老朽已经行将就木,恐怕她一个女儿家在郢都没人托付,公子既然在乎天下人,那淼儿的生死便在你手中。”
苗圣一生单单这一个捡来的孙女,他把全部的爱都给与了苗淼。人嘛,上了年纪总是操心后人,苗圣再是农家圣人也不能免俗。
江珏叹了口气,哪里是老而朽之,明明是活成了人精。不过这也算是苗圣的嘱咐,江珏无论如何也要帮忙,毕竟自己能否逃出郢都还全仰仗苗圣。至于苗淼,江珏心里有了打算,若是能带她逃出郢都在替她寻个好人家。
“那苗圣你呢?”江珏担忧地说道。他觉得苗圣似乎是在托付后事一样,救自己逃出郢都的代价恐怕大到连这个农家圣人、一国三公都承受不了。
苗圣一副云淡风轻,江珏知晓他心头波诡云谲。他摇头说道:“苗圣,还是算了吧,小子自己找机会逃出去。”
江珏那一颗冰冷又粗糙的草莽心已经融化了,他心很软,既然要牵连别人他真做不到。况且又不是死境,一个郢都而已,少年郎能在江城杀人再全身而退还在乎一个郢都?大不了自己再闹一回郢都。
郢都小霸王能将郢都搅得鸡犬不宁,何况是能压小霸王一头的江珏?
“老朽一具将死皮囊,能为公子做点什么是荣幸,”苗圣说道,“少年郎可筚路蓝缕以挑道义,可披星戴月以拿万民。”
江珏一颤,可筚路蓝缕以肩挑道义,可披星戴月以手拿万民。
从有虞氏始祖虞执到南荆始祖高辛再到楚国始祖楚灵王,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披星戴月而至山海,历经六代明君才给熊冉留下这一份家业。
如今少年郎照样一无所有,筚路蓝缕以挑道义,披星戴月以拿万民,可以乎?
“苗圣,小子真不愿意牵连到别人,因为害怕牵连到江候所以我才想逃出郢都,再让小子牵连到苗圣小子恐怕要在愧疚中度过余生。”江珏坦诚相告,苗圣很固执,江珏也很固执,两人都不是轻易让步之人。
“若是公子觉得愧疚,可以给淼儿一个名分,好了,天色不早了,明日还有正事,公子歇息吧。”苗圣毋庸置疑地说,不容江珏开口,他关门而去,这位七十高龄的圣人已经老到站不稳了,他太老了。
苗圣太老了,他最终竭尽所能还是没能送江珏出去。他低估了楚王熊冉对江珏的在乎程度,也低估了国师木尔的争强好胜之心。
苗圣终于舍得告老还乡,毫无征兆。他颤颤巍巍地拱手说道:“王上,老臣老不堪用,还请王上恩准告老还乡。”
满堂俱惊,再仔细看苗圣,他确实老了,老得如一块龟裂的土地,老得如老松树的树皮。
木尔忽然有些感慨,他和苗圣争了十年,一下子没了个对手还有些兔死狐悲的意思。
苗圣老了,这位无名无姓无氏又无父无母无子嗣的苗圣终于老了,这位大半辈子在水田里劳作的苗圣终于老了,这位养活了荆楚两百万户的苗圣终于老了。
木尔摇摇头,他忽然有些不忍。熊冉动容了,他眼角滚落两颗热泪,下来亲自搀扶苗圣落座,拱手说道:“苗圣,冉不能没有你,冉请苗圣再留些日子。”
“王上,老臣已经七十了,活到这个年纪知足了,淼儿有个归宿知足了,能为楚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知足了”苗圣显然去意已决,他说道,“老臣去意已决,还请王上莫要怪罪。”
毫无征兆,甚至昨日苗圣还对江珏说过些日子再告老还乡。
“冉拜送苗圣。”楚王熊冉不再挽留,朗声说道。
满朝贵胄拱手施礼喊道:“拜送苗圣。”
“还请苗圣在郢都养老,冉可以时时请教。”熊冉拱手说道。
“王上,落叶总念想着归根,老臣从哪儿来,便想回哪儿去。”苗圣说道。显然,他不愿留在郢都养老,他想回到故土。故土,自然是三苗之地,并没有给与他温暖的三苗之地。人嘛,越是老,就越是念想故土的味道。
“鹿恩,苣臣。”熊冉喊道。
“臣下在。”白鹿大王鹿恩与苣臣两人齐声答道。
“送苗圣回三苗,不许有半点差池。”熊冉说道。白鹿大王鹿恩和苣臣都是三苗人,三苗虽然从白鹿大王臣服便彻底归顺,但熊冉还是不放心。
木尔咂咂嘴,他在想若是自己日后隐退,阵仗和苗圣比起来又如何?
三人都是三苗人,三人撑起了楚国小半边天。这是熊冉的高明之道,唯才是用,无论是楚人还是以前的南召人、南阳人,或是三苗人、百越人,只要能为楚国带来一针一线,熊冉都不会亏待。
这是苗圣最后的主意,他想以此送江珏离开郢都。楚王熊冉何其精明,他如何猜不透苗圣的心思,于是说道,“不过江统领可不能陪同,孤要去洛邑赴会,江统领自然要随同。”
滴水不漏楚王熊冉,回绝让人挑不出刺,他要去洛邑赴会,自然挑选了些将领跟随,比如郢都大统领封肃、镇西将军苣臣、郢都小霸王翟庄,加上郢都禁卫军统领江珏。
熊冉领着满朝贵胄把院里院外挤得水泄不通。苗圣收拾行李出来了,只带了一根拐杖,再无一物。
苗圣留念地看了看这处府邸,年纪大了总是念旧,这府邸住了不少年,真要离开还是舍不得。
堂堂楚国三公,没有一分钱财,没有一件宝物,有的只是一根拐杖。
郢都,大道。
苗圣在满朝贵胄的注视下离去,随行的有苣臣、白鹿大王鹿恩,还有苗淼。熊冉领着郢都贵胄一路送行,郢都民众聚集在道路两侧。
“拜送苗圣。”
“拜送苗圣。”
“拜送苗圣……”
马车走一步顿一步,整个郢都无一例外从楚王熊冉到满朝贵胄到富商巨贾再
到寻常人都汇聚在从王城到西城门的路上,这是苗圣归家的必经之路。
熊冉送到西城门,拱手说道:“冉拜送苗圣。”
苗圣下车过来朝江珏小声说道:“珏,要筚路蓝缕以肩挑道义,要披星戴月以手拿万民,少年郎的肩头不算嫩,手掌也不小了。”
江珏拱手,送别苗圣。
苣臣驾车,苗圣和淼儿坐在车上,白鹿大王骑马跟着,再无一人。这排场小了?这排场不小,白鹿大王鹿恩和苣臣都是位列楚国四征四镇的大将。
苗圣死了,也是毫无征兆,这位老人实在不忍心看着江珏被困郢都,这是他能为江珏做的最后的事情。
这一个噩耗如同一个响雷落在郢都。
少年郎可筚路蓝缕以肩挑道义,少年郎亦可披星戴月以手拿黎民。少年郎的肩头稚嫩又如何?少年郎的手掌太小又如何?
有些事,总要人去做的。比如苗圣不该死,但他不得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