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活泉关已经有三日,江珏归心似箭,他实在担心活泉关是否守得住。数十人披荆斩棘又披星戴月,终于遥遥看见了活泉关。此时楚军正在攻关。
活泉关出战的还是石头,这位天生神力的莽夫如同一尊远古神祇降临,这几日几乎日日出战,硬是领着綦地自由军数次击退楚军。活泉关的、人马实在不多了,甚至敬夫和亓官庄都亲自出关迎战。
江珏一行数十人刚长途奔波,还来不及休整又加入战局。
江珏提着苦剑杀入战场,草莽剑法、大丈夫之剑、桃夭剑法、星河剑法、守护剑法……但凡是他会的剑技悉数使出来,只要能杀敌便是好剑法。
綦地自由军,甚至是綦地自由民的主心骨便是这个痴儿。见到江珏归来,綦地自由军军心大振,居然再一次扭转颓势,将楚军击退。
“亓官庄、敬夫、石头”江珏喊道。
三人从人群中挤出来,江珏松了口气。还好,他好怕没人应答,好怕这三个名字也化作黄土一抔被风吹散。
“公子,”敬夫这个久经沙场的如今綦地自由军万夫长用沾满鲜血和泥土的脏手抹了一把脸,说道,“我们只剩这几个人了。”
江珏扫视了一眼,一眼便能望到头,仅仅余下不足千人,个个带伤人人挂彩。
“都是好样的,”江珏从头走到尾,朗声说道,“我江珏感谢诸位。”
赵淼说道:“我家公子脸皮薄,有些话说不出口,我代他他说。我们已经火烧了楚军粮草,楚军,看似来势汹汹但不出三日必定退军。”
“当真?”敬夫喜不自胜说道,“你们才两百人。”
赵淼答道:“我们两百人,遭遇楚军运粮队伍两千之众,击杀了楚军五百余人,火烧了楚军粮草。”
敬夫惭愧说道:“公子,你不在,我实在难以挑起大梁。”
江珏先是连病数日不起,再是去阻击楚军运粮队伍,这些日子军中一切都是敬夫做主。他是巴阳大夫不假,他是江州军部将不假,但此战的惨烈程度不下当年江城之战。
两万还多的綦地自由军,只剩不足千人。若不是石头勇猛无敌数次领兵打退楚军,恐怕活泉关早失了。敬夫还是第一次统御万人大军,他以前无数次期望过统御万人大军作战的快意,但真正落在头上,他只觉得自己的肩膀挑不起这份职责。
江珏是綦地自由军乃至五十万綦地自由民的主心骨,否则白执战死后亓官庄为何可以打着江珏的旗号募集乡勇义军继续与楚军交战?否则为何江珏涉江身后足足有两万乡勇义军紧随?
来不及感慨,江珏命人修缮关门,预防楚军再度来犯。活泉关这座天险雄关,这座巍峨雄关,遭受了多少战火?这斑驳城墙的暗红色,尽是血液染红,大多数是綦民的,余下的还有宋军的,有楚军,有枳军的,有蜀军的。
这座巍峨雄关见证了綦国的衰亡史,当年祁子领着数万枳军报丧子
之痛兵临活泉关,当年柴邑大夫郝萌在活泉关火烧祁子大军一战成名,当年枳綦交战活泉岭两面山岭草木尽数被砍伐,当年江望舒领军攻破三城之地兵临活泉关,当年宋将韩泽领十万大军攻破活泉关在新里投尸截江,当年武去疾在活泉关上演了一出苦肉计诱捕楚国征北大将公孙骥,当年公孙骥在活泉关上被杀,当年江珏在活泉关拯救綦民数十万一战扬名……
这不单单是一座雄关,而是一部綦国衰亡简史,而是綦民的血泪史。
对江珏而言,活泉关,是庇护关内三城之地五十万綦民的最后也是唯一一道屏障。
活泉关不能失。
翌日,楚军再度袭来。恐怕楚国镇北大将景瑟也得知粮草被江珏一把火烧了的事,正要一鼓作气破关。
“人在关在。”江珏扬起苦剑,亲自出城迎战。
“人在关在。”身后一千余人呐喊道。
这一千余人,有巴阳军,有枳人,有綦地自由民,有草匪,有剑阁弟子,甚至还有数百女人。
还有女人,还有数百苦苦哀求江珏要求入伍的女人,还有綦地这数百丈夫已经埋骨沙场的女人。
没有战鼓,因为实在抽不出人手击鼓,每一个人,每一双手,都抽刀拔剑,握戟执戈。
綦民五十万,二十万户灯火,恐怕此战过后万家灯火千家熄。
楚军战鼓声、杀喊声,震天动地,綦地自由军则尽是沉默。这是一支哀军,一支由綦地自由民、枳民、巴阳军、草匪、剑阁弟子还有女人组成的哀军。
“戈,看好了,眼前那些人,是夺走我们家园,杀害我们亲人的楚人。”白老站在活泉关上说道。
刚刚总角的白戈手里提着一杆比他高出太多的长戈,眼神坚定。
“小将军。”白老高声喊道,却没了下文。
江珏回过头,关上,是数百綦地自由民,都是老幼妇孺。他咧开嘴笑了笑,笑得很僵硬。
白老抚琴而歌,歌曰:
“巴山凄兮枳水凉,携吾袍泽战四方。操长戈兮衣旌旗,驭虎豹兮驾蛟辇。刀呜咽兮剑嘲哳,矢呼啸兮矛咻咻。左骐殆兮右骥伤,鼓长锤兮金哀嚎。进不入兮同砥砺,退无路兮道踯躅。餐西风兮宿寒露,披星河兮戴婵娟。阳晖晖兮白昼尽,日晓晓兮夜霾破。旌旗起兮佑吾邦,袍泽既死兮身不倒。”
一千余綦地自由军踏歌而行,他们都抽刀拔剑,都握戟执戈。
江珏心如莽原一片,不再苍茫,不再凄凉,莽原上不光有一人提剑踏歌而行,还有一千余人紧随在后。
他这颗粗糙又冰冷的草莽心,终于不再只装得下那为数不多的十来个人,还装下了綦地自由军一千,战死袍泽两万,綦地自由民五十万。
一个人,一支军队,一座摇摇欲坠的本该是雄关的破关,一个种族。
綦地自由民五十万,这是一个悲惨的种族,但他们心中无一不充斥着自由与浪
漫。綦地自由民五十万,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拿起刀剑的男子,只剩下老人、孩子还有一个个挺着肚子的女人。
“孟先生,痴儿再也不能替你担起天下道义三分了。”江珏说给自己听。
“江侯,你可知晓我刺你那一剑不是本意。江侯,你可知晓我愿意帮你拿起一些黎民。江侯,你可知晓我不愿意以子为氏,只愿意以江为姓。”
“还有小静姝,不知晓乖不乖。”
从三苗之地往洛邑学宫的路上,江珏以为自己参悟了剑心一剑,但败在石雁舟手下后他才知晓自己连皮毛都不懂。
从兖州黎都往岐山剑阁的路上,江珏以为自己参悟了剑心一剑,但见了伏白,才知晓自己勉强知晓些皮毛。
在峨眉练剑半年,江珏以为自己参悟了剑心一剑,但下山之后,才知晓自己连皮毛也忘了。
今日,大黎历五百零六年三十,他没有做到心无杂念,他提着苦剑出关。
没有用草莽剑法,没有用大丈夫之剑,没有用星河剑法,没有用桃夭剑法,没有用守护剑法,没有用防御之道,没有用涅槃剑技,他只是递出寻常一剑,百剑,千万剑。
“世上哪有什么剑法,不过是起了个雅名,比如我的星河剑法。”江望舒说过。
綦地自由军处在灭绝的边缘,他们,和她们甚至寡不敌众,深知自己装备贫乏,深知自己筋疲力尽。但他们和她们还是义无反顾地抽刀拔剑、握戟执戈,迎接这必败无疑的一战。
江珏手持苦剑,优雅镇定地挥舞着苦剑,用平平常常的剑技在楚军千军万马中穿行,递出平平常常的一剑,百剑,千万剑。
没人记得时间,所有人都忘记了时间。后来根据一位幸存者的口述,说这一战从破晓开始,结束的时候满天繁星。
苦剑沾染了多少敌人的鲜血江珏不知晓,他仿佛不知疲倦,优雅镇定地递出一剑又一剑。
他的两侧有綦地自由军万夫长亓官庄、敬夫,有剑阁石头、赵淼、刘长安、邵如意、玉婵五人,他的身后有巴阳军,有綦地自由民,有枳民,有草匪,还有女人。
这一支自由且浪漫的军队拼拼凑凑凑齐一千人,和着白老的琴声、綦地自由民的歌声,踏歌而行,与十倍,甚至二十倍于己方的楚军撞击在一起。
不是以卵击石,不是螳臂当车,也不是蚍蜉撼树。这一支自由且浪漫的千人军队以江珏为矛尖,直插入楚军阵地。
“景瑟,死来。”江珏声嘶力竭喊道。他一脚踏在石头肩头,然后借力而去,扑到战车上。
这一剑,名为剑心,不是以心驭剑的剑心,而是以心铸剑的剑心。
欧匠铸造四大名(器)用的最好的材质也只是神铁,剑陵铸剑是以一生见闻铸剑,江珏铸剑,以心铸剑,用他那一颗清明又温情,浪漫且自由的心铸剑。
这十剑,百剑,千万剑,剑剑名为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