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之前,阿六回来了,走得很快,沽了酒,买了桂花糕。
桃花农难得朝阿六作揖,然后提着酒和桂花糕跪在三所土坟前,桂花糕分做三块,一小壶酒也分做三盏。
日落的时候阿三背着阿二也来了,走得很慢,好在没遇见狼。
阿大终于砸倒了一百颗青岗树,堆在草舍外,整整齐齐。
阿四得到桃花农授意煮了许多清粥,还煮了许多白露茶。
阿五觉得自己已经快破土而出。
珏学不会桃花农教的四招剑法,于是继续练刀,抽刀,出,归鞘。
六狼一狗与桃花农合计八人分食清粥,人太多草舍装不下,只好在外面吃。
吃饱喝足后阿大去劈青岗树,垒成柴垛,码在草舍外,整整齐齐。
阿二继续思考生当何为这个严肃的哲学问题。
阿三一面埋怨阿六又穿坏一双草鞋,一面用昨天的方法编草鞋,他今天太忙了,没有领悟到草鞋新的编法,有些失落。
阿四分辨可以找到的食材的味道,小火炉上还煮着白露茶。
阿五藏在黑暗中,他本来已经快破土了,但因为喝粥又把根拔断了。
阿六走得很快,他还想再走去巴阳一趟,阿二说天黑不能出去,他才作罢。
“公子,”阿三等到桃花农注意到他才继续说,“你能教阿二一些东西吗?”
桃花农问阿二:“那么,你想学什么?”
阿二憨羞地笑,只剩一颗牙齿,像一只摇尾的老狼。
“我已经弄懂了我是谁的奥秘,但始终参不透我该做什么,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好几天。”阿二抬头,漫天星宿稀稀拉拉,编织成一张疏漏的星河,月亮在星河里尽情摇曳,不明也不暗。
“你是问……”桃花农似乎也觉得这个问题棘手,他思索了一个整整半个时辰才在阿二期待的目光中说出下文,“你是问生当何为?”
阿二努力地点头。
“首先你告诉我第一个问题。”桃花农一脸严肃。
阿二咧开嘴回答:“我是老匪阿二,我能识字,会算数。”
桃花农认真地看阿二的脸,努力将这张老得像快破布的脸记住,又是半个时辰。
“你是老匪阿二,你会识字,会算数。”桃花农重复了一遍阿二的话。阿二不住地点头,两眼像星辰一样光芒四溢。
“老匪阿二,你觉得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很有智慧。”桃花农席地而坐,面对阿二。
阿大很认真地劈开一颗合抱粗的青岗树,恰好劈成一口能把阿二塞进去的木棺。
阿三取了粗布,打算做一件小袖长裙衣。
阿四穷尽想象力用光能找到的食材打算做一顿饕餮盛宴。
阿五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想找一块安静的风水宝地。
阿六绕着草舍跑圈,越跑越远,惊动归巢的鸟,入梦的鹿和觅食的狼。
又过半个时辰,阿二谦逊地问桃花农:“我有一个遗憾,我是一个匪,我应该恶贯满盈,但我做得并不太好。我有一个遗憾,我没有做一件能够祸害天下的大事。”
桃花农敬阿二一盏茶,自己也喝一盏,示意阿二继续说。
“感谢你为我解惑,我想把我的智慧传给一个人,”阿二先给桃花农施了一礼,再招呼阿大过来,把手按在阿大额头,沮丧地说,“你不行。”
阿又回去劈了许多青岗树木板,拼凑成一口巨大的椁。
阿二再招呼阿三过来,把鸡爪般的手按在阿三额头,依旧沮丧地说:“你也不行。”
阿三已经做好了一件精致的小袖长裙衣,他又急着回去编草鞋。
阿二又招呼阿四过来,把颤抖的手按在阿四额头,又沮丧地说:“你还是不行。”
阿四回去添柴,一口巨大的瓮里炖着他能找到的所有食材。
不用阿二招呼,阿五放弃了扎了一半的根,走了过来,把阿二瘦骨嶙峋的手按在自己额头。阿二还是沮丧地说:“你照样不行。”
阿五默不作声离开,他重新开始扎根,顺便找一处足够僻静的风水宝地。
阿六走得
很快,走到阿二身边,阿二已经无力抬手,阿六托住阿二颤抖如打摆子的手按在自己额头。
阿二已经没力气说话了,只好费力地摆头,看来阿六也不行。
阿六又开始往更远的地方走,惊动巴山的飞禽走兽、山精野魅。
“小七。”不知是阿大还是阿三阿四或者阿五阿六唤了一声,反正不是阿二。
珏极不情愿地走到阿二身边。
阿二居然有力气把手按在珏的额头,他的左眼装着太阳,右眼装着太阴,他的身体融入了巴山,他的毛发长成了森林。
“小七,我要把我毕生的智慧传授给你,”阿二声音不再嘶哑,像在唱歌,“关于天空、大地和谷子。”
珏极不情愿地点头。
阿二咧开嘴笑,他的嘴里果然长出了一口白刷刷的新牙。阿二充满歉意地朝桃花农笑,表示他的智慧只想传给小七。
桃花农抱剑提埙走远一些,时而舞剑,时而吹埙。
阿二白嫩如婴儿的脸沐浴在不明不暗的月光下,小声传授关于天空、大地和谷子的智慧。
“天上有许多星辰,是人变的,”阿二对此深信不疑,“天空的星辰代表了人的意志,是最奇妙的智慧。有好的,叫礼乐;有坏的,叫权谋。”
“大地分为四海八荒,又化为九州,”阿二指了指脚下的大地说,“大地住着人,我们叫做黎民,又分为宋人、楚人、巴人许多人。人多了就有战争,有的人选择征伐,有的人选择守护。”
“谷子天生地养,人是谷子的孩子,所以人也是天生地养。我听说世上有禾一苗两穗,两穗都是谷子叫嘉禾,一苗一稗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叫。”
阿二传授完他毕生的智慧,牙齿掉光了,脸皮像老松树,四肢干瘪如枯柴,眼睛深陷像两个深不见底的洞。
破晓。
阿二彻底老了,他面朝天空,背靠大地,嘴里是还没来得及吞咽的清粥。
“我已经做好了一棺一椁。”阿大抱着阿二放进棺木。
“我做了一件小袖长裙衣,编了一双草鞋。”阿三把小袖长裙衣和草鞋都放进椁里。
“阿二吃得肚儿圆圆,也喝了两炉白露茶。”阿四记得阿二数过一共吃了九碗饭,喝了三炉茶。
“阿二可以葬到那里,有山峰、树木、溪流、阳光和泥土。”阿五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飞禽走兽、山精野魅都被我引来了,它们会唱会跳。”阿六跑得很快,后面跟着一长串叫得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飞禽走兽、山精野魅。
珏躺在地上面对天空思考阿二留给他的智慧,关于天空、大地和谷子。心如莽原一片,苍茫凄凉,莽原是一方世界,有天空、大地和谷子。阿二的智慧太过于神秘、磅礴且晦涩,珏一时间难以参悟,昏昏欲睡,索性沉沉入睡。
珏再次醒来时在阿六的背上,阿六走得很快,背着珏也很快。
“阿六,怎么了?”珏挣扎着从阿六背上下来。
“阿二死了。”阿六神情哀伤。
“桃花农想杀你。”阿六义愤填膺。
“大哥四个在和桃花农打架。”阿六面无表情。
“我们回去。”珏很认真地说。
“好,”阿六蹲下,指指背说,“我背你,我走得很快。”
阿六走得很快,背着珏也很快,又来到草舍。
桃花农正拿着剑以一敌四,他一会儿用踏风一式,一会儿用踏日一式,一会儿用踏月一式,一会儿再用踏雪一式。
阿大用拳头,他的拳头很大,足以砸倒一颗合抱粗的青岗树。
阿三阿四一左一右协助阿大。
阿五藏在暗中伺机偷袭。
“大哥,小七说要回来。”阿六喊道。
“走,都走。”阿大一拳打翻阿三,一拳打翻阿四,再一拳挥向桃花农。
“桃花农,你为何要杀我?”珏有些生气地质问桃花农。
“阿二说你要祸害天下,够不够?”桃花农轻笑道,“我是侠客,理应铲奸除恶。”
珏摇摇头,说道:“我已经参透了天空的智慧,天空的星辰代表了人的意
志,是最奇妙的智慧,可惜,有好也有坏。”
“那我是好的,你认识孟先生,前几日孟先生的门徒还来找过我,”桃花农暂且停手,说出牵动珏的那个名字,“孟先生对你可真好,《礼》、《乐》、《射》、《御》、《书、《数》都留给你了。”
“我问的不是这个,你偷听了阿二的智慧,你是坏的。”珏摇头,桃花农所说的六部书简应该是桃李学术那几卷,珏不认得。
桃花农轻笑道:“我需要偷听阿二的智慧?”
珏认真地说:“你以为我会祸乱天下,但祸乱天下的为什么就不会是你?”
桃花农持剑而来,阿六走得很快,挡在珏身前。
阿二肩头血流汩汩,他咧开嘴朝桃花农笑道:“我比你快。”
阿大气喘如牛,挥着拳头直袭桃花农后背,桃花农尽量避开,但还是中了一拳。
“我的拳头很大,比你还大。”阿大有些得意。
“痴儿傻匪,祸害一方不够还想为害天下,都该死。”桃花农提剑杀向阿大,踏风很暖,踏日很重,踏月很轻,踏雪很冷。
阿三只会做上衣和编草鞋,他帮不上太多忙。
阿四只会煮饭和煮茶,也帮不上太多忙。
阿五可以藏进瓮中,昨天还学会了藏在黑暗中,但不会藏在阳光下,也不帮到什么忙。
阿六走得更快了,不过也帮不上太多忙。
珏手提短刀,抽刀,出,很快,但没能归鞘,被桃花农一剑扫飞。
“都走,走远点,”阿大吐了一口血,伤得不清,含糊不清地说,“老子的拳头很大。”
四匹瘦狼一咬牙拉着珏便走,阿六受了伤,但还是走得很快。珏很想做点什么,但他只会那一招三式。
四狼一狗一路飞跑,很快就跑出了中坝地界,回到了下坝,珏却站着不动了。
“走啊,怎么不走了?”阿六走得最快,见到珏没跟上,折回来问。
“书,还有马。”珏吐出两样东西,他全身的家当只有一匹马,一卷书和一把刀,不能丢。
“我去取,你们沿着枳江往上跑,不要停,”阿六拍着胸脯保证,“我走得很开,我可以很快追到你们。”
三狼一狗沿着枳江往上跑,不敢回头,一匹肥硕的黑马追了上来,认出了主人,亲昵地蹭着珏。
桃花农策马而来,已经出现在江畔,已经不足五百步。
“我的草鞋跑坏了,跑不动了,可惜我没能做出下裳,也没机会做冬天可以保暖的狼皮靴,”阿三叹了口气,说道,“我不跑了。”
“我也不跑了,”阿四把手搭在阿三肩头说道,“我太饿了,可惜做不出不要米也不要肉都可以吃得肚儿圆圆的饭。”
阿五想开口,阿四等了他一眼,说道:“你藏着呀,他找不到你。”
阿三推搡着珏上马,说道:“小七,你有马,你快跑。”
阿五潜入水底,珏策马而去。
“阿大呢?”阿三伸手拦住桃花农,如螳臂当车被骏马一脚踩踏胸膛。
“阿六呢?”阿四也伸手去拦被桃花农一剑斩断生机。
桃花农策马往前,这一窝痴儿傻匪不值一提,但阿二关于天空、大地和谷子的智慧听得他胆战心惊,如果不是因为珏是个痴儿他都怀疑是孟先生传授给珏,珏再传授给这窝傻匪的。
关于天空、大地和谷子的智慧怎么能落到一窝痴儿傻匪身上呢,尤其是这个痴儿虽然痴得有趣,但万一他哪天忽然不傻了,万一真祸害天下……
桃花农越想越心惊,这才生了杀意。
阿大的拳头太小,不堪一击。
阿六走得太慢,不值一提。
阿三草鞋编得实在粗糙,跑几里就坏了。
阿四做饭做得很好,但得有米有肉。
七个匪已经死了五个,桃花农策马追逐前面的小黑点而去,那是一匹黝黑如墨的肥硕黑马,驮着一条瘦狗。似乎漏了一个匪,桃花农想了想,是那个唤作阿五的学隐匿之术的匪,翻不起什么风浪,一条杂毛狼,他可是鹿蜀啊。
可惜,鹿蜀藏于梁州僻地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