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胡子,两个莽汉,三个女娃,四个少年郎,合计十人从塞上莽原一路往东。
北境八国联盟竟然在对宋之战中占了上风,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毕竟八国联盟表面上和大黎还是同枝同气。如此,江珏也不必再绕路,可以直接从塞上莽原穿行,抵达兖州。
唐谋送了江珏数里才返回,赵淼喊道:“鸽子,你现在可是个大人物了。”
江珏岂会没有自知之明?他说道:“北境八国联盟看重我是因为我和孟先生的这一层关系,等什么时候你可以拿我的名头出去招摇撞骗了那才叫大人物。”
一行人在潦水畔停下来过夜,江珏难得下水,他不单单是沐浴,而是怀旧。江珏不否认自己是个念旧的人,潦水带给他的记忆太多,太多。时值季秋,快入冬了。江珏在一行人异样的目光中“扑通”一声跳下水。
潦水清寒,再无老羊舞剑,夏侯伯贤已经战死,这是江珏入了冀州从唐谋那里得到的消息。
潦水清寒,再无云朵放歌,两军交战,塞上莽原的牧户早已撤离。
潦水清寒,再无云歌弯弓,这位驱狼驭虎的塞上鹰云歌如今成了塞上莽原的一个传说,一个神出鬼没弯弓搭箭射杀宋人的传说。
潦水清寒,还有瘦鱼凫水,江珏这尾曾经的瘦鱼还是徜徉在清寒潦水中。
亓官庄和蒲音两人正在温酒做饭,亓官庄自从和赵淼打了一架后就服服帖帖,赵淼让他做饭他便做饭,赵淼让他温酒他便温酒。
赵淼与石头在一旁散心,石头意志还是有些消沉,饭量都小了,只能吃四个人的量,哪像恶善能吃足足八个人的量。
江珏在冀州时特地找来竹简写了一篇《嘉禾》和六艺经书,恶善正抱着竹简抓耳挠腮,鸽子说了等会不能诵文章不准吃饭。
刘长安与邵如意竟然并肩坐着看日落,场面有些温馨。若是没有祭祀河神那一处恐怕两人一辈子也不会有太多交集,一个是在地里刨食的苦命人,一个是枳西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
君仪正在舞剑,越是接近兖州,他便越是抓紧每一刻,不敢有丝毫懈怠。
江珏望着众人,忽然好想让时间就此停住。可惜时间如潦水终年不绝又一刻不歇,他伸手抓住了,又从指尖溜走。
玉婵坐在河边,与江珏不远不近。
江珏没敢看玉婵,他又潜入潦水底,竟然抓了一尾肥鱼抛上岸。亓官庄兴高采烈地来捡鱼,嘟囔道:“公子,多捉几条,这还不够大个子塞牙缝。”
“冷不冷?”玉婵眼睛瞟向别处。
江珏忽然觉得冷了,自己那颗草莽心不再苍茫凄凉,所以他也不再耐冷。于是他窸窣爬上岸,只穿着下裳,上身有刀伤剑伤,左胸口有一个狰狞的疤痕。
玉婵这次没有躲避,她挪了一点,江珏憨羞地坐下。
“这么多伤?”玉婵问。
“这个是郢都小霸王翟庄留下的,”江珏指着右边腰腹那道伤疤说道,“他比我伤得更重。”
“这个是
洛邑宋骁幼子嘉柳留下的”江珏指着手腕的伤疤说道,“因为他打骂一个婢女,我拦着。”
“这个是塞上莽原牧户扎兀留下的,”江珏指着肩膀的伤疤说道,“一个耍小聪明的大孩子。”
“这个是南蛮寨主黎刀留下的,”江珏指着左边腰腹的伤疤说道,“他已经死了。”
“这个我知道,”玉婵说道,“胸口这道伤,是我留下的。”
江珏不言,玉婵不语。若不是潦水还在淙淙流淌,恐怕时间就会从此停止。
“疼不疼。”玉婵小心地触碰了一下江珏胸口的伤痕,颦蹙眉头问道。
“不疼,蒲邈有妙手回春之术。”江珏鬼使神差地一把抓住玉婵的手按在右胸口。
玉婵脸色微红,如同从清酒里捞出的一捧三月樱桃。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日落西方又月出东方,塞上莽原月下有痴儿舞剑,塞上莽原月下有玉婵烹茶。
江珏舞得酣畅淋漓,许久没有次般尽兴了。他收起苦剑,结果一碗清茶,清茶入口,江珏头一回觉得茶不苦。
酒是唐谋送的,众人围着火堆吃饱喝足,亓官庄滴酒没沾。赵淼以为是自己欺负他过了头,连忙安慰,只有江珏知道,亓官庄有心事。
亓官庄站在潦水畔,望着头顶那轮残月,如同一个思考一个足够晦涩问题的智者。
“亓官,”江珏跟了过去,问道,“有心事?”
亓官庄别过脸强颜欢笑,摇头。
“你跟我多久了?”江珏问道。
“好久了。”亓官庄答道。他如何也不会想到当初那个在巴山都只能算是个不正经的匪竟然能走这么远。
“所以你的心思我还不知晓?”江珏笑道。
“公子,”亓官庄指着东边说道,“你说我们能不能活下来?”
江珏摇摇头答道:“不知道。”他的确不知道,甚至他都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亓官庄转身回到火堆旁坐下,终于肯喝了一点酒,然后抹了把嘴巴说道:“我喜欢过一个女孩。”
众人没说话,等亓官庄继续说。
“假如我能活着回去,我想娶她。”亓官庄继续说。
“是谷雨?”江珏试探性问道。他提到谷雨不是没有理由,毕竟亓官庄接触过的女子不多,在去黔中的路上还给谷雨梳过头发。
亓官庄眼睛有些红,继续说道:“有人说她水性杨花,我不在乎,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江珏拍了拍亓官庄的肩膀说道:“谷雨是个正经人,那些是风言风语。”
江珏还知晓一段不为人知的事情,谷雨不单单是个正经女人,还是个孝顺的孩子。谷雨当然有过一段不光彩的历史,不过那要看从什么角度看,毕竟大恶人是那位道貌岸然的木尔弟子、郢都贤人秦孟亭。
“如果能活下来,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亓官庄忽然问了一个很古怪的问题。
众人先是被这个古怪的问题问住了,气氛忽然有
些沉重。
他们一行人本就不是来游山玩水的,过了塞上莽原就是兖州,兖州有个地方叫黎都,黎都有位被虎狼环侧的年轻天子。
“亓官庄,尽数丧气话,我们是去当大英雄,”赵淼瞪了亓官庄一眼说道,“师尊都说了天下会长治久安,我们会万事如意。”
赵淼一席话一扫沉重气氛,一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立马飞去兖州当大英雄。
最先回答的是蒲音,他说道:“听师傅的话,当个医死医活的医者,可以的话不被人说成是庸医就好。”
蒲邈是天底下名声最响亮的医者,有人叫他医圣,有人喊他庸医。有人说他能生死人肉白骨,有人说他是厄运医者,走哪人哪儿死人。
石头咧着嘴望着赵淼,赵淼说道:“给这颗臭石头生一堆小石头。”
众人一阵大笑,赵淼也难得羞涩一回,把脑袋藏在石头怀里。一向古灵精怪的赵淼难得正经一回。她已经回答了,石头只憨羞地笑,赵淼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他这个体型壮硕的汉子最听的便是赵淼的话。
“我和如意约定了,以后一起回枳西,当两个普通人。”刘长安说道。
如果没有伏白出手救下两人,如果没有禾丰节祭拜河神那一处戏,两人本来就是普通人。
君仪扬了扬杜若剑说道:“当一个侠客,扶危救困。”
君仪以前的梦想是当一个剑客,杀尽楚人。
“恶善,你,有没有打算?”赵淼连说带比划,“就是想做什么。”
恶善严肃地想了想,然后一本正经说道:“和鸽子一起。”
江珏很喜欢恶善的回答,自己当初也依赖过一个人,现在恶善依赖自己,说明自己还算不赖。
“鸽子呢?”赵淼问的是江珏,却朝玉婵挤眉弄眼。
江珏也不纠正赵淼,他已经习以为常了,就像一开始阿五和亓官庄也是喊自己公子,后来也习惯了。
江珏偷偷瞧了玉婵一眼,等玉婵察觉到时又急忙收回来,然后说道:“回桃李学塾,当个教书先生,听那些蒙学稚子喊一声夫子。”江珏说道。
江珏的梦想,从来不是什么娶天底下最好的女人,不是什么当一个放荡不羁的侠客,更不是去山的那边与圣人论道,他只想和当年孟先生一样在桃李学塾教书育人。
他把这个小小的愿望藏在心底,本以为随着时间流逝会忘记,奈何这个小小的愿望如同一颗草籽,还是破土而出,长在江珏心中那片莽原上。
“珏哥哥,我和玉婵谁煮的茶好喝?”君仪问道。
江珏谁也不敢得罪,只好说道:“都好喝。”
“以后我去当个放荡不羁的侠客了,可不会给你煮茶了。”君仪也狡黠说道。
江珏瞪了一眼赵淼,肯定是不正经的赵淼把君仪带坏了。赵淼朝江珏办了个鬼脸,然后又问玉婵:“小师妹,你有什么打算?当真给这个痴儿煮茶?”
玉婵没作答,只倒了一碗茶水,递给江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