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黎历五百零六年腊月二十七,江望舒终于涉过枳江。巴君芥子领着庙堂贵胄在巴阳亲自迎接,一个个无论是真情流露还是逢场作戏都感动的涕泪横流。
江望舒没有说过多客套话,而是直接奔赴西境而去,只带了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一人。
能得到江侯赏识,苟不言欣喜万分,一路上更是将把巴国如今的形式给分析了一遍。
西境,蜀国君王吴归称西帝,想要占据梁州一地。蜀国军中贵胄罗氏父子罗战与罗宝儿领军出川东,取巴南,更是一连攻陷了五城之地。
东境,楚王熊冉手下得力大将白鹿大王鹿恩再度从涪陵北上进犯旧綦都,东境已经彻底沦陷。
南境,南蛮势力趁巴国内忧不断外患不绝悍然出兵占领南疆,又将南郡城据为己有。
便是最为安宁的北境,原南疆大夫武去疾大有划江而治的意图。
等两人即将抵达铜城,苟不言脸色变了变,说道:“恐怕西境已经沦陷六城了。”
苟不言自问离开巴国不足三个月,便是三个月里巴国西境又沦陷一城,恐怕东、南两境情况也不太妙。
铜城万余败军正在撤退,有眼尖的将士认出了江侯,铜城守将任林痛哭流涕喊道:“江侯,铜城坚守了三月之久,实在守不住了。”
任林是被两个兵士抬着的,他竭力想挣扎起来,被江望舒按住。江望舒问道:“铜城黎民呢?”
“江侯,我们是最后撤退的,所以黎民都已经撤走。”有千夫长答道。
江望舒这才松了口气,对任林说:“你且安心养伤,有我在。”
“侵我国土者,当诛;扰我国民者,当诛;犯我国威者,当诛。”江望舒提剑往铜城而去,身后跟着万余巴军。
江侯,在巴军眼里是战无不胜的战神;江侯,在巴人眼里是每战必胜的战神;江侯,蜀军眼里亦是百战百胜的战神。
江望舒领军兵临城下,铜城已经换上了蜀国军中旗帜。他的神色有些悲哀,自己离开不足一年,巴国竟然沦落到这般境地。
铜城守将正是蜀国罗氏军中贵胄川东大夫罗宝儿,听到巴军再度归来,他有些不信,直到战鼓声擂起。
“那是江侯?”罗宝儿不太确定地问道。他觉得看着像,但江侯明明已经抛弃巴国去了兖州,难道他有分身之术?
“禀,是江侯。”有人查探归来禀报。
罗宝儿脸色变了变,他来不及纠结为何江侯会出现在铜城,如何应付江侯,他还毫无头绪。
大将吴潜说道:“巴国除了江侯都是些草包,但江侯又如何?铜城在我们手里,他那万人想要破城?”
罗宝儿捋了捋气,他这才冷静下来,铜城在自己手上,便是江侯又如何?
“铜城有多少蜀军?领军之将是何人?城内粮草几何?”江望舒问道。
一问三不知,原铜城守将任林麾下的几位千夫长面面相觑。
“绕道铜城,切断蜀军退路。”江望舒没有过多和这几位一问三不知的千夫长过多计较,而是当机立断。
“江侯,万一蜀军继续往前,该如何抵挡?”有千夫长问道。
江望舒答道:“没有万一。”
罗宝儿站在铜城上看着江望舒又领军绕过铜城,疑惑地问:“江侯不攻打铜城?”
蜀将吴潜嗤笑道:“或许江望舒是不敢,准备绕道离去。”
罗宝儿瞥了吴潜一眼,心里对这个不懂兵法战事倒是会指手画脚的吴潜极为不满,但明面上还是附和道:“吴将军说的极是。”
吴潜是西帝吴归的胞弟,所以并无带兵经验也被西帝吴归封为右军大将,与罗宝儿这个左军大将并列。
嘴上虽然应和吴潜,罗宝儿还是不放心,毕竟父亲不在,军中大事还是要自己拿捏主意。于是罗宝儿派遣斥候小队紧随江望舒,想看看这位鼎鼎大名的江侯到底有什么计划。
翌日,罗宝儿神色大变,斥候来报江望舒绕道铜城直取梁邑。梁邑是空城,江望舒不费吹灰之力便占去。梁邑是小城,所以罗宝儿并未派人驻守,但梁邑却是连接巴南和铜城的必经之地,江望舒占据梁邑,简直是釜底抽薪,铜城三万深入巴国的大军转眼便孤立无援。
“不愧是江侯,好狠呐。”罗宝儿咬牙切齿说道。
吴满不在乎地说道:“怕什么?我们长驱直入,直取江城,生擒巴君,岂不美哉?”
罗宝儿实在受够了这个只会纸上谈兵与那位沦为天下人的笑柄的赵括一样的吴潜,他呵斥道:“你懂什么?大军不入险境,这是用兵之道。我们如今被困铜城,粮草辎重被切断,迟早会死在铜城。”
吴潜被罗宝儿一顿呵斥心里不爽,但听到死字他慌了,他只是觉得打仗比呆在城里有意思这才央求西帝出来,若是真死在铜城自己那八个娇滴滴的女人岂不会寻死觅活?
吴潜还是闭嘴了,他不敢再说话,自己还能不能见到八个身子柔软面容妩媚的女人全仰仗罗宝儿了。
罗宝儿当机立断领着三万蜀军撤离铜城奔赴梁邑而去,什么不世功勋,那也得活着才有资格享受。死了,便是再大的功勋也只能烧给自己。
罗宝儿率三万大军奔袭而来,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拱手说道:“江侯用兵如神,蜀军果然从铜城撤军了。”
江望舒没理会这些奉承之言,梁邑是小城,守军不过万余,想要挡住三万蜀军恐怕不易。但也只有梁邑是最合适的战场,只要守住梁邑,蜀军想要过境除非插上翅膀。大军入险境,没有援军支援,没有粮草供给,落败是迟早的事。
“江侯,”有千夫长终于发现了问题,于是问道,
“援军什么时候来?若是蜀军东西合力攻城,梁邑也难守。”
梁邑是一座等同于关隘的城邑,可以切断三万蜀军的后路,也可以被东西两路合击。这是扭转西境局势的唯一一处城邑,也可能是巴军的葬身之地。一旦蜀军支援部队从后方夹击,城内万余巴军便是插翅也难飞。
“援军不出三日便会抵达。”江望舒安抚道。
有千夫长说道:“可军中粮草只够两日之数了。”
“便是吃土,也要守住。”
蜀将罗宝儿一日也不敢耽搁,开始攻城,毕竟蜀军军中粮草也只有三日之数。三日后,若是不能破城,这三万大军只怕要饿死在巴国境内。
蜀军缺乏攻城器械,罗宝儿只能下令用人命去破城,只要能破城,死一万人又如何?
不单单是蜀军,巴军万余人也缺乏箭矢滚木。
于是蜀军如同飞蛾一般不顾一切地往梁邑扑去,巴军又如同螳螂一般义无反顾地用血肉之躯守城。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腊月三十,除夕。
三万蜀军没过一个好年,万余巴军也没过一个好年。蜀军攻城之战从下午开始,一直持续到日落才肯罢休。
大黎历五百七年正月初一,立春,新岁。
新年伊始,迎接巴军万人的是蜀军的刀剑。江望舒提剑出战,杀退了三波蜀军攻势。
坏消息是梁邑守军不足五千,好消息是本来只够半日的粮草又能多撑一日。
巴国援军还没有来,蜀国援军也没有来。攻城的蜀军和守城的巴军还是犹如飞蛾与螳螂之间在较量,一方明知晓是飞蛾扑火还是不顾一切扑上去,另一方明知晓是螳臂当车还是义无反顾出城抵挡。
蜀军也不好受,三万蜀军只剩两万,伤亡比巴军大得多。
这一夜江望舒彻夜未眠,他站在寒风中面南而立。
这一夜罗宝儿辗转反侧,他躺在营房中唉声叹气。
除夕,新岁,本该是团圆之日。
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看着江侯上阵一天后还整夜不免于心不忍,于是喊道:“江侯,该歇息了。”
“苟不言,你有没有孩子?”江望舒问道。
苟不言想到自己远在江城的妻儿,只觉得心里暖暖的,于是说道:“我家小子已经能到处爬了。”
江望舒说道:“我也有孩子。”
江望舒的妻子日覃杜若早年死了江侯并未娶妻,这是巴人人尽皆知的事情。不过苟不言也知晓些内幕,那位当初在江城当街杀人的痴儿江珏似乎与江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在黎都,江珏三里相送,江侯又频频回头,尽管两人客客气气,但苟不言如何看不出来两人都只是在外人面前掩饰?恐怕江珏是江侯私生子的事是真。
苟不言不知如何回答,毕竟这牵扯到江侯的私事,江侯都不愿意公之于众,他也不好说破,于是只好假装没听见。
“酒儿,彩屏,不知道该喊哪个。”江侯喃喃道。
苟不言只听清一个酒字,他知晓江侯最喜欢饮酒,于是匆忙离去找酒。也是,江侯喜欢饮酒,天气又冷,喝点酒暖暖身子极好。
很快苟不言提着一坛酒上来了,他起开封盖,给江侯斟了满满一碗。江望舒诧异地接过酒,一口下肚,并无多少滋味。喝过神龙酒后才知道原来世上其他酒平淡无味,神龙酒的滋味,实在是美。
苟不言还想给江望舒斟一碗,被江望舒拒绝了。
“江侯,你还是早些歇息,明日还有战事。”苟不言劝道。
江望舒摆摆手,表示晓得了。苟不言实在撑不住,只好先行告退。等他被战鼓声惊醒窸窣起来,江望舒已经提剑在城下杀敌了。
“唉。”苟不言叹了口气。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句话他还是晓得的,就像自己也想当个威风凛凛的将军,而不是阿谀奉承行事要看别人脸色江城守卫军百夫长。
江侯与自己不一样,江侯手心是巴国五十万黎民。自己是个懦夫,说得难听些是江城那些贵胄养的一条看门狗。
看着江望舒提剑在城下杀敌,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一咬牙一跺脚也抓起一把长枪杀下城去,谁还没有点血性了?
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实力不弱,至少让江望舒都有些诧异。他只知晓苟不言长年累月守在江城城门,不知晓他一身本事不俗。
等到正午休憩时,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实在被江望舒的眼光给看得浑身不自在了,才解释道:“江侯,江城之战我也是个乡勇义军将领。”
江望舒问道:“那为何甘愿在江城当个守卫?”
“有了妻儿,也有了羁绊,我不想让我家小狗子没有爹,”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细如蚊吟,“我自小没爹,我知晓那种滋味。”
江望舒只是拍了拍苟不言肩膀,人各有志,他也不愿难为别人。
短暂的吃饭休憩过后蜀军再度攻城,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提枪却被江望舒按住。他挣扎了两下,江望舒摇头说道:“小狗子可不能没爹。”
苟不言的眼睛湿润了,他本可以做英雄,最后还是选择了当懦夫。
“抱歉。”苟不言对着江望舒的背影小声说道。
今日是第三日,巴军援军没来,蜀军援军也没来。蜀军被困了两日,今日攻城之势更猛烈,如同困兽做殊死搏斗。
今日的战事比昨日更为惨烈,等到休战的时候,都不用清点,一眼便可以看清梁邑这一千守军。
一千守军,一座孤城。
蜀军还余下万人,一千对一万,明日无论如何也守不住了。
梁邑就像洪水中的一叶扁舟,都不用浪头扑袭,只要哈一口气便会倾覆。这一夜不单单是江侯难以入睡,梁邑一千守军都是如此。
今日是第三日,援军本该来的,但没来。有千夫长哀伤地问道:“江侯,援军还会来吗?”
“明日会来的。”江望舒能做的,只有尽量安抚部下。
一千将士心里有数,援军不会来了。他们要的,不过是江侯的一个答案,只要江侯不倒,巴军便不会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