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台上的众人在黑暗里消去, 最后那一瞬,群像模糊,如前世波影。
而前方有一缕光。
孟千姿就在这一团暗里向着光走, 脚下很稳,并不跌跌撞撞, 这团暗无味, 也无声,手中的行李包很重, 这坠感是截止目前、唯一真实的感觉。
她并不害怕, 这是江炼走过的路。
***
光亮越来越强,她终于走到黑暗和明亮的衔接处。
这光太盛,除了来处,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孟千姿闭上眼睛适应了会,才又重新睁开。
这一次,她看到了影影绰绰的人影, 不止一个, 高矮胖瘦, 都半隐在那片茫茫中。
每一个人,都在向前走, 每一个人,留给她的都是背影。
孟千姿紧走几步,朝最近的那个赶去,临近时, 呼吸蓦地急促。
她认得这背影,这是高荆鸿。
传说这条入口是来生通道,死亡是一世终点,也是又一世的起点,大孃孃又从这儿,一步一步,走入来生吗?
她朝别的人影看去,又认出了史小海、何生知,还有三三两两,她这半世印象中、已经作古离开的人。
死亡本就是条恒长的直线,每个人都会附着其上定位,或早或晚、或远或近而已——她看到的,是自己这一生里走掉的人,那大孃孃看到的,又是另一拨人吧,个中会有段太婆吗?
段太婆呢?她会看到早年的恋人吗?
看到之后,追上去会怎么样?追上去了,是今生情缘未尽、来生再续吗?
你会追谁?
***
孟千姿绕过一个又一个人,始终只能看到背影——而每次绕过,他们又会瞬间出现在前方,像是执拗地提醒她不可乱序。
末了,她终于看到江炼的背影。
和从前一样,挺拔,也孤寂,但绝不颓丧,江炼任何时候,都不会让人觉得颓丧。
他会追逐着谁的背影?况同胜,抑或是他的母亲?
孟千姿伸出手,轻轻地、触了一下他的肩头。
这一刻,风云突转,天地陡变,五感重又清明,孟千姿有久违的、再临人世的感觉。
***
山风清冷,冷里带枯叶的气息。
孟千姿听到恶毒的咒骂声,还有哭叫声。
她惶然回头,看到一间破败的土胚混砖房,一个瘸腿的男人手持火钳,正追打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
那女人只是嘻嘻笑,有时去夺火钳,有时又抱头鼠窜,孟千姿看得气极,正想一把搡开那男人,目光及处,一下子愣了。
她看到江炼。
很小的,只三两岁的江炼。
他穿很脏很破的棉袄,鼓蓬蓬的大头棉鞋,站在压水井的井台边,含着手指头,呆呆看这一追一躲。
没过多久,那女人就被打回了屋,瘸腿的男人骂骂咧咧从院子里过,忽然看到江炼,骂了句“小杂种”之后,飞起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把他踹得滚了出去。
孟千姿脑子里一懵,下意识抬手想接住江炼,却接了个空——江炼从她挡围过来的手掌中穿过。
这业已发生的一切,她只能旁观,无从干涉。
那男人一瘸一拐地走了。
孟千姿心疼极了,蹲在江炼面前看他。
江炼就在地上趴着,一动不动,眼瞅着那男人走远、不会再来揍他了,才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踢踢踏踏地往院外走。
一边走,一边拿手揉屁股,棉裤上恰有个破洞,露出了白白的屁股蛋儿。
孟千姿眼圈泛红,噗嗤一声就笑了。
过了会,她撑着身体起来,拎起行李包,又往前走。
这一次,走着走着,天就黑了,山路盘曲,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夜虫幽咽,夜雾也朦胧。
孟千姿听到背后传来由远及近、啪嗒啪嗒的奔跑声。
才刚一回头,就看到江炼栽倒在跟前,他抱着一个布口袋,里头的冷馒头和糖果溜溜滚了一地。
江炼吸了吸鼻子,撅着屁股逐一去捡。
孟千姿想帮他捡,和之前一样,捡不起来。
她怔怔看手底下怎么也触不着的那块水果硬糖。
有一只脏兮兮的小手伸了过来,飞快地把那块硬糖攫在了掌心。
孟千姿抬起头,叫他:“江炼。”
江炼仿佛是听见了,又似乎只是凑巧抬了下头:稚气的小脸上泪痕未干,一双眼睛里空空濛濛。
孟千姿柔声说:“别怕,你向前跑,一直向前跑,我会在前面等你。”
江炼扎紧布口袋,搂在怀里,又迈开步子跑了,像一阵风,在这森凉的夜里刮走,瘦小的身影在山道上晃着晃着,就不见了。
孟千姿在山道上站了很久,才又继续往下走。
向前走,他和她,都得向前走。
再一次遇到江炼时,是在桥底下。
他又长大了些,正于寒风呼啸中,一层层地往自己身上裹报纸,然后蜷缩着躺下。
孟千姿听到他嘟嚷:“要吃香香的饼,里头有肉,还有甜甜的奶油。”
看来江炼品鉴美食的能力不太行,这种组合,该多难吃啊,孟千姿坐在他身边,守着他入睡,拿手虚抚他的脸,低声应他:“会有的,都会有的。”
……
离开了桥底,前路依然漫漫,江炼的人生如徐徐展开的长卷,她便在这长卷中游走。
她觉得自己很幸运:江炼的前半生,她错过了,又都没错过。
她看到况同胜牵着拾掇得干干净净的江炼,而边上的保姆抱着小小的况美盈,况美盈穿得像个小公主,衣边领边,都是可爱的绣花,她伸出一根肉乎乎的小手指,一直指江炼,嘴里含糊不清,叫:“你,你。”
江炼目不斜视。
况同胜打开房门,这是典型的男孩子的房间,有小床,有玩具,有松软的枕头,有蓬蓬的被子。
况同胜指着房间对江炼说:“以后,你就住这了,全都是你的。”
江炼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孟千姿有点惊讶:江炼小时候,这么酷吗?不可能吧,他是个酷不起来的傻孩子。
况同胜带上门走了。
而她猜对了。
江炼那刻意端出来的酷,一下子没了,他笑得嘴角弯弯的,两只眼睛眯成了两条欢快的小鱼,然后窜上床,抱着羽绒的大枕头在床上滚来滚去,还拿脸去蹭枕面,脸上写满了满足,说:“好软啊,世界上最软的棉花枕头。”
孟千姿倚住门,笑着看江炼在那儿可劲蹦跶,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她感谢况同胜。
况同胜选中江炼,当然是有目的的,但那又怎么样呢?
谢谢他结束了江炼童年中的那一段颠沛流离,让他枕到了世界上最软的棉花枕头,如此快活。
她看到江炼长大了,整个人有了蓬勃的少年气,看到他在况同胜的督促下学这学那,看到他对况美盈爱搭不理,看到他故意抽烟、下舞厅、结交狐朋狗友,然后被况同胜吊起来打,半个月下不了床。
还看到他在夜风中放飞掌中星,那颗小小的星星,从他的手心间升起,颤颤巍巍、幽幽亮亮,是他揣藏着的、终有一日要向一位姑娘诉诸于口的希冀。
……
江炼,江炼,每一幕,每一帧,都是江炼。
***
终于走到了她和他的相遇。
从此,江炼的人生里,就全是她了。
这些,其实大半是她亲历过的,但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一切又有不同,多了太多酸甜苦辣意趣。
原来,她被白水潇烧的高香熏得半迷半醉时,曾狠狠揪过江炼的脸,把他的脸扯到变形。
原来,况同胜病危时,江炼匆匆离开湘西的那一路上,都曾不断地翻看手机,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新消息、新联络人申请。
况美盈问他:“你看什么啊?”
他只是笑笑,说:“看看护工有没有发干爷的消息。”
原来,在桂林的那一次,他曾经追过孟劲松的车,追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些她觉得难以启齿的事儿,他一早就知道了。
难怪他会说:“我敢保证,你担心的问题,都不会是问题。”
……
她一路走,一路看,哭哭笑笑,旅程再长,终有尽头。
石台上,江炼最后一次吻她,说了句:“千姿,我永远爱你。”
永远有多远,不知道,但古往今来,总不断有人,愿以有涯之生,承载无边无际、缱绻深情。
江炼的人生就到这儿,尽头处一片漆黑。
行李包太重了,孟千姿的手腕有点儿酸,她换了只手,继续往前走。
心若无畏无惧,不管是尘世,还是大荒,都没有什么,能阻住她的脚步了。
***
风大起来。
这一下,是真切的风了。
那些影影绰绰的影像,都不见了,不见得很彻底,也再找不到来处,什么入口、通道,仿佛从未存在过。
眼前一片空空茫茫,前后无边,左右无际,有点像戈壁,地面浮动砂砾,但很远很远的地方,又隐有起伏山线。
这是个什么世界?
孟千姿茫然往前跨了两步,几乎是电光石火间,她忽然明白过来。
都说人死时,会如走马灯般,脑海中闪回过一生,又说神魂入大荒,那么,那些回溯完一生的人,就会理所当然、去往下一程了吧?
山的寿命都那么长,作为万物灵长,人的旅程不该这么快就有尽头,应该还有下一程、再下一程,历尽沉浮、览尽河山。
但她去不了,她是生入大荒,时辰未到。
这儿,应该就是……
说是停留的驿站也好,说是困守之处也行。
古往今来,生入大荒的,也许只有彭一、江炼和她三个人了。
会有别人吗?她也不知道,这世界谜题太多,那么多人书写,从不仅仅只是几个人的故事。
***
孟千姿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这儿的路并不平,有高低。
总有风,偶尔劲烈,间或和煦,孟千姿有时会恍惚,觉得这一阵阵风,好像一个个人,来如清尘去如风,也许某一天,掠过她身周的一阵清风,就是她熟识的某个人,离了尘世,又路经大荒,向她打个招呼。
还有雾,迷迷蒙蒙,飘飘渺渺,有时涣散,有时伴着她同行,像人的心事,说不清来处,也讲不好归处。
然后,她遇到一座坟冢。
不大,远远看去,像个馒头包,走近了,看到坟冢的前方有个箱子。
石头雕刻的、有凤凰鸾花纹的假箱子,静静搁在坟冢边,这应该就是彭一鱼目混珠、以瞒天过海的那一口吧。
箱子边有块石头,上头有刀刻出来的几个字。
彭一之墓。
彭一是个假名字,没人知道他叫什么,这名字只不过是神棍编出来、方便讲述整件事儿的。
谁会给彭一收葬呢,只有江炼了,他受过很多苦,但仍有一颗柔软的心。
他会这么做的。
行李太重了,孟千姿就在这儿把包放下,歇了口气,又往前走。
她不担心有谁会把包拿走,这么安静荒芜的地方,真出现个小贼,反而会是让人欣慰的事。
不过,走着走着,就不荒芜了。
她看到了画,画在地上的画,那是庞大的、日积月累的图幅,最早看到的那些,甚至被风蚀得只剩浅痕。
画里种种,都是她熟悉的。
有悬胆峰林里的那只小白猴,瞪着眼,在贴面膜。
有老嘎家的吊脚楼,楼底下,还堆着巫傩面具、木头凿下的刨花,以及老嘎为自己准备的那口棺材。
有推着眼镜的神棍,那架势,似乎下一秒就要长篇大论。
有江鹊桥,摇摇摆摆的娇憨模样,如同往昔一般鲜活。
当然,最多的还是她:得意时的、泫然时的,还有咯咯笑着的。
……
这些,都是江炼的回忆吧。
她顺着这些画走,画痕由浅渐深,这画蔓延上长长的斜坡,又顺坡而下。
孟千姿站上斜坡,泪水忽然滚落。
她看到江炼了。
他一个人,就在坡底,半蹲着身子,低着头,好像在画画,这儿的画都很新,刻痕很深,仿佛是地面盛放出的花,无声对抗着大荒了无际涯的孤寂。
孟千姿放轻脚步,慢慢走近。
她走到江炼身后,他没察觉,还在刻画,手边有不少工具,木头的、石磨的,也有刀具。
孟千姿又绕到江炼身前蹲下。
懂了,他在贴神眼。
他并不狼狈,他尽己所能,在这种地方,仍把自己收拾得清爽而又干净,笔下画的还是她,是她腿脚没好时、拄着登山杖的模样。
她依稀想起来,当时自己不满意他不过来扶,拿登山杖戳点地面,说他:“你还坐着?不知道过来搭把手?”
江炼闭着眼睛,唇角带笑,手上一刻再刻,分外专注,极其仔细。
孟千姿记得,江炼曾经说过,贴神眼讲求时效,否则强记强画,人会很累,甚至损耗自身。
这些都是贴神眼画出来的吗?
这是他一生的记忆、半世的珍藏,他需要记忆活着,他活在记忆里,不在乎累或者损耗,只想一一都画出来。
江炼停了下来。
他搁了笔,然后伸出手,慢慢摸索着,去摸另一支。
孟千姿这才注意到,他那些工具,都是按照顺序一一摆放的,在这儿,没人配合他贴神眼,他改了自己的习惯,用完了就搁回原位,再去摸另一支。
孟千姿看他的手,他大概是想摸那支笔头磨得尖尖的石笔。
她抢先一步,把笔拿了起来。
江炼摸了个空。
他怔了一下,眼角眉梢掠过一阵茫然,手将收未收,停在半空,有些无措。
孟千姿笑,然后将笔递到他手中。
指头挨到笔身的刹那,江炼的身子震了一下,他僵了一会,手顺着笔身,一路摸索过去,触到她的手时,略顿了一下,忽然握住,死死握住。
孟千姿的眼前一片模糊,透过这模糊,她看到江炼阖着的眼皮底下,眼睛在快速地转动。
他想醒过来。
他想赶紧醒过来。
孟千姿挨近江炼,额头轻轻贴近他的,低声说了句:“江炼,不着急。”
江炼,不着急。
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一生那么长。
不着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