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 你是《吟游诗人》和《僵尸新娘》，你是《唐璜》和《戴珍珠耳环的少女》, 你是《天方夜谭》和《美国往事》？”听完，玛丽安娜指了指每个人一一说道, “瓦莱，好奇怪，你怎么会滑电影原声乐，我以为你这个古典主义者会一直坚持古典音乐直到退役呢。”

　　“我才没有那么保守，大家都有突破我再不努力更要被人笑话了。”瓦伦蒂娜愤愤不平地看了眼一旁的夏天。

　　只说了几句话就轮到何翩然上场，她是四个人里最先表演的。

　　从奥运会后，她就没有在众人面前滑过节目, 每赛季都有这样的过度, 但这次似乎有些长，她莫名有点紧张。这点隐秘的情绪被伊维特看破，她拍了拍何翩然的肩膀，冷声说道：“你的奥运冠军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不要让别人说我输给你这样的人太丢脸, 好好表演, 要是出了差错明年就涨价。”

　　伊维特很凶，何翩然在编舞时就很怕她，听了要涨价的话，她更是惊弓之鸟一样拼命点头表示自己能滑好。

　　“让我们欢迎来自中国的奥运冠军，美丽的冰上诗人何翩然为我们带来浪漫梦幻的一曲门德尔松《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

　　现场主持英文字正腔圆，一点不像比赛那么生硬，何翩然深吸一口气, 踩着追光灯不过一米见方的亮点，在掌声中滑上冰面。

　　她的背后，是世界最著名的交响乐团之一，柏林爱乐乐团，她的上空，是夜色如水，新月微弯高挂有些黯淡，然而星光熠熠，铺满天河。

　　乐团指挥对她点点头示意可以开始，然后转过身轻轻抬起握着指挥棒的手，何翩然也摆好开场动

　　作，四周好安静，和奥运赛场的差别那么大，从那块梦幻的场地离开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回到上面再次表演比赛，一旦刀刃与冰面轻触，那种熟悉的亲昵的感觉又重新回到了心底。

　　她始终记得，永远不会忘记。

　　音乐开始。

　　何翩然不像是会青睐浪漫主义的那类选手，生活中的她没有那种情趣和骄傲，赛场上的她千变万化，尝试过唯美却也没有试过太轻狂的浪漫。

　　有时生活会给人一种意想不到的惊喜，这样的礼物是一种常规日子里难以得到的灵感，何翩然回忆起巴黎那个午后，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的发生，浪漫的并不是她迷路，甚至也不是和流浪艺人的邂逅，而是那首并不多么精湛的门德尔松，为她打开一扇从前紧闭并隐秘在迷雾中的大门。

　　这个表演就当作献给那个艺人的谢礼，无论他是否看到，她都要感激那样一次相遇。

　　小提琴轻柔万变，就像何翩然脚下的冰刃，开场的舞蹈强调手臂，柔韧动作下来轻微的停顿都和节奏恰到好处，这不是比赛，她不用急着压步，不用急着进入跳跃，不用牢记复杂的多变的步伐，她只要将美传达到所有人的眼中就足够了。

　　为了观赏性，编入的内容不止有每个人的招牌式动作，还有一些极富观赏性的舞蹈技巧，何翩然的编排里用到了很多芭蕾动作，她常年坚持上芭蕾课，举手投足十分专业，古典浪漫主义含蓄里又隐晦表达的奔放的感情无比适合这种风格的演绎，她捻转时整个人都放松轻捷，高速旋转没有破坏曲子的和谐，反而在小提琴愈发高亢的音域里挥洒自如。

　　低吟的和弦让动作更有视觉效果，伊维特曾经对何翩然说过，花滑选手要将虚幻的乐曲转化成可视的艺术，让旋律被“看”到，被欣赏，以立体的方式呈现。

　　什么是节目内容分，这就是节目内容分，不只是飞快的滑行和眼花缭乱的编排，最重要的是那个内容源自配乐，又让配乐升华。

　　指挥的手臂弹挥有力，指挥棒前后左右上下轻快移动，他燕尾服上的褶皱也跟着一同舞蹈，何翩然一身烂漫紫色，灯光柔和，夜色宁静，她轻轻飘动的裙摆随着音乐仿佛也有节奏，一个燕式紧接旋身后的压步，阿克谢尔两周接在大一字流畅的直线后，向前起跳，提琴从和弦中又回到主导，就像冰场上的何翩然，永远都扮演着她自己渴望的主角。

　　这个主角很孤独也很浪漫，她一个人徜徉，一个人跳跃，一个人滑行，一个人舞动，但赛场下每个人都在配合她的演出，她所有感情融合在配乐里让观众沉醉，她终于在这个曲目里，做到了李之森最初的要求，一个讲故事的人，一个没有故事也能将美丽讲成故事的诗人。

　　连伊维特也忍不住去想，何翩然似乎天生就是要穿着冰鞋站在冰面上的，传世经典乐曲的不朽在她脚下重新苏醒，她在讲故事，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但却能让人身临其境，哪怕没有剧情，她也把音乐像画卷一样徐徐打开。

　　输给这样的人，在告别的最后一年，伊维特想，她或许是甘心的。

　　第一乐章节选了最经典的主旋律，在何翩然结束动作之后，浪漫的序曲终结，她脸上的笑容却没有褪去，观众起立鼓掌，因为场合，这里没有欢呼，但经久不息的掌声比任何疯狂的呐喊还让人血脉贲张。

　　何翩然向观众致谢，想指挥和月团致谢，指挥冲她点头微笑，微微颔首。

　　她现在十分庆幸自己没有拒绝当初这个提议，这是一个多么完美的机会，她滑得不止是一曲门德尔松，而是她一直在寻找的一种境界，如今，她真的感觉到自己拥有这种力量。她很激动，特别想和人分享这种感觉，许伊不在身边，夏天去准备上场，她一回头就看到伊维特抱臂站在那里，黑暗中看不清是什么表情，犹豫之后，何翩然走上前，又害怕挨骂不敢开口，半天才吞吞吐吐说出一个“我”字。

　　“好了，我懂。”伊维特噗嗤笑出声，其实之前编排时，她只是觉得欺负这个抢走自己奥运冠军蝉联梦想的小女孩很有趣而已，再加上本来在花滑上她就是个严苛的近乎无情的人，所以才显得格外严厉不近人情，如今看到自己真的吓到了她，伊维特反而觉得更加好笑。

　　“你明白就好……”何翩然觉得自己找到了知音，那种无法言说的感觉得到纾解，她自己也轻轻舒了一口气。

　　这时夏天在介绍后滑上冰场致谢。

　　伊维特收回笑容，对何翩然说道：“我有时觉得上帝即偏爱你们又憎恨你们。”

　　“为什么这么说？”何翩然不解。

　　“如果他不爱你们怎么会这么不吝惜天赋送给你们每一个人？如果他不恨你们又为什么让你们偏偏生在同一个时代？”

　　何翩然意识到，她说的是自己和夏天。

　　这次编排没有使用勃拉姆斯《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经典的第三乐章，而是一反常态使用了第一乐章，清新动人，堪称抒情弦乐的巅峰。

　　夏天的白衣在灯光下更加清澈纯净，她随着大提琴的前奏滑行，几个简单动作也别有风情，内敛清丽，丝毫没有她寻常节目的乖张魄力。

　　何翩然明白伊维特的意思，她和夏天生在这样的一个时代，却注定只有一个人能站在荣耀的巅峰。

　　“你仔细看好她的表演，何翩然，我不想隐瞒，你们刚刚升入成年组的第一赛季，第二赛季……甚至第三赛季我都更加看好她，不是因为她是第一个赢得我的人，而是夏天身上的气质，我的感觉不会错，她追求的美更加平衡，更加热情，那种纯粹的狂热曾经也让我为之倾倒，你看清她的动作，手腕，表情，每个细节都是看似精雕细琢的，但我能感觉到，那其实就是她的本能，她的本能就是这种酣畅淋漓的表达方式，她和你，完全是两种风格，你的艺术遵循一种感受，一种内在的情绪，而她的则是纯粹的本能，在编排的限制下或许不那么明显，可当表演滑或者商演时，夏天的璀璨谁也无法挡住，你这个战胜过她的奥运冠军也做不到。”说完，伊维特转向何翩然，一只手悄然握紧她的手腕，“我和你说这些并不是打击你，我是想告诉你，想要赢她，永远的赢下去必须用你自己的方法，你们本身诠释的方法不同，无法比较高下，但分数却比任何东西都要残酷。你现在是我的半个学生，我想你一直赢下去，像我一样曾经站在时代的巅峰上，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那里的风景是你永远无法想象的美好，你和你这一生的所爱达到追求的极致，这听起来就很美妙的梦想，值得付出一切去追求。可你想要得到这些，必须打败夏天，一个和你一样强大的花样滑冰选手，一个稀世的天才。”

　　冰场上，夏天一个漂亮的路兹三周联合舞蹈衔接收尾，仿佛是在解释伊维特刚刚的话，掌声满场，何翩然听见自己的心跳的声音。

　　“我答应你，”她听见自己说，“我一定可以。”

　　一次奥运冠军不代表一个时代，她想要的，还有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