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洛水河畔,有一家名叫“东暖阁”的酒楼。
这酒楼不算大,却也算得上是众小酒楼中气派的,本来以往的生意并不算好,可最近因为这店家老板多了一位烹制好手,这“东暖阁”的生意便逐渐好了起来。
大凡进这家店的常客都会在坐下后,第一句话喊一声:“小二,来笼包子。”
这时,小二便会乐滋滋地应下,然后将客人报上的单子送进内间的厨子用不了多久,便会从内间伸出一只手,端出一笼笼包子,再由店家和小二送往前台去,可据说这东暖阁的厨子立了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从不到前台那些客人面前,好似刻意不愿与人相见似的,不过,好在也没有哪几个怪癖的人执意想去见这后堂的厨子。
来这里的人,多半会把注意力很快地转移到那包子上,包子皮嫩薄白皙,香气袭人,入口轻轻一咬,浓香的汤汁便顺着爽滑的肉馅“吱溜——”一声滑进该去的地方。
的确不错,这家东暖阁,近来便是以卖小笼包子闻名的。
“小二,来笼包子!”
“小二,我再来一笼。”
“小二,我的小笼包子,怎么还没来?”
“……”
店里近日生意奇好,小二有些忙不过来,便连店掌柜也跟着到了这前面来张罗,看着酒楼的生意越来越好,这胖掌柜两眼放光,便连亲自给客人擦桌子,倒水,做这等同小二一样的活计也自觉欢喜的。
“怎么?这里也卖……小笼包子?”一年轻男子身着青布长衫,坐在店中最角落里,便连问这番话的时候也是戴着蓑笠,垂着,拿着水杯的手,停在半空,握得那水杯紧紧的,侧耳不动,似乎在等着店掌柜的答案。
胖掌柜乐呵呵一笑,道:“怎么?客官必定是第一次来这东暖阁吧,想我这东暖阁,还是应了皇上每年都会来这东都御寒这个兴致才取得名儿,本想应着这个景,想必生意也相当红火的,可没想到,还是不如现在这般景象红火!早知道,我当初便当即应下她做我后堂的厨子。”
那人蹙眉,道:“她?”胸口兀自跳得厉害,可还是勉强不露声色,假意不在意,和店掌柜开着玩笑,道:“怎么?掌柜的,怎么好的厨子,还不是一下便应下答应的?”
“唉,谁知道呢?不过好在我慧眼识英雄,好说歹说才将她留下了!”
那胖掌柜有些不好意思,他不便说出当初其实是自己以貌取人,看那厨子穿着破烂,想必是讨饭的,当听闻那女子想在这店内干活,当即嗤之以鼻,还想厉声厉气地打了,还好遇上了一位以武力和银两举荐那女子之人,他勉为其难才答应下来的。
想起那举荐这女子的黑衣蒙面人所施的手段,他至今都还心有余悸,虽说当初是不愿意将这厨子留下,可眼下就是让他倒贴点银子,他都不愿这摇钱树厨子走的。
“哦,呵呵,那我也来一笼好了!”那青布长衫的蓑笠人淡淡道。
“好,您坐着,小的这就去给您端来。客官您可能从没尝过本店厨子的好手艺,她做得鲜虾小笼包可快成了这洛阳城洛水河一绝了……”那胖掌柜一脸和气。
“什么?”那男子神色一凛,几乎便要坐不住了。
“小的与客官如此投缘,聊了这般久,还不知客官贵姓啊?”
青布客微一沉吟,道:“免贵,小姓卞……”
“来客官,您先尝着这几个,这是本店特送的,今日的生意实在太忙了,那一笼还没出来,您先就着吃这几个!”那店掌柜很会照顾客人的情绪,担心客人等得久了闹腾,便送了几个先就着嘴,自个儿又下去催促去了。
那青布男子取了一双食箸,看着眼前那三个赠送的小笼包不敢动,他不知道,眼前等待他的是什么,眼神有些迷离,想起了以往他浑家的笑颜……
“那……回头……我们还去无虞婆那儿,你要陪我去……”那依依不舍的眼神,别离的这些日子,每每想起,都足以让他这七尺堂堂男儿落泪。
无虞婆那里,和氏茶馆毁灭后,他何尝没有去过?可却是单独前往,再也没了她的消息,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在找寻她的踪迹,可……
他叹了口气,心忖:“想不到我卞守密居然跑到这洛水来尝这鲜虾小笼包,可如何这么久了,都还是没有贤凤的消息……”
此人正是那过去在长安城西市开那和氏茶馆的和守密——也是如今的卞守密。
自从那日和合公主奉蓝后之命毁了和氏茶馆逼死爹爹后,和守密便回复了本姓,一来他向来是个行得正坐得直之人,爹爹一世隐姓埋名,却还是死于非命,轮到他这一辈,他再也不愿过从前那种连宗族都不敢认的日子;二来,他沿途都用此真名,便也是要便于打听到他浑家李贤凤的下落。若是改用假名,那他浑家与他重聚,无疑更是难上加难。
卞守密一路只是因追踪那杀父真凶蓝后而来,大仇未报,至于寻访他浑家的下落,倒是胡碰乱闯,寻到此处,全无头绪。
他咬了一口那鲜虾小笼包,那皮倒是有些粗厚了,与他浑家过往包的小笼包那鲜白细嫩的面皮相比,倒是大相径庭。可奇怪的是,这汤汁的味道倒却与他浑家李贤凤的手艺极为相似。
“啊——”卞守密舌尖刚刚触及那汤包中流溢出来的浓汁时,立时从角落的凳子上站了起来,顷刻间向那隔了蓝花印布的帘子奔去。
那堂中的店小二想起那厨子特殊的规矩,立即抢在了前头,伸手挡在了那布帘子前,道:“这位客官,我们这后堂一般是不准其它人进入的,免得弄脏了客官的衣服。”
卞守密正想推开那碍事的店小二,却忽闻帘子后面传来那店掌柜吆喝的声音。
“哎哟,我说姑奶奶,你们小两口要亲热也不要这点功夫啊,外面几位客官都快催死我了!”
卞守密本欲掀起帘子的手,已沉沉地放下,有些心灰意冷,神不守舍地垂着向门口走去。
路过柜台的时候,一个店小二拦住他,讪笑道:“客官——您还没付钱呢?”
卞守密也没有多想刚才那几个小笼包子是否是送的,不用给钱,兀自从怀里摸了几个钱币铜钱出来,放在了柜台收银的盘子里。
当啷当啷——
几声清脆的响声,小二欢叫:“诶——客官,您走好!”
卞守密心情低落地晃着脚步走出了这家东暖阁,他眉头拧在一起,不由又想起了那日在风坡岭上尝到的包子,那包子皮肉倒是鲜嫩,可却就是那汤汁的味道根本不是出自她浑家之手。
“许是人有相似,事有凑巧吧,那手艺绝不会是她的,更何况,她……她断然不会这么快便改嫁!”卞守密心头没来由咯噔一下,若是贤凤不知他生死,改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以他们两人过往的感情,他只能断定,她不会这么早便另嫁他人。可若当他死了,那也是迟早的事……
卞守密想到这里,心情更自阴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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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凤啊——哥哥在此处,给你添乱了!”李知贤跟着妹妹李贤凤在东暖阁的厨房内学着做鲜虾小笼包,如今和其面来,倒也有几分像样了。
“哥别这么说了,若不是我前些日子在洛水河畔正好撞见你,还不知要什么时日,你我兄妹二人才能相见呢?如今还要难为你,堂堂丞相家公子,竟在此和面,跟妹妹我做包子。”李贤凤和着汤包的肉馅,动作娴熟地包着包子,很快便是一笼。
“妹妹你又何尝不是丞相的……”李知贤忽而想到妹妹当初为嫁那和守密一平民不惜和爹爹翻脸,早已不被爹爹相认了,瞬即转了话题,叹了口气道:“想不到那李林甫如此歹毒,害得爹爹从丞相位子上跌下来,如今已被贬至了宜春做个小小太守,可那奸相还不放过我们,竟然想赶尽杀绝!若不是得遇妹妹相救,我我……恐怕早就命丧黄泉!”
李知贤拿手抹了抹脸上搭下来的梢,如今对于当初妹妹与爹爹翻脸私自离家多年心内是暗自庆幸的。
当年,爹爹为李贤凤下嫁之事引以为耻,对外封锁消息,李丞相府还有个千金之事却鲜少为人知晓,李适之为人甚是好面子,对外宣称相府千金暴毙身亡,这才让李知贤如今有了个暂且安身立命之所。
李贤凤看兄长自幼只读四书五经,如今却帮起自己做包子,兀自一声轻笑,从怀中掏出手巾来,抬手将兄长脸上留下的面粉擦去,道:“有劳哥哥了,其实我能在此全*一位恩公女侠。”
“女侠?”李知贤诧异。
“本来店掌柜嫌我寒酸,本是不肯收留我的,是位蒙面女侠出面,又出钱财又武力相逼,那店掌柜才肯给我个遮风避雨的落脚处……”
“蒙面女侠?沈姑姑?”李知贤瞬即想到了那个几日前见过的,一身白纱蒙面的沈慕容,兀自喃喃低语。
“哥哥,你说什么?”李贤凤笑笑。
那边却听到了东暖阁胖掌柜催促的声音,李贤凤赶紧捡了三个鲜虾包子,隔着帘子递了出去。
“我胡乱做的,也不知道怎么样?”李知贤笑笑,有些腼腆,掌柜一催,便将妹妹李贤凤方才的疑问忘得一干二净了,反复搓着手,有些紧张地向那布帘子张望。
“哥哥,你担心什么?有妹妹和得肉馅,保证汤汁鲜美,哥哥不过是包了包面皮,没几个精细的客人会吃得出来——除了那人……”李贤凤将最后一句话隐了下去,又想起了夫君卞守密,泪水顿时盈满了眼眶。
李知贤走过来,将一只手轻轻放在妹妹肩上,道:“妹妹别伤心了,妹夫一定吉人天相的……”
李贤凤泪眼有些迷离,初闻哥哥李知贤那称呼,身子一颤,抬眼看向兄长,满眼感激,不由得抓了哥哥的手,忍了泪半晌说不出话,要知道,李知贤方才一句“妹夫一定吉人天相”,不仅是对夫君卞守密的诚心祝福,也是他们李家第一次承认了卞守密和她的关系,叫她怎能不垂泪?
胖掌柜一掀帘子进来,撞见这一幕,叫道:“哎哟,我说姑奶奶,你们小两口要亲热也不要这点功夫啊,外面几位客官都快催死我了!”
李贤凤看着兄长李知贤相视一笑,拭干了眼泪,赶紧端了几笼刚蒸好的包子递给掌柜,抱歉地一笑。
胖掌柜唠唠叨叨端着包子出去了。
李知贤道:“难为妹妹了!若不是为了隐瞒身份,躲避那奸相的搜捕,哥哥也不会和妹妹假冒夫妻的。”
李贤凤温柔地笑笑,道:“哥哥,这倒是不妨事的,改日我给哥哥凑足了盘缠,让你上宜春找爹爹!”
“妹妹,你……怎么你不跟我去?爹爹当年不过是放不下面子,如今,今非昔比,说不定这次便会认了妹妹,父女团聚岂不可好?”李知贤望向妹妹道。
“不,我要在留在这里!”李贤凤说这话的时候,神情甚是坚定。
李知贤从妹妹的眼睛里看出了一个情字,不由点点头,道:“你是要在这里等他,是吧?”
李贤凤双眼灼灼,抹抹鬓角道:“本来说好是要去无虞婆那里的,如今已经不用了。”瞬即将手轻轻抚在了肚子上,感觉到那浅浅的心跳,似乎是那团小生命在那里默默等候他爹爹的归来。李贤凤的脸上,便露出了一抹幸福的微笑。
“怎么?妹妹你……莫不是有了吧?”李知贤兴奋地摸了摸妹妹的肚子,那里还看不出任何凸起,却从妹妹李贤凤笃定的眼神中读出了肯定。他欣喜地原地转了转,喃喃道:“我我……我这便要做舅舅了,哈哈哈哈……”
李贤凤正沉浸在幸福的喜悦中,这个即将诞生的小生命,是她在离开长安前无虞婆那里等卞守密之时得到的消息。
布帘子忽而又掀了起来,胖掌柜有些不乐意,摇着脑袋端了一笼小笼包进来,道:“还是没赶上,我说贤凤啊,你小两口就不能一会在唠嗑,方才那位姓卞的官人已经等不及走了——”
李贤凤闻言,双眼忽而晶亮,瞪大双眼,抓住胖掌柜的手道:“你刚才说那位官人姓什么?”
胖掌柜失了笔生意,有些气闷,忽见李贤凤神色有异,道:“姓卞啊——我说……”他本想再唠叨那李贤凤两句,哪知,李贤凤已经一把掀开那布帘子疾步追了出去。
胖掌柜在身后摇摇头,对李知贤道:“看看你家娘子,怎么了?”
李知贤不明其究,他不知道他的妹夫的本姓是姓卞的,更不知道卞氏一族的事情,也跟着摇了摇头,望着妹妹冲出店外的身影,有些纳闷。
李贤凤魂不守舍,跌跌撞撞地在洛水河畔的街市上穿行,适逢与夫君卞守密有些相似的背影便拉了那人转头口中道:“夫君——夫君——”
可接连如此几个人,都一脸诧异地转头看着她,末了便一抛袖子冷漠地走开,只当是遇了疯子。
李贤凤失声痛哭,压抑了许久的思念,瞬即爆出来,“夫君——夫君,你到底在哪里?知不知道,我在找你!夫君……夫君……”
她就这样在街上乱撞乱跑,却始终再也找不到卞守密的踪影。
李贤凤感到疲惫,一**跌坐在街市边上,泪眼婆娑,神情苦楚,魂不守舍地喃喃道:“夫君——你说过的,你要陪我去无虞婆那里的,可你……你怎么丢下我一个人?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她手不由自主地覆上自己的小腹,不知那肚里的小生命是否如她一般感受到了思念的痛苦,跟着她一并伤心哭泣。
“夫君——”她垂泪哭泣不已,思念之情一旦决堤便不能轻易收住。
忽而她看见一双鞋子出现在了眼前,失神惊喜叫道:“夫君!”
可抬眼一看来人,双眼的神采顿时幻灭在了那一瞬。李贤凤开始止不住地作呕,更自伤心,心忖:“孩子,你是不是也感到了母亲的痛苦?跟着伤心?可曾也想你爹爹了?”
李知贤有些动容,蹲下身子,轻轻拍打李贤凤的后背,道了一声:“妹妹,我们回”
李贤凤再也不能忍住内心的酸楚,她弄不懂,为何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瞬即,便伏在李知贤的身上,大喊一声:“哥——”便嚎啕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