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洛晨加封新兵长,借着厉衡相助暂时收服了这二百新兵,其实自打洛晨进入军营,得知其中龃龉之后,虽有池萝开解,又得云匡相劝,但心下总还有那么一丝不顺隐在深处,便是洛晨自己也没能发觉自己已然疲惫不堪。这边新兵操练已罢,洛晨意兴阑珊,当即遣散众人,径直朝着营中而来。
一入营中,只见吕扬等人都尚未睡下,反而各自坐在床边,一见洛晨进来,登时纷纷看了过来。吕扬此时伤势已无大碍,只需慢慢调养即可,见洛晨面露诧异,这才呵呵一笑,说道:“那个……洛老弟,你……你去和大将军禀报战情……结果如何?”
洛晨看着一营之人满脸殷切,心下忽然没来由地升起一丝烦躁。这些人心向扶威精锐,却又只能窝在这杂牌军中,不得而出,所以今日看到自己能去面见大将军,他们才会如此热切地等在营中,没有一个人先行睡去,只是自己见了大将军又能如何?见了大将军这一营军士就能摇身一变成为精锐军了么?
心思略动,洛晨的嘴角浮现一丝冷笑,一面朝里面走着一面说道:“结果如何?结果就是我和云将军如实禀报战情,那鞑子头领的尸身经过项老查验,没有半分异常,云将军轻敌冒进,因此挨了军棍,而我因为相助云将军击杀鞑子头目,所以被安了个新兵长的头衔。”
说罢,洛晨已然走到床边,卸下铠甲,准备休息了。那边的吕扬面现急色,顾不得背上伤口未愈,走到洛晨身后问道:“洛老弟,这就没了?那鞑子十分凶悍,是咱们有目共睹的呀?怎么连项老那样的仙人都没查出东西来?大将军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洛晨把水袋扔在床上,哂笑一声,说道:“为何项老那样的仙人就一定要看出鞑子头目力大无比,为何大将军就一定要知道我们在冰原上顶风突雪与那些强悍异常的鞑子厮杀?鞑子再强,没能不损一兵一卒地把他们歼灭,那就是咱们这些兵卒的罪过!这次只有云匡挨了军棍,咱们没有被连累已经是万幸了!”
吕扬本就有些蜡黄的面色登时变得惨白一片,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良久才喃喃道:“不会的,大将军英明神武,必然能看出端倪的……项老是仙人……他也……洛秦,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在大将军面前说那些鞑子全无异状,所以才使得大将军先入为主,这才怪罪下来的!”
此话一出,整个营中寂然无声,只有吕扬粗重的呼吸声不断传来,营中军士纷纷看向洛晨,眼中或多或少皆有冷意。一时间洛晨反而成了众矢之的,不由得怒极而笑,漠然说道:“各位兄弟,我且问问你们,在你们看来,大将军应该如何处理此事?”
众人齐齐一滞,吕扬的喉咙猛地动了动,似是有话要说,但却最终没能说出一字,只在原地呆立不动。洛晨轻轻一哼,开口道:
“没人说话?那我来说,你们以为大将军见到了鞑子头目的尸体,便会英明神武地看出这鞑子绝非善类,这一百人与这等鞑子厮杀,着实英勇无比,非寻常军士可及,若不提拔进入精锐军,那简直是天理难容,随后就会大张旗鼓春风满面地把你们迎接到精锐军中,是不是?”
众人原本看向洛晨的目光登时变得有些躲闪,他们心下的确有此念头,但他们也都知道这不过是天方夜谭,即使大将军知道这一战的经过,顶多也就是褒奖几句,断不会再有其他,毕竟这小小一战与扶威军以往的战斗比起来简直太过微不足道。
眼下众人面色稍缓,洛晨就算一言不发,今日的争吵也必能冰释。可就在此时,洛晨瞧着一营军士躲躲闪闪的神情,心下忽而腾起一阵没来由的厌恶,狠意倏然而起,当下说道:“不过,吕大哥,你说的也并非全错……”
吕扬此时正因为方才口不择言伤了洛老弟而愧疚,忽然听见这么一句,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正要询问,洛晨已然开口说道:“向大将军禀报时,我说这一波鞑子不过乌合之众,却因为众军不愿出力奋战,这才折了二十五个弟兄,大将军登时大怒,只是没那个闲工夫处置尔等,这才打了云将军四十军棍。”
“洛秦!你”
此话一出,吕扬目眦欲裂,抬起脚就要上来与洛晨厮打,却被众军拦了下来。其实众人都出去巡逻这么多次了,斩杀的鞑子没有一千也有五百,大将军怎么可能因为一名新兵的三言两语就下令重责?只是这会营中之人心绪大起大落,云匡也确实是被打了四十军棍,故而竟没有一人细想方才言语,都认为洛晨巧言迷惑大将军,这才使得他们被埋没于此。
洛晨看着面有怒色的众人,冷哼一声,说道:“尔等若是有恨,自可来找我挑战,车轮战也好,一拥而上也罢,我都接着,扶威精锐乃国之重器,岂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挤得进去的?斩杀区区五十几名鞑子就想成为精锐?呵呵,做梦!”
说罢,洛晨也不管营中众人,自顾自地躺倒在床,合眼调息,几名脾气爆的军士想上前教训洛晨一顿,却被心灰意冷的吕扬拦住。过了片刻,营中众人怒气渐消,各自沮丧,此番奋力杀敌,到头来却只因一名新兵三言两语便付诸东流,还累得云将军受了四十大板,众军各自卧在床榻,心绪难宁,黯然怀怨不提。
如此一夜过去,待到洛晨醒来之时,营中竟早空无一人。看着空荡荡的营房,洛晨无奈摇头,起身披甲出营,正要往校场那边去,忽而想到昨日云将军被打了四十军棍,反正这会时辰还早,倒也不急着去校场,心下如此想着,洛晨向巡逻军士问清道路,径往云匡所在营房而来。
这土城之中只有一万多人,千夫长也只有十人,其中还有女将需要单独居住,故而云匡所在的营房并不甚大,离中央大帐也不太远。洛晨赶到之时,营中只有云匡一人卸甲趴在床上,面色略显苍白,见洛晨从外而入,云匡也不怎么意外,随便指了指旁边的床榻,让洛晨坐下。
“此时清早,等会便要操练,你跑到我这里来作甚?”
云匡不愧是久经沙场的将军,即使受了军棍,说话也依旧是中气十足,平稳沉毅,洛晨略一思量,说道:“昨日咱们已经在大将军面前陈明了战事经过,大将军为何还要下这般重手,打你四十军棍?难不成就为了稳定军心?”
云匡呵呵一笑,面色依旧冷淡:“你都已经说出来了,没错,大将军就是为了稳定军心才会打我这四十军棍,这一战众将士固然没有大错,但我也确有轻敌之嫌,若是那些鞑子冲上来之前,我便先退到村外,随后策马来回冲杀,纵然那鞑子再怎么强悍,也断然不会死这么多弟兄……”
说道这里,身上的棍伤忽然传来一阵剧痛,云匡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半晌才继续说道:“而且,这么多次巡逻都未出问题,单单这一次折损了军士,纵有千般理由,这四十军棍也是断然躲不过的……”
洛晨冷冷地哼了一声,随后说道:“只要死了人,无罪也有罪,若是我没猜错,眼下这四十军棍打完了,还不许项老前来医治,乃是因为你这伤势需要让众军都有目共睹,如此才能威慑众人,整肃军纪,以便令行禁止,可对?”
云匡自是听出了洛晨话中的不满,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就是如此了,若北蛮忽然来袭,那时项老再出手医治,我便可随时上阵,这会借着身上伤痛未愈,我顺便在营中歇息几日,倒也不错。”
洛晨站起身来,看着云匡说道:“军中传言,云匡将军不苟言笑,无论对谁皆是如此,为何今日我来探望,云将军却能开金口,说出这些话来?”
云匡缓缓支起身子,看着洛晨说道:“村中鞑子一战,我早看出你的本领不在我之下,鞑子头目虽是我所杀,但却是你故意把他送到我枪下的。洛秦,我不管你为何如此,只要你愿意,我随时可以向大将军请命,让你进入扶威精锐。”
洛晨闻言,只淡淡地点点头,看着趴在床上的云匡,忽然问道:“昨夜随你巡逻的百名军士个个奋勇杀敌,有些甚至葬身冰原,为何你不去和他们说这些话,偏偏对我说?”
“因为你有本事。”
云匡尚未开言,一个清冷的女声便从帐外传来,洛晨回头看时,只见牧岚正从帐外走进,一面走一面看着洛晨说道:“扶威精锐,国之重器,威国便是靠着扶威精锐震慑外族,保国土安宁,忠心勇猛固然重要,但若是没有本领,光靠一颗忠心是保卫不了国土的。”
洛晨眉头一皱,正要说话,云匡已然开口:“只要加入扶威军,不出半年,我敢保证人人心中皆有忠勇二字,但杀敌的本领,战局的把握却是军营无法教给军士的,须得自己刻意磨砺,方能有朝一日崭露头角,那些军士仗着自己忠心勇猛,便认为本领可有可无,此虽不是废材,但也必是庸才。”
这牧岚云匡二人说的本是正理,世间万事,本当以本领为先,奈何世人无知,一众宵小只需登上高台,煽情抹泪,说自己如何痴迷,如何努力,便有人趋之若鹜,反倒把真有本领的人晾在一边,需知烈火炼真金,真正的本领,在行而不在言,岂有三言两语逢场作戏便能抵过数十年苦练之功的道理?
牧岚见洛晨默然不语,开口说道:“洛秦,我早知你武艺高强,昨日击杀鞑子头目倒也不算稀奇,只是这一波鞑子出现得太过诡异,若你得到了什么线索,尽可来找我和云匡,我们自会带你一同去面见大将军。”
洛晨点了点头,云匡牧岚二人这话倒也信得过,只是眼下他对鞑子一事并无甚想法,却对昨夜吕扬众人那一副热切神态颇为挂心,故而问道:“昨日我回到营中,满营军士无一睡去,只想知道我与大将军禀报了些什么,我知他们一心想要进入扶威精锐,可也不至于……”
在床上趴着的云匡叹了口气,说道:“他们那一营本是可以加入扶威精锐的,只是就在这个档口上,出了那件事情,所以才功亏一篑,他们心下自然会比旁人更焦急些……”
洛晨一愣,问道:“出了事情?这些年威国太平,并无战事,他们就算想吃败仗只怕也没地方吃去,怎么还会出事情?”
牧岚摇摇头,神色略显黯然:“并非吃败仗,而是因为……唉,可惜句猛大帅用兵如神,更兼胆识过人,可是偏偏却……却用情太深,为了一把剑迁怒于军士……”
洛晨闻言,心下一惊,面上却佯装不知,问道:“一把剑?我来北境之前也听说过,句猛大帅丢了一把神剑,结果夜调扶威军,还惊动了圣上,这件事在华都之中传得沸沸扬扬,难不成吕扬一众人不得进入扶威精锐,也是因为……”
云匡点点头,说道:“不错,那把剑据说是一位对先帝有救命之恩的女侠留下的,句猛将军当年对那女侠一见钟情,念念不忘,丢剑那一晚将军府值夜的正好就是吕扬那一营,本来他们已经具备了进入扶威精锐的资格,可是宝剑一丢,元帅盛怒之下,他们自然也就……”
洛晨闻言,心下也是有些戚然,只怕师父当初取走这宝剑之时,也未曾想到会接二连三地发生这么多事情,而且这些事情还都分毫不差地应在了自己身上,这冥冥定数,还真叫人琢磨不透。
牧岚见洛晨不语,这才说道:“眼下既然你来了,我就不额外朝校场跑一趟了,此时鞑子隐在雪山之中,死守不出,偏偏还不断向土城后面渗透,拖延我军,其中必有阴谋,故而军中需要一只队伍进入蛮地,打探情况,顺便将蛮地地形画成图册,以备日后之用。”
洛晨正想着吕扬之事,此时闻言,不由得冷笑一声说道:“城中那么多部队不用,却要让我们一个新兵队进入北蛮险地,这般行止,与送死何异?”
云匡当下言道:“你们这两百人本就是精挑细选而出,即使是被你打败的沈青顾翔之流,在鹏州城军中也是出类拔萃的军士,而且眼下不过十一月份,你们须得等到岁末之前再进入蛮境,新兵队到底是去建功还是去送死,就看你如何把握了……”
一提起岁末,洛晨忽然想起自己离开人宗之前曾与师父寂真人约定,即使自己不在宗中,也要备下岁礼,待到心魔除尽,回返宗门,再将积压岁礼一并交换。思虑至此,洛晨神色不由得一暖,一旁牧岚云匡看在眼中,皆是十分诧异。
半晌,洛晨方才回过神来,开口说道:“牧将军,既然现在新兵队归我管辖,那么何时出发进入雪山,可否也由我来决定?”
牧岚点点头:“北蛮岁末会有祭祀天地的年礼,那时守卫松懈,更易潜入,其余你可自行斟酌,不过岁末一过,鞑子便可能又有异动,我劝你还是在这一个月中将新兵操练齐整,到时尽快动身的好。”
洛晨闻言,一一应承下来,三人又在营中说了些琐碎之事,洛晨这才离开营帐,朝着校场而来,潜入北蛮这件事十分重大,须得与池萝商议再做决断,这正是“北风起处巫歌起,巫歌尽时阴煞存”,究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