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眼看着年关将近,八岁神笔二人怕洛晨不知道人宗年尾的规矩,特地将他叫了出来一一告知于他。洛晨听罢,将那些规矩记在心下,却并未对师父提起,只默默思索年关之时究竟要送出点什么才好,思来想去,早已有了主意,于是暗自准备不提。
洛晨修炼不缀,对于观光之法也渐渐有所领悟,每日在寂寥界中的时间亦缓缓延长。转眼已到年尾,这一日正是三十,洛晨一觉醒来,刚走到院子里,却发现房舍的门窗之上不知何时已然贴好了鲜红窗花,煞是可爱。屋门上也倒贴了一个大大的福字,这福字娟秀之中隐含大气,大气之内暗藏婉约,应是师父亲笔所写,门边贴着一副对联,其上书曰
笔墨辞旧时,龙蛇走罢年岁去
瑞雪迎新朝,白羽飞尽复从头
这窗上红花精巧,正是竹报平安梅开富贵,对联笔墨翩然,自有惊鸿之态道骨仙风,洛晨站在院中越看越喜,好一会才醒悟过来,急忙拎着水桶走出门去,可是这一出门不要紧,只见村中每一间院门之上早都挂起红灯,院内也隐有红色,想是窗花对联。
此时雪尚未停,放眼望去,村中红灯白雪相间,于寂静冷清之中透出三分喜庆,可观可赏,可感可叹,这正是
三冬夜半起清风,吹来窗外一点红。青烟袅袅归云麓,白雪皑皑落新灯。人间不忘除旧岁,仙山犹记守残更。爆竹缤纷铜樽满,亲朋宴罢酒炉空。师徒聊赠寻常物,问道明心一脉承。光阴无意催人老,回首千载亦匆匆。
洛晨在村中走过,一路观之不尽,感慨万千,以至于拎水都比平日慢了几分,后回过神来,又是一阵撒腿狂奔,才总算是没耽误功夫。
浇完最后一桶水,洛晨把空桶放在院子里,马不停蹄地跑进寂寥界中,却见这寂寥界也与平时不同。只见那无根水仙随风动,红幅小笺墨色新,上面正写着,四季平安百事遂,六六大顺昨到今,七星高照承天顾,八方来财金或银,谁说仙境无俗物,灵根不厌红尘心。
原来这寂寥界里不知怎么,漫天都是无根水仙,每一朵水仙下面竟然都挂着一张红色的小小挂钱,上面或是四季平安,或是八方来财,或是六六大顺,漫天红彤彤的挂钱,看起来着实喜庆,连带着寂寥界中原有的凄凉氛围都被冲散了不少。
看着眼前这般光景,洛晨心下竟不由得生出一阵莫名的舒适之感,似乎这空旷无垠的寂寥界也忽然变小了,面带微笑走上石台,师父正坐在案几后面,但今日却是没有抚琴,而是拿着一本书在翻看。
洛晨嘿嘿一笑,走到自己的案几后,一面坐下一面说道:“师父写得一手好字,大气而不失娟秀,弟子佩服,只是咱们修仙之人,不食人间烟火,写个四季平安,六六大顺也还罢了,哪里用得着八方来财?”
寂真人放下手中的蓝皮书本,瞥了洛晨一眼,淡然说道:“人宗门规,年尾之时须得张挂红灯,饰以窗花对联。方才写罢对联福字,我见红纸还剩下些,便随手写了这些东西,至于上面的字,不过是我在凡间之时听到见到的吉祥话罢了,不必当真。此时年月已久,世事变迁,倒也不知凡间还用不用得到这些老腔老调。”
洛晨当下摇头,叹息一声,说道:“师父,这些可并非老腔老调,我儿时顽皮,以为过年净说那些个老掉牙的玩意,实在是无聊透顶,自己必要弄出个新花样,于是又是翻书又是杜撰,想琢磨出点新东西把这什么六六大顺,四季平安通通换掉,只求个标新立异,与众不同,可是……”
寂真人对这个话题似乎也颇有兴趣,见洛晨迟疑,淡然问道:“可是什么?”
洛晨苦笑一声,带着自嘲的之态说道:“我琢磨出了那些个新词儿,谁知临到过年,见了亲戚朋友,饶是我平日里毫不怕生,口无遮拦,却也是怎么都说不出来,到最后还是不由自主地说出老一套的四季平安,五谷丰登,六六大顺,连最简单的一句恭贺新禧,大吉大利都顺口无比,呵呵呵……”
洛晨在这自说自话,寂真人却是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洛晨没注意到师父的反应,自顾自接着往下说道:
“后来我也大概明白了,想来这新年便是如此,繁杂纷乱就无味,简单明了见真情。新年有礼节,但并非繁文缛节,给长辈三跪九叩倒不如大方磕个头问个安来得实在,之乎者也倒不如上来一句大吉大利听着顺耳,嘿嘿,能在人间流传这么久的吉祥话,看似平平无奇,却必有精微奥妙之处,别说几百年,就算是成千上万年之后,也必不会销声匿迹。”
说到这里,洛晨心中不由得感念父母双亲。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去得早,所以每逢大年三十,父母必会带着洛晨早早起床,前去祠堂祭拜长辈,求祖宗庇护,让洛家风调雨顺。
祭拜过后,一家三口便会来在书房,饱蘸浓墨,在上好的红绒纸上写福字,随后便和家中仆役一同挂红灯,贴对联,全府上下一派热闹景象。可眼下父母双亡,家宅颠倾,此时又正值佳节,洛晨心下如何不难过,想着想着眼眶已然泛红。
洛晨这般,不过是思念父母的常情,并未牵带心中魔念,故而紫府之中的封禁也没什么反应。寂真人见洛晨面露悲戚,略一沉吟,随手一甩便将案几上的古琴挪开,随后书架上放着的笔墨纸砚并两张方形红纸倏然而至,寂真人扫了洛晨一眼,淡然说道:“此时屋里屋外窗花对联皆已妥当,但是院门之外的两张福字还未曾写,你且过来。”
眼下洛晨正沉于思念,竟是没听见寂真人所说,依旧垂头不语。寂真人轻轻一叹,指间带起一阵清风,笔墨纸砚又飘然落在对面案上,洛晨这才抬起头来,一脸茫然地看着寂真人。
“咱们院门两张福字尚未写好,你且写了去贴上,随后再来修炼。”
洛晨愣愣地答应一声,心中犹自感念父母,下意识地提笔就要写,却见砚中墨水已干。洛晨放下毛笔正要研墨,此时寂真人却悄然坐在他旁边,一只素手赶在前面将墨拿起,在砚台上慢慢磨了起来,一阵水仙清香飘然而至,沁人心脾。这砚台也是十分神妙,明明没有加水,可是寂真人磨了片刻,砚中已然有了墨汁。
过了片刻,寂真人见砚中墨水充足,这才淡然看向魂飞天外的洛晨,漠然道:“你此时不写,更待何时?”
这句话里略微带了一点灵气,洛晨只觉心神震动,登时清醒过来,急忙抓起笔,在墨水里沾了沾。看着被墨水沾湿的毛笔,洛晨慢慢呼出一口气,静功随心而动,整个人的气息倏然平复,笔止如山岳,岿然不动,笔走似江河,滔滔不绝,须臾一个福字写毕。洛晨虽然自打进入人宗就没再写过字,但这静功修行似乎与写字有着微妙的联系,所以眼下这一个字写得竟是轻车熟路,毫不生疏。
寂真人将这个福字拿起来,仔细端详一番,点了点头:“嗯,有骨有肉,运笔老练,还算说得过去,只是这字锋芒不齐,略有颤抖,却是显得有些畏手畏脚了,算不得上乘。”
这话一出,洛晨登时不服,毕竟他好歹也是江城乡试的状元,从小到大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手好字不说炉火纯青,也早已收放自如,非同辈庸才所能比,此时被寂真人如此挤兑,立马说道:“师父,我是没看出我的字哪里锋芒不齐,要不您也写个福字,也好让弟子知道自己写的差在何处,怎样?”
这会洛晨心中只是不服,却忘了师父是修仙之人,寿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数百年光阴打磨下来,他一个凡人如何比?寂真人见洛晨出言挑衅,嘴角一翘,也不矫情,素手轻挥,剩下的那张方形红纸已然被挥到半空,寂真人运笔如飞,墨水悬而不落,须臾一个福字写成,寂真人放下手中毛笔,猛然一甩,悬在空中的福字直直地射向下落的红纸,不偏不倚隐在正中间,随后落在案上。
洛晨抬眼看去,只见这一个福字写得刚柔并济,转角之处浑和圆润,可紧接着便是锋芒毕露,气势滔天,而后气势收敛,又变得深藏不漏,如此起承转合,比划之间不但不显生硬,反而天衣无缝,水到渠成,洛晨对自己的书法再怎么引以为豪,这会也不得不甘拜下风。
寂真人写罢,微微转过头来,淡然说道:“如何?”
“咳咳咳咳,师父,您写的字真是冠绝古今,学生……学生甘拜下风,那个……我这就去把福字贴上,这就去!”此时洛晨也反应过来,师父是仙门中人,寿愈几百载,光是一点就足以傲视凡间,自方才居然还不服……嗯,现在也有些不服,但不服归不服,眼下师父这一手书法自己的确是望尘莫及。
洛晨一面干笑一面拿起两张相差悬殊的福字跑到院外贴好,当他再回到寂寥界中的时候,寂真人已然不在其中了。洛晨见师父已然离开,不消吩咐,便自行在石台中央修行静功,由于今天开始修行的时间有点晚了,所以当洛晨耗尽神思从寂寥界中出来的时候,外面天色已然暗了下来,村中各家各户门口红灯通明,还真有几分辞旧迎新的味道。
洛晨拎着最后一桶水回到小院门口,看着门上红灯下两个天壤之别的福字,不由得摇头苦笑,推门而入,将葡萄藤浇灌妥当,随后便直奔后院地里。
后院种的水果并不多,只有西瓜苹果两样,但洛晨前几日却在角落里发现了一颗黄澄澄的水果,周身带刺,状若蜂窝。洛晨在江城的时候吃过这东西,似乎是叫菠萝,须得把皮剥了,泡盐水才能吃。洛晨那时还小,嫌麻烦,没蘸盐水直接吃了好几块,结果舌头都吃的流出了血,痛的几天不敢吃饭,直接沦为父母的笑柄。
菠萝吃起来虽然麻烦,但味道还是不错的,所以洛晨就打算用菠萝加上苹果西瓜,做一道果盘献给师父。他身上实在是没什么好物什能拿得出手,胸口的碎瓷片和腰间的白雪碧心玉都不能送出去,所以思来想去,也只能做出这么个玩意来送给师父了,要是非得送个法宝灵草之类的,洛晨还真拿不出来。
小心翼翼地摘下菠萝,洛晨又摘了一个西瓜两个苹果,做贼一般溜回自己房中,随后才从厨房里拿了一个大盘子,一只汤匙和一把菜刀,小心翼翼地开始切水果。
这正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西瓜和苹果都还好说,唯独这菠萝难缠得紧。洛晨小时候看别人给菠萝削皮那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可到了自己手里就变得难如登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个浑身是刺的玩意勉强削了皮,手指也被戳破了好几次,若是菠萝也能够滴血认主,这会估计早就死心塌地了。
瞪着眼睛喘着粗气把光秃秃的菠萝摆在盘子正中央,拿起勺子将中间掏空,随后把苹果切成碎块放入其中,然后再把西瓜切好摆在四周,这一道果盘就算大功告成了。把菜刀送回厨房,回屋往床上一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虽然过程坎坷,但眼前这一盘水果总算是像模像样,还能拿得出手。
眼下亥时将尽,洛晨也不睡觉了,只坐在床上修习静功,等子时夜半,便去给师父叩头,顺便将这个小玩意献上,聊表敬意。思虑至此,洛晨还真有点期待,不知师父会用什么东西来还礼,这正是“须臾新桃除旧岁,一念倾城换红颜”,究竟不知这洛晨要如何将果盘送出,寂真人又会以何物还礼,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