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这阿木尔卖了一把剑,心情大好,买酒买肉与妻子共食,谁知夜半方才睡下,忽闻隔壁阿拉塔的空房之中春来响动,阿木尔前去查看,只见房中竟有一名少女,不知是人是鬼,更付给他一锭金子租下空房,这边夫妻终是不安,但又舍不得金子,如此一夜未眠。
恍惚天已大明,昨夜一场大雨下得十分通透,此时流沙城中清风送爽,寒暖适宜,街上胡杨经春雨浇灌,有不少都开始抽芽吐碧,生机焕发,流沙城中一片薄绿,让人见了便心生喜爱。阿木尔家院子里也有一株胡杨树,可是夫妻两个此时却没心思赏玩,依旧在屋中看着昨夜那女鬼给的一锭金子。
阿木尔和乌兰年事已高,加上昨夜一番折腾,早有七分乏累。乌兰仙看了看桌上原封不动的金子,随后起身朝外面瞧了瞧,这才看向阿木尔说道:“我说老头子,这会天都大亮了,这金子也没变成别的什么玩意啊,是不是你昨夜看错了,那根本就是个人?”
阿木尔瞪了乌兰一眼,上前拿起金锭子在手里掂了掂,皱着眉头说道:“奇怪了,昨个晚上我明明看见那女鬼连动都没动,门板就会自己打开,自己关上,而且她看我的时候,我就觉着一阵凉风在后脊梁窜上窜下,连手脚都不灵便了,她要是人的话,哪能把我吓成这样?”
乌兰心里本还有几分不安,可见了自己丈夫一副吓破了胆的怂样,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劈手将金子夺过,说道:“我看你昨夜就是被一个普通姑娘吓得屁滚尿流,这会还在这说什么女鬼女鬼,哼!我这就到隔壁去问清楚,看看她到底是人还是鬼!”
说吧,乌兰也不管目瞪口呆的阿木尔,径直推门而出,三步两步已然走出院落。阿木尔这才反应过来,生怕妻子被那女鬼所害,登时大呼小叫地追了上去,可这会乌兰已然推开了隔壁的院门,阿木尔心下大急,随后闯入,只见一名身着淡蓝长裙的少女正在院子里打水
只见她素衣轻轻若雾,蓝裙款款随风,三尺丝绦束腰中,莲步袅娜无意,体态飘然天成。
玉手滴落流水,青丝缕缕纵横,七寸木簪绾云松,秋波浑无喜色,红颜隐有愁容。
这少女容颜清丽,媚而不妖,即使阿木尔已经一把年纪了,也不由得呆了呆。那少女见二人只是立在门口,也不说话,便将手中的水桶放下,走上前来,盈盈一礼,对阿木尔说道:“只因昨夜夫君生了急病,小女路过此处,见有空房,便住了下来,不想却惊扰了长者,还请见谅。”
蓝心入道之前本就混迹风月场中,又得真人秦烟教诲,行止言谈自是十分得体,这会一番话说出来,阿木尔夫妻两个心下戒备之意登时散了大半。乌兰瞪了阿木尔一眼,随后看向蓝心说道:“姑娘,你和你夫君从哪来啊?”
蓝心闻言,说道:“我和夫君尚未成亲,本欲到流沙做些生意,赚些银钱便回乡成家,谁知夫君半路水土不服,多有不适,昨夜被大雨一淋,更是雪上加霜,直接昏迷,至今未醒,小女想着既然此处房舍空置待租,不如二位便行个方便,让我和夫君居住于此,租金必然分毫不差。”
阿木尔乌兰二人膝下本无子女,此时见蓝心这般标志,言谈又得体,心下早有爱惜之意。乌兰哈哈一笑,说道:“姑娘,昨夜的事情我都知道,那也不怪你,只能怪这老头子太胆小,这么标致的闺女都能给你吓成那副德行,至于租金,那一锭金子已经足够,姑娘还是留着银钱给你夫君看病才是要紧。”
阿木尔此时在侧,想着自己昨夜竟把这么一个温柔静雅的闺女当成女鬼,心下也不由好笑。他哪知道蓝心本就是鬼仙,若是显出阴神之像,纵然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汉子也能给无声无息地吓死,还只道是自己疑心,错怪了好人:
“对对对,姑娘,这流沙城遍地是钱,要赚也不在这一朝一夕,还是赶紧给你夫君看病才是正经,这人没事,多少钱赚不得,等你夫君病好了,记得来我家,我请你们喝好酒,吃烧鸡啊!”
阿木尔就是这么个德行,一旦心里尴尬有愧,言语之间就会变得极为嗦。乌兰见蓝心面上忧色更甚,生怕这老头子说起来没完,急忙打断道:“姑娘,昨夜你们才到这流沙城,这会必然疲惫了,还是多休息休息才好,等晚上我再给你们送点专治水土不服的药来。”
说吧,乌兰也不管阿木尔什么反应,连拖带拽便将丈夫拉回自己家里。夫妻二人一夜几乎未眠,这会见蓝心行止如常,心下戒备一松,更觉乏累,也不管此时天色大明,草草倒了两碗酒,吃了些昨日剩下的烧鸡便各自睡下不提。
却说这蓝心送走二人,不由轻轻一叹,转回屋中,此时屋内床铺之上一名少年闭目而卧,脸色苍白,气息虚浮,正是洛晨。
当日二人在北境之中,一同包了饺子,过了新年。这会北境之事已了,洛晨一时间也想不出该往何处去,只因心下对大漠流沙颇为向往,故而便要西行,鬼婆临走前说让蓝心随洛晨历练,这会洛晨要去哪,蓝心自无不应允,当下启程,朝西而来。
流沙本就遥远,更可况二人从北境而来,一路更显漫长,幸而蓝心洛晨也算是情愫暗生,彼此有意,一路上随意游览,或是山中徘徊,或是平地竞逐,一路玩闹一路西行,倒也不觉无聊。转眼已是二月,两人虽一路玩闹,但毕竟都是仙人,漫漫长路三去其二,流沙也算是近在眼前。
谁知那日二人一番竞逐下来,正在一处山林之中休憩,洛晨体内忽然迸发出一阵浓郁阴煞,这阴煞毫无先兆,自紫府而发,瞬息之间便将洛晨体内灵力打成一盘散沙,洛晨口中喷血,连哼都没哼一声,当即倒地不省人事。
这一下着实将蓝心吓得不轻,急忙以鬼气探查洛晨体内经络,可是这阴煞之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蓝心探查了一番下来竟是一无所获,只隐隐觉得那阴煞之气和北境之中黑衣人的气息颇为相似,却又不尽相同,损灵伤身,遗患无穷。
洛晨此番被阴煞一冲,周身灵力几乎散尽,且不能复原。蓝心无法,值得带着洛晨拣人少处赶路,生怕被别的修士撞见,招来祸事,如此走走停停,直到三月中旬才赶到流沙城中,自东北角入城,随便寻了个无人的房舍,谁知阴差阳错进了阿拉塔的房子,险些将阿木尔给吓死。
此时洛晨躺在床上,胸口微微起伏,蓝心虽修鬼气,但也能引动灵力,只是她数次引动灵力打入洛晨体内,却皆如泥牛入海,杳无声息。那一股阴煞之气如影随形,虽不显化,但却隐匿在洛晨体内,一有灵力进入,便立时将之消磨,如此洛晨灵力不起,周天难运,即使醒来也与凡人无异了。
眼下蓝心担忧洛晨,却又无法,只得坐在床边,伸出素手与洛晨相握。这三个月来蓝心依旧没能想起关于洛晨的任何记忆,但二人一路同行,蓝心只觉洛晨不拘小节,性情洒脱,许多看法见地竟与自己不谋而合,如此心有灵犀,早已情愫暗生,不复此前混沌懵懂。
自打拜入鬼婆门下,蓝心一心修行,很少心有旁骛,此时见洛晨深受重创,生死未卜,心中竟不由得生出一丝极深沉,极缠绵的牵挂之意,一时间也无心修行,就这么坐在床边看着洛晨,只觉他眉眼虽不甚英俊,但也自有耐看之处,蓝心妙目流转,神游其中,浑不知外面天色渐晚。
却说这乌兰一觉睡醒,见天已黄昏,阿木尔在旁边睡得抹唇咂嘴,好不香甜。伸手给阿木尔盖了盖被子,乌兰起身在柜里取出一包药来,中原之人来流沙多有水土不服者,且就算是当地之人也偶有水土不服之症,故无论是这流沙城中,还是周边村落小城,家家户户皆有治疗水土不服的药物,以备不时之需。
这会乌兰拿了药粉,出了院落,径往邻院而来,见院中无人,便走到房门口,轻声问道:“姑娘,你可在家么?”
半晌,木门应声而开,白日里那少女正在其中,面上忧色依旧,乌兰察言观色,已知就里,低声问道:“姑娘这样忧愁,难道你的丈夫还没有醒来?”
蓝心缓缓侧过身,关好门,带着乌兰走进内室,方才说道:“正是呢,自打晕过去就没醒过来,脸色也是十分的差,本来我夫妻二人攒了好些本钱,是想在这流沙做些生意,好回乡成亲的,可谁知生意还没做,人先病倒了……”
这些话不过是敷衍搪塞之语,可蓝心看着躺在床上气息微弱的洛晨,心下担忧牵挂却是真的不能再真,故而这一番说得更是情真意切,俨然便是个担心丈夫的妻子,哪里还有半分叱咤风云,来去无踪的鬼仙模样?
乌兰见状,将药放在一旁桌上,拉着蓝心的手,柔声说道:“姑娘且莫急,这流沙的生意好做得很,历年来中原商人来这发财,十个倒有九个水土不服,比你丈夫严重的多了去了,最后还不都活蹦乱跳地发了财?这药正是治水土不服的土方,灵验得很,你待会好好给你丈夫吃了,也就快大好了。”
蓝心看向桌上,心下自知这药于洛晨并无半分用途,面上忧色竟不稍减。乌兰自是想不到什么仙人,阴煞这一层,只当这少年少女是背着父母偷跑出来的,当下问道:“姑娘,我叫乌兰,我那老头子叫阿木尔,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蓝心看向乌兰,半晌才说道:“小女子姓蓝名心,丈夫姓洛名秦,方才只因忧心丈夫,忘了自报姓名,还请乌兰大婶勿怪……”
乌兰微微一笑,说道:“姑娘说哪里话,大漠之人从来也不讲究这个,我看你出钱租下这房子的时候,竟直接给出了一锭黄金,想来你们二人家境都还算不错,为何还要吃这份苦,跑到这荒凉的流沙来做生意呢?”
要论起察言观色,蓝心自是胜过这乌兰数倍,此时见她神情有异,心思一转,早已明了,当下言道:“我二人父母皆是富商,虽说门当户对,但奈何父母执意不许这门亲事,故而我才随他跑了出来,想着只要做出一番事业,那时父母便必无他言……”
乌兰嘴角一翘,心下略显得意,当即说道:“流沙城里三教九流皆有,向你二人这情形我也是见过的,有些人赚了许多钱财,有些人赔的连饭都吃不起,有些人则死在了这大漠之中……姑娘,你随他离开之时,只道必能大展宏图,此时却是这样的情形,你心下后悔么?”
蓝心眉头一皱,总觉得这情景与自己拜鬼婆为师之时颇为相似,只是眼下洛晨在侧,这感觉竟更为强烈了。思量半晌,蓝心方才说道:“我与洛秦心心相印,别说流沙,就算是天涯海角,我也随他去得!”
乌兰闻言,满意地笑了一笑,说道:“好,当年呐,我的父母也不同意我和阿木尔成婚,因为流沙之人多精商道,可阿木尔却只喜欢打打铁,对于做生意全无半点上心的意思,我的父母认为我跟着他必会吃苦,所以说什么也不同意……”
这会乌兰只顾着自说自话,全然将蓝心扔在一边:“可是我脾气倔,我就看上了阿木尔的性格,不管他能不能做生意,手里有多少银子钱,我都不理会,最后就和他一起过到了今天,日子自然不会像那些豪商一般富足,但却也逍遥自在……”
蓝心听着乌兰的唠叨,眼睛却在看着床上的洛晨,也不知听没听进去,乌兰也不在意,继续说道:“那些私奔到流沙的眷侣我见多了,到了这边不是因为一些小事分道扬镳,便是因为吃不得苦打道回府,还有一些人赚了钱就另觅新欢……”
这会蓝心才慢慢转过头来,看向乌兰,乌兰微微一笑:“蓝心呐,我不知道你和洛秦会走到哪一步,有一句话,得说给你听,呼天抢地的未必就是真心,有时候不发山盟,不立海誓,反倒真能做成一对神仙眷侣呢……”
“轰”
之前的话蓝心不过左耳听右耳冒,此时那不发山盟,不立海誓八字却如道道惊雷,直入肺腑,一时间蓝心只觉心潮奔涌,偏生想不起,记不清,直愣在椅子上,口不能言。
乌兰见状,还以为蓝心被自己一番话说得心悦诚服,不由得意起来,站起身拍了拍蓝心的肩膀,这才缓缓离去。蓝心走到洛晨旁边坐下,想着那不发山盟,不立海誓八字,心中千头万绪,想了许久,竟趴在洛晨胸口睡了过去,这正是“前尘种种一朝忘,痴情丝丝万载留”,究竟不知洛晨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