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结局
“船停在嘉兴,我们现在动身的话,晚上就能赶到。”师父手中的棋子落如泄珠,恍若无心地说道。老头子斜眼看了看我,手里亦不停。两人不像下棋,倒像是赶场子,比着谁的速度更快。
就这么离开吗?也许是最好的结局,免去了再见时互相的尴尬。我要跟他们说什么?曾经以为是最真挚的感情,爱或者友谊,都在利益和权势的争夺中变了质。或者,所有的一切,只是一场幻境。毕竟,从一开始,那些知心痴心的话,都建立在海市蜃楼之上。那些曾经海誓山盟甜言蜜语的话儿哟,如今都成了灰烬,风一吹,全都散了。
“还是去看看,不要到最后自己后悔。”老头子头一抬,朝师父大笑:“你输了,哈哈。这么多年了,终于赢了一回。”
师父只笑不语。
义军已从苏州出发,沿着我们过来的线路开往京师,其中重要的一站便是阆中。
我骑着小黑马慢悠悠地跟在队伍后面,师父和老头子在苏州等我,身边跟着的,是小七和师父新收的弟子——我的师弟,宣州城声名赫赫的伍神医。他虽比我年长,却吃亏在进门晚,一把年纪了还得叫我师姐。
当日我只听到他那天籁般的嗓音,理所当然地把他的相貌也想像得如同仙人,待真见了面,这才知道为什么当日鲁直丝毫不以为意。他那张脸,真是——我只能感叹老天爷果然是很公平的。
一想到鲁直,心里又好像被什么东西划了一刀,血淋淋的痛。如今大事将成,他想必也是春风得意,日后加官进爵,前途似锦,不知日后是否还记得我这个蠢人。
“他们进山谷了。”小七在身后大声道,难掩的兴奋与紧张。能看到当年杀害他父亲的凶手绳之以法,他定是十分高兴的吧。
十万军队中,秦家子弟竟有四万余人,排在队伍的最前方。我站在崖顶,冷眼看着那黑压压的一群人陆续进到一线天的山谷之中。尔后那条队伍噶然而止,“佑军十八骑”猛地后退,如同一柄利刃将那长队划作两段。
秦家军尚未反应过来,崖壁两侧就有无数滚石树木从天而降,漫山遍野居然燃起重重火焰,一时烟雾迷绕,哭爹叫娘的求救声不绝于耳。一个接着一个的人被乱石压在身下,一个接着一个的人被乱箭射杀,还有无数四散逃奔的人,身上燃起火苗,张牙舞爪地四处乱窜。
整个山谷就在一刹那间变成一座人间地狱,一个屠宰场,一声声惨叫哀嚎不断地传入我的耳膜,凄厉、悲凉、无奈……
我的手紧紧地攒成一团,心中莫名地愤怒。秦家几十年的基业,外公辛辛苦苦一辈子的家业,尽数毁于此战。表哥呀表哥,你道是这天下至尊的位子是那么好坐的么?当年萧王一案,若非外公及时发现、悬崖勒马,我秦家满门早在十年前就已被灭绝。“佑军十八骑”都是在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之人,都是北朝最忠诚的守护者,仅凭这一枚双龙碧玉匙就想为所欲为,表哥未免太天真。
只是,如果要打仗,那就正大光明地去打,为什么要玩那些阴谋诡计,为什么要将我牵扯进来。表哥是这样,小三子是这样,连鲁直也如此。
当面纱被撕去,一切的伤口全部曝露于日光之下;当过去所有的笑颜与承诺都只是虚伪的借口,我要如何去面对这一切。
这一战,与其说战,不如说屠杀,一直杀到太阳西下,山谷渐渐静下来,只听见老鸦凄厉的叫声,如血的残阳照在血流成河的战场上,染下一片心惊胆颤的红光。
一切都过去了,我对自己说。
山谷的另一端是顾宰相迎接的部队,远远地可见皇室招摇的五爪龙旗,十六乘步辇,众人簇拥下,尊贵的皇帝一步步登上他的高贵的座椅,随后是一声比一声高的“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整齐的呼声穿过重重山峦,一声叠着一声。我的心却凉到最冷处。万岁啊,朝廷啊,终究不是我等高攀得上的。
我策马回首。小七愣愣地跟在身后。
扬鞭拦住他,淡然道:“下去吧,你哥还等着你。”
“你不去看看他么?”
我狠狠一扬鞭,小黑马撒开蹄子,飞一般地朝山下奔去。
一路马不停蹄,却仍被追上。数百人的队伍齐齐地拦在官道前方,明黄色的大旗在太阳下夺目而刺眼。
“秦姑娘,陛下有请。”颜一飞脸上笼着一层寒霜,礼数周到地说着话。这样的他,我不认识。
又往回走了数百里,三日后停留在江州城外的驿站。蒙头蒙脑地睡了半日,陡然间发现院子里静下来,那种不寻常的寂静就如同阴森冰冷的皇宫。我知道,他来了。
暖春的风柔和了许多,门开的时候并不觉得冷,只是有种淡淡的凉,从手脚蔓延,遍及全身。
他没有穿龙袍,可身上的气势早已不同于我所熟悉的小三。我立在原地呆了半晌,终究还是缓缓地匐下身子,僵硬地跪地行礼。
“民女叩见陛下。”膝盖明明是麻木的,却感觉到一种刺骨的痛,那是从心里散发开来的痛,一直到四肢。
“你在怪我。”他扶我起来。接触到他的手掌,滚烫,掌心全是汗。应该紧张的人是我才对呀,我苦笑,秦家谋逆之罪,罪及九族,算起来,我如今该是逆党之后,其罪可诛。
“民女不敢。”我放开他的手,垂手退到一边,沉默。
“我们什么时候这么生分了。”他很努力地笑笑,似乎想要冲淡这种沉重尴尬的气氛。可是,笑声过后是空洞的寂静,反倒更是诡异。
“跟我回京城吧。”手被他紧紧握住,怎么也挣不开。抬头,一双深沉得看不见底的黑眸。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到底装载着什么,我却一概不知,也不想知道。
“别忘了,你是我的皇后!我们在宗室祖先前拜过天地,你,只能是我的人。”小三一字一字地说道,周身散发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强大的气势,那种霸道与蛮横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我像从来不认识他一般默默地看着他。是的,我不认识他。他是北朝的皇帝,万万人之上的九五至尊,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小三,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陛下的皇后是顾家大小姐,北朝尽人皆知。就算您是皇帝,也无法改变这一事实。”我低声提醒他,“您不要忘了,江山社稷为重。顾宰相乃北朝中流砥柱,陛下想必不会让他失望。”
小三的手微微发抖,深邃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仿佛要看到我的心里去。最后,手一松,沉沉地出了一口气。“你要跟他一起么?”
“民女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我说的是鲁直!”小三咆哮起来,大声怒道:“他到底有什么好?他能给你的我有什么不能给?你就这么喜欢他,喜欢到死心塌地。我告诉你秦漓,你千万不要想着能和他双宿双飞,我绝对不允许。鲁直他是鲁家子弟,为了他自己,为了鲁家家族他也不一样利用你欺骗你吗?你能原谅他为什么就不能原谅我。”
小三甩着袖子在屋里转了好几圈,又回过头来凑到我面前,一字一字道:“我现在就下旨赐婚给他,对了,他不是跟林尚书家的大小姐有婚约吗。行啊,就他俩了。怎么样,你觉得他会为了你公然抗旨吗?”
我努力地想要忍住内心想扇他一耳光的冲动,可是事实证明,那是无效的。直到一声清脆的耳光声响起,小三子睁大眼睛完全呆在原地,我这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既然已经打了,也不在乎多来一拳。我一把跳到他身上一边大哭,一边漫无章法地又抓又打,直到他衣衫尽开,发髻散乱,嘴里不停地“嗷嗷”出声,这才解气地跳起身,拍拍屁股,像阵风一样头也不回地往外冲。
这回小三没有再派人来追。我一直连夜赶到苏州城,这才稍稍缓过气,心里有些不敢相信他就这样放过我了。
几乎是没有休息,又与师父和老头子乘马车到了嘉兴。
师父的船停在嘉兴最大的码头,十分引人注目。船高有六七丈,共三层,两头侧侧翘起,以便分水转向,船正中是高大的桅杆,帆尚未升起。船头有五六个水手来回忙碌,还有三两个在窃窃私语。
“小漓,你当真想好了么?”师父最后一次问我。
脚下海水不断涌动,船身微微摇晃。我不说话,手指在船舷上刻下一圈圈印记。当真能抛下所有的一切么?我问自己,可能做不到,可是那又能如何,我还能改变什么,所有的一切,从开始,就已经注定。
“师父,开船吧。”我转过身,不想让他看到我泪流满面的样子。
…………
最后的结局是怎样的呢?
某后的某一晚,我从睡梦中惊醒。船随着海浪上下起伏的摇晃,一种从未有过的恶心陡然涌上,我“哇——”地一声吐了一床。
“小漓你怎么了?”身边的男人猛地跳起身,紧张地抱起我就要往外奔。忽然又想起什么,慌乱地抓了床毛毯裹在我身上。
“唔——”师父眉开眼笑地把着脉,不断地点头。身边的男人不敢说话,一会儿看看师父,一会儿看看我,紧张兮兮。
“喜脉”师父道。
我和男人对视一眼。过了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哇地一声大叫,“小漓,我要做父亲了。”
“你说起什么名字好?”
“鲁班?”
“……”
“鲁肃?”
“……”
“那到底——?”
“鲁小直!”
“……”
那天从嘉兴开船后的第十二天,鲁直穿着脏兮兮水手服无精打采地出现在我的舱房。“我说小漓呀,你好狠的心,你明明知道我晕船,明明知道我就躲在底层仓库,也舍得这么久对我不理不睬。你说,你这丫头的心是不是铁打的?”
我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随手从桌上的果盘里抓了粒蜜饯扔进嘴里,眉毛眼睛缩成一团:“酸,酸死了。”
对待欺骗过自己的男人有两个方法,一是恨他怨他永远不理他,一想起他就咬牙切齿怒发冲冠怨天尤人,永生永世地诅咒他;还有一个方法就是牢牢地把他拴在身边一辈子咬他踢他折磨他。
我选了后者,而今看来,似乎是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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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最后,终于发现了第一人称是多么的不便。因为“我”的不在场,使得整个故事的转变过秦显得非常突兀,而且鲁直和小三的心理变化也根本无从着手。只有等后面的番外慢慢解释了。^_^(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