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中缘由沈榕稍作思量便清楚,她也不说穿,更不明面上拒绝,只是给赵夫子念几句诗。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赵夫子怔了怔,好半晌,终于开口,“怎么只有半首?”
沈榕忍不住笑了,“因为只有半首。”
听懂她意思的赵夫子恨铁不成钢,她敢说,如果沈榕是自己闺女,早一脚踹上去了。
这么好的机会在眼前,竟然白白扔了不要,真是遭天谴。
“你这人太可恨,放着大好的才华不去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任凭它沤烂,我真是——真是——”不行不行,越想越生气。
赵夫子灌了大口米酒顺顺呼吸,勉强镇定下来,口语里仍旧带着怒气,“这首诗叫什么名字?”
“叫《饮酒》。”
沈榕弯了弯眼眸,端起海碗,将里头沉沉浮浮的白净糯米,连同酒水一并小口小口抿进唇中。
“你倒是会取名字。”对方嗤蔑。
她表示无辜,这名字是陶大大取的,不关我的事。
知道她这人的性子,决定的事情不会改变。赵夫子深深叹息:“我晓得了,我会替你拒绝。”
赵夫子是真心替沈榕可惜,如此大好的机会,白白任其流逝,否则凭沈榕兄的本事,日后平步青云不在话下。
月上枝头,两人将烧鸡吃的只剩下骨头,一坛子的米酒糟蹋了个干净。
酒量差的沈榕喝的晕晕乎乎,几乎不省人事。
赵夫子趁机逮着她的胳膊,将以前看不顺眼她的地方数落了个便。
诸如什么她给沈榕说亲沈榕不同意啦,她让沈榕参加科考沈榕不去啦,她给沈榕介绍大户人家的教书先生沈榕没兴趣啦balabala。
最后赵夫子神清气爽地整了整衣襟离去,脚步虚浮的沈榕眨巴着酒气朦胧的眼睛,脑袋靠在门板上,望着她的背影变小,随手将门板合上,进屋和衣而睡。
夜半三更时分沈郭氏回来,尖鼻子立即嗅到了家里头浓郁的清香,硬是把床上早睡下的沈榕拽起来。
“你把月前酿的那坛酒给喝了?”沈郭氏尖细的嗓音透着不可置信。
昏天黑地的沈榕揉揉脑壳,迷糊地应了声。
听她亲口承认,沈郭氏当即瞪圆了眼睛,大骂孽障。沈榕酿的那坛子酒他惦记了半个月,如今竟先被这小畜生作践了。
他二话不说脱下鞋子,边打边骂,“死丫头,谁准你喝的,那酒是老子早应允请别人的,哪轮到得到你来喝,你个不孝子,净会给老子找事。”
街坊邻居都知道沈郭氏动不动打骂沈榕,何况今儿他着实被气到了,下手更加没轻没重。
沈郭氏最了解沈榕,这个死丫头平日里对谁都客客气气,天生的一副好性子,跟她娘一个德行,打几下骂几下从来都不知道反抗,是以他打的毫不手软,有多大力气使多大劲儿。
鞋底子打在身上隔着衣服看不出痕迹,他心头邪火蹭蹭涨,反手在她脸上抽过去,“小杂种,再有下次老子打死你。”
面皮上的疼不是身上能比较的,火辣辣的一巴掌下来,沈榕整个脑袋都开始嗡嗡鸣响。她下意识退后两步。
“你还敢躲?不想活了!”沈郭氏尖叫起来,扔了鞋准备找个其他物件。
那方沈榕终于有了动静,摸了摸脸颊,抬起头,“你刚才喊我什么?”
“喊你什么?喊你小杂种!小畜生!别以为外人夸你两句分不清东西南北,老子告诉你,当初要不是你那死鬼娘苦苦哀求,老子早把你扔山里头喂狼了!”
沉默片刻,沈榕忽而笑了起来。
这笑容和往常不一样,透着些阴沉。
“要不是我这个小杂种小畜生供养,你早饿死街头,你从哪里来的底气和我这样说话?”
“你、你——”沈郭氏气的差点背过去。他万万想不到沈榕也会有和他对着干的一天。
“老子把你养这么大全白养了,不知好歹的白眼狼,看我今天不打死你。”他摸索到门后的扫帚,劈头盖脸地砸过来。
沈榕向来是个逆来顺受的人,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子。
如果在以前一定会站着不动任他打,因为在她看来,对父亲孝顺是做人应有的要素,作为一个老实又孝顺的人,愚从是必要的。
然而今天沈郭氏的话很让她伤心。
她既然乖乖的做好一个女儿,那么他也须得老老实实做个父亲,不要说些超出规矩的话。
稳稳当当地抓住迎面而来的扫帚杆,她从高处冷冷俯视着眼前的人,“要是以后还想安安稳稳的喝酒赌博,我劝你现在还是乖乖的收手。”
挥手将他连带着那把扫帚一同甩开,那双总是笑吟吟的双眼透出几分戾气,“最好别让我生气。”
撞到桌子角上的沈郭氏正要发火,听见最后一句话,当即露出见鬼的表情,仿佛受到了什么刺激似的整个人哆嗦了下,目光畏惧而古怪。
别看沈郭氏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在村里横的不行,其实他有一个特别怕的人,外人绝对想不到,这人是成天被他欺骂没出息的妻主,也是沈榕的娘。
沈榕娘一般不会发脾气,对谁都笑眯眯的,但只有沈郭氏知道,她真正发起脾气来特别吓人,每次她发怒的时候都会说句话。
别让我生气。
沈郭氏力气没沈榕大,个子没沈榕高,加上沈榕今日喝了酒,正醉着,要是这小孽畜真不顾父女情分还手打过来自己可惨了。
脸色变了几变,沈郭氏最终气虚下来,外强中干地掐着特有的尖细嗓调:“今天老子饶了你,滚吧。”
说这些话他偷偷打量着沈榕的脸色,见她只是阴冷地盯着自己看了会儿便转身走了,这才松口气。
手一抹额头,竟然满满都是冷汗。
“吓死我了。”沈郭氏嘀咕着,“这小野种倒是和她娘挺像,发起火都这幅死样子。”
想起方才被撞到的腰,他顿时疼的哎呦哎呦直抽气,翻起衣角一看,竟然都紫了。沈郭氏大怒,却又不敢去惹她,只能在心中将沈榕十八代骂个遍。
那头酒气冲天的沈榕回了屋,坐在床边发呆。
半晌之后摸摸自己的脸,去柜子里翻了瓶药膏抹上去,这才躺**,将手脚整齐规矩地摆在小腹上,平静地入睡。
早晨六点多沈榕按时醒来,脑中自动回放昨天晚上闹腾的事情。
无奈地拍拍脑袋,摇头苦笑。
自知酒力极差,沈榕平常滴酒不沾,千算万算还是出了差错,果然喝酒误人。
泡了杯浓茶醒醒酒,她转身去厨房做饭。
沈郭氏不到日上三竿不会起床,沈榕按照以往习惯做了他的饭,等他起床后自己热热能吃。把手帕包好的银子放在桌上,她留了张字条,而后出门。
清早检查发现身上横七竖八许多淤青,昨晚脸上那巴掌打的不轻,幸亏她当时晕晕乎乎还知道给自己涂点药膏,今晨顶多泛着点红,不太明显,沈榕便任之随意了。
踩着清晨的水汽慢慢朝镇上走,路过谭梦岚家门口的时候,被一声清冷的呼唤叫住。
院子里的谭梦岚早早的起床喂鸡喂骡子,看见朝汽朦胧中身姿儒雅的青衣女子,心头微动,忍不住喊了声。
待沈榕扭过头,他忽而看清了她的脸,细致的眉头立即蹙起。
“你脸怎么回事?”
沈榕抬头下意识摸了摸,随即笑开,“昨晚蚊子太多,给咬的。”
谭梦岚盯着她看了会儿,道:“你等等。”
说罢放下箩筐,提起裙子快步跑进屋子,片刻之后拿着一个洁白的小瓷瓶走出来,塞给她。
“这是我上次从田货郎手里买的,很好用。”
那是甁消肿的药膏,沈榕家里也有。
她刚想拒绝,看穿她意图的谭梦岚扭身便走,才不给她这个机会。
少年背影窈窕,在清晨的迷雾中远远望去,如同摆动的杨柳枝。
低头看了看手里细腻的小瓶,她抬头朝那道背影喊了声:“谢谢你。”
背影顿了顿,复而没事人似的端起箩筐,继续喂鸡。
——
赵夫子特意腾出空子上钱府,把沈榕的回复一五一十告知钱二小姐。
压根没想过会被拒绝的钱二小姐脑袋当机,待赵夫子走后,赶忙去找大姐。
这个沈榕着实奇怪,如此大好的机会,多少人争着抢着削尖脑袋都进不来,自己白白送给她,她还不要。
听了妹妹的诉苦,钱大小姐没多少惊讶,事情原本在她预料之中,她只是觉得沈榕那厮太不识抬举罢了。
“姐,你说我现在应该怎么办?”钱二愁眉苦脸。
她素来脾气好,或者直白地说脾气懦弱,根本没有主见,遇到事情下意识的找老大。
这种性子固然不太惹人喜欢,但是她有个优点,心思单纯,不会玩什么花招。
相比之下老大复杂多了,钱大小姐在商场上沉浮,什么样的手段没使过。
她略微思量,对妹妹道:“你且回去,不出三天沈榕会自己上门来找你。”
“真的?”钱二小姐喜出望外,难以置信。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听了大姐的话,钱二觉得是这么回事,于是放心地将此事交给姐姐,开开心心地撩衣离去。
见她走后,内屋里钱大小姐新娶的夫郎摆着柳腰走出来,涂了艳红豆蔻的指甲搭在她肩膀上,娇声娇气。
“你先前不是说那劳什子的沈榕是块硬骨头,不好啃,现今怎么答应的如此爽快?莫非你真有办法?”
钱大小姐将他滑腻的手拉在手中抚摸,面上冷笑。
“再硬的骨头也有被啃碎的时候,沈榕说到底是个读书人,还是个穷人,摆脱不了读书人骨子里的装模作样,只要我这般……她定会顺从。”
夫郎听得惊奇,轻轻拍了她的肩,娇笑:“你真是个坏人。”
钱大小姐勾唇,“确实,不过这世界上有几个是好人?”(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