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旧没回过神的百官听罢这话,心头再次咯噔一下。
四殿下话说的,似乎很有深意。
同样心潮起伏的还有皇帝,她一直自欺欺人的不愿意相信老大能做出那种事情,所以她宁愿让事情这么稀里糊涂的定案,始终不想去追究真相。
她害怕的是,假如真是老大做的,自己这个当娘的,该怎么办。
望着脚下面色枯槁憔悴的四儿,对上她那双死水般无波的眼瞳,皇帝心中刻意压抑和无视的愧疚如同潮水般汹涌扑来。
这也是自己的孩子……
同一个父母,同样尊贵的身份,她甚至比老大还年幼几岁,当初的你不是最厌恨偏心吗,现在怎么能用同样的方式对待你的孩子?
“四儿……”皇帝喃喃自语。
人老便容易多愁善感,容易不停的一遍遍回忆往事。小时候的四儿玉雪可,比起调皮的老大来说,她更安静乖巧些。
却正因为如此,自己每每都忽略掉她,久而久之的,竟成了一种习惯。习惯性的忽视她的努力,习惯性的忽视她渴望的目光。
怪不得后君对四儿比对老大好上许多,或许正是因为自己对她太不公平了。
视线落在她裙裳上,皇帝眉头下意识皱起,“你的腿怎么回事?”
百官纷纷看过去。
大皇女眸光闪烁几番。
众目睽睽之下四皇女并无任何残废的羞愤,反而大方一笑,“冬日水太冷,四肢冻的久了不听使唤,早先是连话都不能说的,多亏定南王为我寻得良医,调理这些日子好转许多了。”
“四肢?”皇帝怔了怔。
她以为只是双腿,经过提醒才赫然发现,从进来到现在,她连双臂都未动弹过一下。
臣子们个个不忍直视,有些悄然转移开了目光。
昔日的四皇女多么英姿勃发,才不过刚刚弱冠,恰是风华正茂的时候,高贵如她本应意气风发地坐拥权财一路享受跪拜,如今短短半个多月竟沦落成苟且的残废,云泥之别不过如此。
眼看事情发展越来越不对劲,大皇女派系一臣子连忙出列。
“陛下,四殿下一事调查已久未出结果,而今这位……”她扭过头古怪地盯着轮椅上的人,不知道怎么表述此人的身份,只能含糊其辞,“这位忽然回来,微臣以为兹事重大,有必要好好核查核查。”
“核查?你的意思是,她并不是老四?”皇帝反问。
“这……微臣以为,万事还是谨慎点妥当。”
“放肆!”手掌重重拍在龙椅扶手上,震的大殿都跟着颤了三颤。
皇帝脸色阴沉的几乎滴出墨,还透着几分铁青,“难道你以为,朕老到连自己的女儿都分不清了吗?”
那臣子噗通跪道地上,惶恐万分,“臣不敢。”
“母皇。”四皇女忽然插话,“一个本应该死的人突然复活,他人心怀疑惑是正常之举,儿臣觉得,确实有必要验证一下。”
臣子万万没想到四皇女回替自己说话,感激地望向她。
皇帝盯着她看了半晌,吐出一口气,“既然如此,那宣太医院众人过来看看吧。”
四皇女微笑不语。
高裕榕啊高裕榕,居然都被你猜中了,母皇她果然不相信我,我高弘嗣身为大周皇女,而今却连唯一剩下的身份都要被人验证一番,残废的我,真是可怜的一无所有。
你说的不错,母皇从来喜的都不是我,是皇姐,可恨我傻傻受蒙骗二十多年,竟被亲生母亲拿来做别人的垫脚石。
我自认对皇姐从未有过半分不敬亏欠,事事礼之让之,没想到她反过来却要杀我。既然你们所有人都想让我死,那我带着你们一起去死吧。
还有你,高裕榕,一个都别想跑。
验证一个人是她自己,这种奇异的事情太医院还是头次碰见,找出往常四皇女诊脉检查的身体特征以及其他之后,再同眼前这个一一比较,最终呈禀圣上。
“启禀陛下,此人确为四殿下无疑。”
“确定没有检查错?”皇帝问。
“确无。”太医坚定回答。
“你下去吧。”她摆摆手。
一众太医行礼之后恭敬退下,殿内只留下面面相觑的百官。事情转变如此之快,叫她们都有点跟不上节奏,既然四皇女没死,那大皇女殿下和榕殿下……
“母皇,儿臣听闻因儿臣之事皇叔被无辜牵扯,儿臣恳请母皇将皇叔放出来。”
听罢四皇女的话,皇帝不知该如何作答,本是个除掉高裕榕的大好机会,但眼下这情况——
“来人,着朕旨意命大理寺即刻放人。”
文武百官都看着呢,皇帝只能先这么办。
大皇女心头越发慌张,却什么话都不敢说,这种时候说多错多。没人理解此时她心中有多恨和惊,明明四皇妹的尸体现在还在永安宫停放,这里哪里又冒出来的一个!
诚如母皇所言,她同样不可能认不出眼前之人的的确确是老四,也是说永安宫的尸体是假的,她们所有人都被欺骗了。
而如今朝堂上,能干出这种事情的,只有高裕榕那个贱人。
原本还以为好不容易终于把高裕榕扳倒了,没想到她留有后手,假如四皇妹说出点什么不该说的,自己的下场岂能好过。
相较于大皇女的紧张慌乱,魏老等人那是悠闲自在的很。
连她这个老家伙都不得不承认,宝贝外孙这一招确实够厉害,也确实够狠辣。
都说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她敢把自己的命搁进去来赌这个局,输了万劫不复,赢了便是乾坤在握。
虽说不知道她究竟用了什么办法叫四皇女这么听话,但眼下看来,一切尽在掌控中。
看时机成熟,罗汝道出列开口。
“四皇女平安归来可喜可贺,陛下,微臣以为当务之急应是查出危害四殿下的真凶,还殿下一个公道。四皇女落到这般惨状全是那可恶的凶手所害,若任凭凶手逍遥法外,我大周制度何在,国法何在。”
“不错,请陛下追查真凶,还殿下一个公道。”梁国公跟着出列。
“请陛下追查真凶,还殿下公道。”
“请陛下追查真凶,还殿下公道。”
朝堂中哗啦啦站出来三分之一,魏老这才慢吞吞跟着出来,“追查真凶乃众向所归,还望陛下决断。”
其他臣子见此情况,不少跟着站出来。这些人当中有原本隶属于四皇女党派的,也有中立派的。且不说党派问题,单从正义角度出发,四皇女的事情都是必须讨个公道的。
皇帝捏紧了扶手,唇角抿直一言不发。
从头到尾没说过任何话的陈大人不动声色看向那边的郑老大人,当初儿子的一番话仍旧历历在耳,事情到这种地步,她打算怎么办?
还没等她多想,那边郑老大人已然出列。
“众臣工所言甚是,万不能让四殿下蒙受冤屈。”
陈大人死死盯着她那张一如既往波澜不惊的脸庞,想从中看出点什么,无奈郑老狐狸伪装的太好,什么都看不出。
“众卿的话,朕深有同感,若是我大周堂堂皇女都能随意被人陷害至此,大周颜面何在。”皇帝轻飘飘瞥了眼垂首的大皇女,话语里藏不住的疲惫,深深叹口气,“四儿,有什么话你说吧。”
四皇女平静地回应声是,“半个多月前的初冬宴,儿臣应邀参加,到了房家公子表演冬雪吟之时,忽有宫奴来告知儿臣,皇姐约儿臣在棠庭园见面,说是有要事相商,儿臣往皇姐座位看过去,果然已没了人影,便不好多留,趁人不备悄然离去。”
大殿内寂静无声,只有她淡淡的话语一字一句敲击在众人身上。
待听见“房家公子表演冬雪吟”时候,罗璨忍不住抬头看了看轮椅上的四皇女。这话明明是自己当初编造的……
大皇女脸色发紫,整个人浑身难以抑制的颤抖,那是极度愤怒和难以置信被硬生生压抑的狰狞。
撒、谎。
全是谎话!
整个宴会自己从未踏出去过半步,传信也是高裕榕手下做的,若非要说出点什么,那也是自己当初和高裕榕打算一同联手杀掉她,可后来所有事情都是高裕榕完成的,和她没有半分关系!高弘嗣,她高裕榕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如此诬蔑于我!
“待儿臣到了棠庭园,却见皇姐同四个宫卫在一起,儿臣心下疑惑,走过去欲问个清楚,皇姐言说此地人多眼杂不易多说,便将儿臣带到了庆元宫外,彼时天色昏黑,儿臣心觉不对,准备找个借口离去,不料皇姐伸手将我推入湖中。”
她望向大皇女,漆黑的眼珠子毫无光泽,“皇姐,湖水很冷,很凉,你为什么要推我下去?”
“不是我!”大皇女再也冷静不下,嘶吼起来,“一切都是高裕榕做的,你为什么要推到我身上!”
“是你,只有你,是你把我推下去的,你把我推进黑不见底的湖水中,想让我窒息,想让我淹死,是你,全都是因为你!”
四皇女平静的面容开始狰狞扭曲,血丝充斥的眼珠子透着吃人般可怕的光。
对上这样的她,大皇女反倒是冷静下来,仰头哈哈大笑,“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是高裕榕,这都是高裕榕的计划,说吧,她承诺了你什么让你不惜撒谎来对付我,你说啊!”
她大步冲到轮椅旁边,十指扣住四皇女的肩膀,残暴的眼瞳杀意喷薄。
“老四,你明明知道不是我做的,为什么要帮助杀害你的真正凶手。”
“因为你是最大的凶手。”四皇女直视她,露出一丝凄厉的笑。
“够了。”皇帝大喝一声,沉沉开口,“高弘基,回到你的位置去。”
“母皇,我没有杀四皇妹,不是我动的手。”
“回去!”
大皇女死死捏起拳头,行礼,退下。
四皇女歪头看向她,无声咧嘴直笑。
没有什么证据比我这个证人更有力度,皇姐,被人冤枉的滋味是不是很痛,可你知不知道,当高裕榕用事实告诉我,你和她合谋杀死我,告诉我在母皇眼中我只是你的垫脚石,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吗?
明明我那么敬佩母皇,那么喜欢你,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你是不是想让我说实话,说是高裕榕做的,可是我偏不,比起那个什么都不是的外人,我更恨你们,恨你们无情,恨你们寡义,我会沦落到今天,全部是拜你所赐,我的好姐姐。
在这片寂静中,外面守卫通报,大理寺出来的高裕榕殿下已经抵达长乐门外,等候陛下宣见。
“宣。”皇帝面无表情。
众臣皆望向殿门口,想到那个身姿笔挺纤瘦的人,内心感慨万千复杂不已。好一出三龙夺位的大戏,看来今儿是这最后一曲了。
原先重重迷雾此时悉数拨开,站在百官尾端的罗璨恍然大悟,胸腔里满是崇敬。
大周先祖定下制度,凡京城在职的官员都可参加朝议,是以她同样有机会亲眼见证这扭转乾坤的一幕。先前还为榕殿下担忧不已,哪想到事情瞬息之间颠倒,果不愧如母亲所言,她能走到今天,当真不是个凡俗人。
顶着无数道炙热的视线,沈榕重新踏上了这方朝堂。
地牢里她只待了短短两日,却比两年都难熬。那帮杂碎下手太重了,她现在名副其实的伤痕累累。
不过,前人云输人不输阵,样子还是得装的高逼格点。
“微臣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卿免礼平身。”
“谢陛下。”
沈榕站起身,一眼便看见了正中央轮椅上风轻云淡的四皇女,眸光闪烁。为了她,自己当初可没少费功夫,洗脑真不是人干的活。
“皇叔,半月多不见,你怎么成这幅德行了。”四皇女恶意地嘲笑。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沈榕刻意强撑着,惨白的面色谁都欺骗不了。
“彼此彼此。”沈榕觉得四皇女大概快被逼疯了,现在人格都朝着黑暗方向发展去了,听听这番话说的,多么坏心眼。
“卿身体可是不适?”皇帝装模作样地问了声。
“并无,只是一时适应不了阳光,小事罢了。”沈榕说的大方之极,对牢狱里的刑供只字不提。
“怪朕办事不明,这段时间让卿受委屈了。”皇帝目光慈。
沈榕诚惶诚恐,“此事本疑点重重,怎么能怪陛下。”
寒暄废话过了,皇帝挥挥手命人赐座,叫她旁边坐着听。沈榕拜谢隆恩之后坐上去,学着四皇女半瘫痪的模样一动不动。
“老大,这件事情,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惠帝瞥向大皇女。
大皇女环视四周众臣,冷笑,“儿臣只有一句话,对四皇妹动手的不是我。”
皇帝不再理会她。
魏老垂眸轻笑。所有证据集合起来,此事是你做的,平白的一句话,叫谁相信,总归我是不信的。
“众卿可还有话说?”
臣子们纷纷对视,大皇女党派的人纵然想为主子说话,奈何着实无从下手。四皇女本人都在这里,她们总不能说四皇女撒谎吧,除了激怒陛下,这么做没有丝毫意义。
只叹棋输一招,看看往后有没有什么办法补救。
“既然如此……”皇帝顿了顿,“大皇女疑似谋杀亲妹,罪大至极,即日起革除官职押送大理寺调查,刑部尚书何常在,大理寺卿薛仁义,着宗人府王世德,朕命你们彻查此事,不得有误。”
“臣等领旨。”
都这样了,还只是一个“疑似”么。
沈榕望向面色阴冷的四皇女,在对方看过来的目光中,不怀好意地笑了。你看,我早说过你母亲根本不喜欢你,你的命在她眼中是笑话,好好看看吧,记住这一切的耻辱。
殿外士兵一队队进来,将大皇女押解出去。
路过沈榕身侧的时候,死死盯着她,“你以为你真的赢了,你以为把所有罪过推到我身上可以万事大吉,做梦!高裕榕,我不会放过你的,你等着。”
这一幕真熟悉,前两天不是刚上演过一出吗,只不过那时候被押走的人是我,而现在风水轮流转。
“殿下。”沈榕张口轻声回应,“您说的在下好害怕。”
最无聊的事情是说这些没用的废话,我在这里等着你,有能耐翻身过来找我。能整治你一次有第二次,不相信大可以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