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向来坚强的凌无双仿佛失去了坚持下去的希望,躲在自己的梦中,怎么都不肯醒来,哪怕是噩梦,也好过现实中的残酷。
只有素月知道,她其实是舍不得的。若舍得,早便放下,不会让自己置身于如今的泥沼中。她只是累了,想在梦中歇一歇。
隐约间,她好像听到有人在怒极的骂:“一群没用的奴才,拓跋养你们做什么?”
然后,有人战战兢兢的求饶:“臣该死,臣该死。”
对,是求饶,他们嘴里说着该死,其实没有人真的想死。
“既然你们都觉得自己该死,孤王成全你们。”拓跋飏冷笑,阴霾地睨着跪在他脚下的一众太医,眼中啐着残忍的弑杀风暴,“来人,将这群没用的庸医给孤王拉下去。”
刚刚还承认自己该死的人,终于开始真的求饶了。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拓跋飏的眸色乍寒,半点想要放过他们的动容都没有。
一直冷漠地看着一切发生的素月忽然跪了下去。
“公主如今性命攸关,还请大王请幻影姑娘入宫。”
她不会为那些庸医求情,因为在她的眼中,除了凌无双以外,任何人的生死都与她无关。就像是拓跋的人也没谁真的在乎过凌无双的生死。最凉不过人心,哪怕凌无双为了这片土地洒下了热血,真的感激她的人,又有几人?在他们的眼中,她是外族,她来势汹汹,别有用心,她是他们想要驱逐的对象。
拓跋飏寒彻的眸子忽然有希望的晶亮闪过,随即却忽然冷了下来。
“你主子算计的可真是周全。”
素月闻言愣了下,冷笑道:“大王还真是薄情寡义。”
“大胆!”拓跋飏何时被一个奴婢如此教训过,眼中杀气闪现。若她不是凌无双的人,这会儿他早就命人将她拉下去了。
“奴婢说错了吗?”素月半点惧怕之意都没有,“不管公主做什么,大王都觉得公主在算计。想必大王已经忘记了,锁龙坳中,到底是谁用命换回了大王。”
若是她不能保护公主,她也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拓跋飏的脸色已经沉得吓人,下边跪着的一众太医更是吓得不轻。
如此说话,无异于羞辱了帝王。
可是素月的话还没有完,她继续道:“这后宫的哪个女人没有在算计?她们动不动就想要人的性命,只有公主还在觉得人命可贵。公主总是说,大王是明君,大王有一日定然能统一塞外,傲视所有人。可是奴婢看不到大王的明智,只看到大王是如何冤枉公主的。”
下边已经一片抽气声,众人被吓得噤若寒蝉,只有素月还一脸倔强与不屈。
拓跋飏狠狠地盯着素月,垂在身侧的拳攥得咯咯作响,可见已是怒极,却仍旧隐忍着。
良久后,他终是一句话没说地拂袖而去。而素月依旧跪在原地,腰板直直的。
她有负主子的托付,频频看着公主受伤。她绝不能再让这样的悲剧继续上演,绝不能……
她侧头看向昏迷中依然紧皱着眉心的凌无双,狠狠地在心里发誓,“公主,若是你不愿双手沾血,便由奴婢来做这个恶人吧!”
御书房。
冀安应诏赶来,一进门就见拓跋飏脸色阴沉地坐在御座上,不知在想什么。
“孤王命你在三日内,将幻影接进宫来。”拓跋飏忽然打破沉默,吩咐道。
“幻影?”冀安不禁一哆嗦,“那个女魔头不是离开了吗?”
“那就接朵画入宫。”拓跋飏咬牙吩咐道。
冀安不解地看着他难看的脸色,知道自己若是识相的话,就什么都不能再问。
“是,属下这就去办。”
直到冀安离开,独坐在御书房中的拓跋飏寒凉的眸子里,才现出担忧之色。可是,这情绪快得在晃动的灯光下一闪即逝,恍如人的错觉。
朵画的身体很虚弱,即便得到了皇甫睿翀精心的照料,却还是不见好的有多快。
她基本上每日都将自己关在房中,皇甫睿翀对此并没有多问,他对她似乎更加的纵容了。
冀安过去时,先找了皇甫睿翀。
他打心里的怕幻影,那是种想想那日的情形便后怕的感觉。
他知道她很听皇甫睿翀的,只要皇甫睿翀答应,便一切无忧。
对于冀安的到来,皇甫睿翀起先有些惊讶,但也只是一瞬间的惊讶。
他们都很清楚拓跋飏是什么样的人,他又怎么会不掌握他的行踪呢?毕竟,他的身份特殊。
他请了冀安进门,尚算客气地问:“不知道冀公子过来所谓何事?”
“公主最近身子不太好,甚为思念公子和朵画姑娘,大王请公子和朵画姑娘入宫一趟。”冀安简单的说明来意,却刻意提起朵画。这不禁让皇甫睿翀生疑。
“哦?为何要请朵画?”
“幻影姑娘在千里之外,大王无法为公主请来,便希望朵画姑娘入宫,一解公主思妹之心。”冀安这些话都是来之前准备好的,拓跋飏的脸色告诉他,如果他办不好这事,他很容易倒霉。
至于是朵画还是幻影,就不归他管了,他只要想办法让她入宫就好。
“好,我知道了。”皇甫睿翀平静地点点头,问:“公主的身子如何?”
冀安的脸色微变,沉重地道:“不好。”
皇甫睿翀看他的反应,不禁也急了。
“不好是何意?”
“几日都昏昏沉沉的,药用了一副又一副,始终不见好。”冀安的语气越发的沉重。
“好,我和朵画即刻与冀统领入宫。”
皇甫睿翀毫不迟疑,直奔朵画的房间。
他进门时,她正躺在炕上浅眠。
他看着脸色惨白,唇瓣失去了血色的她,心里不禁一疼,有些不忍叫醒她。
一番犹豫后,他才伸手推了推她。
她知道是他,她的警惕性向来很高,从他一进门开始她就知道是他。
可是,她好累,不想睁开眼。
他见她没有反应,推她的力气加大了些。
“丫头,醒醒。”
她的身子被推得一晃一晃的,不得不睁开眼。
“皇甫大哥,怎么了?”她睡眼迷蒙地问。
“丫头,跟我入一趟宫。”他说着伸手将她扶起。
“为何要入宫?”她问完,不禁苦涩地笑,替他答:“是去见凌姑娘吗?”
皇甫睿翀一怔,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一抹伤,心便也跟着疼了。
“她病了,病得很严重。”他沉重地说。
她静默地看着他,她其实想说,“我也病了。”
只是,她的话终是哽在嗓子中,沉默地点了点头。
“你收拾一下,我出去等你。”皇甫睿翀深深地凝她一眼,便要离开。
他将将转身,刚迈下炕的她,身体便不稳地晃了晃。她一惊,他却好像有感知一般,忽然转过身,扶住她。
她倒在他的怀中,对视着他的明眸,已经伤痕累累的心狂乱地跳着。
他扶着她的手微微收紧,乱了的心有丝丝的疼痛泛起。
良久后,他将唇轻轻地落在她的额上,浅啄即起。他深深地凝着她,极其认真地说:“丫头,等从拓跋皇宫回来,我们就成亲吧。”
她整个人狠狠地一震,不禁愣住。
“到时候我带你离开这里,找个世外桃源隐居,再也不会赶你走了。”他握住她的手,字字清晰的许诺。
她的心狠狠地一疼,眼中有抹眷恋闪过,那是她自己都不懂的情绪。
她点点头,却没有多少的喜悦。
“我出去等你。”皇甫睿翀轻声交代,松开她冰凉的手,向外走了去。
她的视线追着他挺拔的背影,直到他推门走了出去,她才垂下了眼睑,遮去变了几次的复杂情绪。
微风轻拂,阳光明媚。在这个月份,对于总是满天黄沙的塞外来说,真的是个难得一见的好日子。
纥奚沅紫微微昂头,望着湛蓝的天空,心中有道疼划过。
宫里病的人,其实不只是凌无双,还有她的姑姑。
可是,从来都是母凭子贵的后宫,又有几人会记得一个失去了孩子的先皇嫔妃?
纥奚夫人一直哭喊着,凶手不会是潇纯,是拓跋飏为了包庇凌无双,而牺牲了潇纯。
她不知道姑姑为什么那么肯定不是潇纯,但不管是不是凌无双,她都早就清楚了一个事实,拓跋飏是真的不想动凌无双。
即便这里边有政治的原因,但真的没有感情在里边吗?
这样的问题,也只有拓跋飏自己才知道答案了。
她看不懂,也不想看懂,看懂的事情越多,她便越是不开心。
这世上的秘密总是太多,姑姑有秘密,拓跋飏有秘密,也许她以后也会有秘密……
每个人似乎都有好多秘密,要掩着藏着,不惜去伤害别人。
“夫人。”院子里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她寻声看去,这才想起来,其实有一个人是没有秘密的,那就是冀安。
在中原外臣是不能入内宫的,塞外虽然没有这样的强制性规定,但也很少有人像冀安这样的出入自由。
她知道,拓跋飏是怕她闷,是以,便让冀安来陪她。
他总是给她很多自由,对她格外的纵容。可是,她最想要的他从来都给不了。
“冀安,你来了。”她看着他笑,却没有了往日的欢快。
“你姑姑好些了吗?”冀安担忧地问。
她不禁落寞地低下头,有泪打湿了睫毛,总算是有人还记得姑姑。
“别难过……”冀安的眼中闪过痛意,“沅紫……”
她微颤的身子一僵,抬头看向他,“你很久没有叫我沅紫了。”
她打小是与他一起长大的,那时整日腻在一起野,日子过得无忧无虑,毫无烦恼。
“身份有别,我倒是没有什么,我只怕给你添麻烦。”冀安叹了声,这一道宫墙圈走了她的自由和快乐,更束缚了他们之间的情谊。
“冀安,我真想离开这里,回部落去。”她忽然说,昂头望着蔚蓝天空的视线中充满了憧憬。
只有回到那片土地上,她才能像雄鹰一般,自由地飞翔。
冀安微惊,认真地看着她,“若是你真的想,大王会答应的。”
“冀安,你跟我一起去,好吗?”她恳求地道。
她有些怕,怕回去后,纥奚部落的人都会不接受她。怕她回去后,原本的朋友都已经不在。
冀安微迟疑,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会儿,他才知道,他对她的这句话有多向往。
“冀安……”她对着他笑,后边的话还没有来得及说,一个小宫女急急地跑了进来。
她认得,那是姑姑院里的人。
小宫女的眼睛红红地,一到她的近前,直接噗通跪了下去。
她的心蓦地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怎么了?”她问得小心翼翼,有些不想听接下来的答案。
“我家夫人薨世了。”小宫女声音哽咽地禀报道。
纥奚沅紫的身子不稳地晃了晃,若不是冀安立刻扶住她,她只怕已经倒了下去。
“不可能……我今早才去看过姑姑……”她喃喃自语,冰凉的泪水滑过脸颊。
“夫人说想睡会儿,让奴婢们都出去,不许打扰。等到了午膳的时候,里边还半点动静都没有,奴婢不得不进门去看看,怎知一进门便看到炕旁到处都是血,有的地方已经干涸。揭开被子后,才发现夫人割了手腕,自尽了。”小宫女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奴婢照顾夫人不利,奴婢该死。”
一群奴才没有看住一个主子,他们必然没有命再活下去。就是纥奚沅紫不追究,大王也不会放过他们。
纥奚沅紫的身子又晃了晃,向下软了去。若不是冀安紧紧地扣住她的肩膀,她这会儿已经瘫软在地。
她明明已经坚持不住,却还是声音清晰地问:“姑姑可有留下什么话?”
“有。”小宫女点点头,从袖子中抽出一封信,呈给她。
信封上染了斑驳的血迹,扎得她的视线越发模糊。
她颤抖着手,从血迹斑斑的信封中抽出信。
沅紫:
姑姑走了,不能再保护你。康儿还那么小,姑姑怕他一个人会害怕,会找不到去阴间再投胎的路,我要去陪着他,我不能让他一辈子做孤魂野鬼。只是,姑姑始终放不下一件事,那个杀害康儿的人还活着。我即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她。
沅紫,姑姑不在后,你要好好的保护自己,不要再轻易相信一个人。那些看似爱你的人,其实随时都可以牺牲你,姑姑不希望潇纯的悲剧在你的身上重演。
如果可以,跟冀安出宫,回部落去吧。
姑姑希望,我的沅紫可以一辈子快乐,无忧……
姑姑 绝笔。
纥奚沅紫捂着嘴,遮住口中的呜咽声,倒在冀安的怀中。
“姑姑,沅紫对不起你。”她的身子轻轻地颤抖着,已是泣不成声。
如果她能帮姑姑查出真相,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了?
姑姑到死都在为她着想,可是她刚刚居然生了想要远走高飞,不理这一切的想法。
“姑姑,对不起。”
染血的信被她紧紧地攥在手心,紧了又紧。她的恨,她的自责却都无处发泄。
结局只差一点便美好了,可须臾间,已经变了另一番光景。
天空中一声惊雷乍响,刚刚还晴朗的天空忽然间阴云密布,倾盆大雨倾泻而下。
“沅紫,我们进去。”冀安急急地说,想要扶她进去。
“放开我。”纥奚沅紫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挣开他的怀抱,跌跌撞撞地向院外跑去。
冀安看着她不稳的身影,眼中有痛划过。
一封信,碎的不只是她的心,还有他的心,他的梦。
他喜欢她,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偷偷地看着她。
她是纥奚部落里,最骄傲的小郡主,她虽然刁蛮任性,可是她的心是纯白色的,善良得让人不得不喜欢。
后来她入了宫,他知道她是不能再想的女人了,便打心里当她是主子。
兜兜转转,谁都没能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朵画站在门口,看着雨幕,静静地发呆。
冀安将他们接进宫后,她便被安排在了这里,而皇甫睿翀则去见了拓跋飏。
这样的天气,她身上的骨节都会疼得她冷汗直流,可她就是不愿意进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皇甫睿翀撑着伞的纤长身影走进她的视线。
明明距离没有多远,她却有些看不清他。
他看到门口的她,赶紧快步走了过来,握住她的手。
“怎么站在这里?”他的声音很温和,很悦耳,犹如一滴温热的水滴,滴落在冰凉、干枯的肌肤上,舒服得恍然如梦。
“皇甫大哥,真的有人真正的快乐吗?”她昂头看向满天雨丝,“如果不是有人哭得悲戚,怎会连天都如此的伤心呢?”
“丫头!”他有些怔愣,这样的话从她的口中说出,他怎么能不惊?
“我喜欢皇甫大哥叫我朵画。”她与他对视一眼,抽出被他握住的手,向屋里走去,留下他一个人站在原地发愣。
从那日起,他便没有再叫过她“朵画”,原来她发现了……
浑浑噩噩了几日的凌无双终于醒来了,她是被那一声响雷惊醒的,醒来时一身的冷汗。
“公主!”素月立刻上前,惊喜万分,“公主终于醒了,真好。”
“素月,我做了个噩梦。”凌无双眸光涣散地看着素月,声音沙哑地喃喃道。
“公主……”素月艰涩地启齿。
“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凌无双心里不好的预感越加强烈。
“纥奚夫人自尽了。”素月小心地打量着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说。
“你说什么?”凌无双蓦地抓住她的手,不敢置信地问。
“纥奚夫人刚刚去了。”素月不忍地重复道。
凌无双的牙齿不禁打战,泪珠顺着眼角滚落,滴进枕头里。
“人死不能复生,公主保住身子。”素月轻声劝道。
凌无双视线无神的越过素月,看向窗子,静静地听着雨滴敲打窗棂的声音。
人的生命总是这样的脆弱,短短数日,一连三条命接连地去了,难怪老天爷都难过地哭了。
而权势,便是这所有罪孽的根源。
御书房。
拓跋飏听着冀安激动的禀报,神色并没有多少变化。
冀安平日里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拓跋飏,可今日心里竟是忽然生了怨恨之气。
“大王当真就如此无情吗?”他忽然失望地问。
拓跋飏的眼神微滞,随即布满森寒,盯视着冀安。
冀安不为所动,到底是清楚拓跋飏不会杀他。
他重重地将额头磕在坚硬的地面上,恳请道:“若是大王不想再有悲剧发生,就请大王让属下带沅紫离开。”
他刻意唤她“沅紫”,就是想向拓跋飏表明自己的决心。
“孤王早就说过,你若是有能耐带走她,孤王绝不会拦着。”拓跋飏眼中的戾色更胜,冀安几乎是他唯一信任的人,可如今便连他也质疑了他的决定,怨恨起了他。
“属下谢恩。”冀安又是重重地将额头磕向地面,抬起头时,额头已经见了血。
他站起身,没有一分留恋地向殿外走去。
没错,他也怨恨了拓跋飏,恨他让一切改变,让他们所有人都要被阴谋缠绕,再也回不到最初的坦荡。
如今想起草原上,他们一起策马狂奔的日子,已经恍如隔世。
御书房的门开启再关上,只留脸色阴沉的拓跋飏一人。
孤家寡人,孤家寡人,他忽然想嘲讽的大笑。
从白昼到黑夜,御书房始终没有人点灯,坐龙椅上的拓跋飏沐浴在黑暗中,脸色比这夜还要沉,没人敢进来打扰。
“吱呀——”
御书房的门被推开。
拓跋飏的眼中蓦地闪过一抹杀气,却在看清来人后又缓缓地散了去。
凌无双脚步轻移,没有见礼,径自走向他。
她裹在斗篷下的身子较之大病前更加纤细了,仿佛只要一阵大风便能将她吹走。
他的眼中闪过一抹疼,心底忽然有些发慌,总觉得有一天她会真的被风带走。
她在桌案后停下脚步,缓缓抬起双臂,将他的头揽入了怀中,柔荑顺过他的发,一下一下,温柔地安抚着他的伤……
堂堂九五之尊,这会儿却褪去一身的霸气,靠在一个女子的怀中,像个迷茫的孩子。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他。
因为她知道,他需要的不是安抚,不是同情,只是心灵的慰藉。
忽然,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人皆是一愣,她与他对视一眼,门已经嘭的一声被推开,浑身湿透的纥奚沅紫出现在门前。
她看着桌案后的两人愣了下,却也只是一下,随即快步走进殿内,在大殿中央直直地跪了下去。她刚刚去看过姑姑,姑姑死得太惨了,她不能让姑姑死不瞑目。
“求大王还康王一个真相。”她的发上,脸上都是水迹,已经分不清那是雨水,还是泪水。
“杀害康王的凶手已经正法,你还要什么真相?”拓跋飏的声音比湿冷的天气还要寒。
“潇纯只是个替死鬼,不是吗?”纥奚沅紫好似豁出去了一般。
“你胡说什么?”拓跋飏的脸色又是一沉,视线蓦地扫向门外的宫人,“还不进来扶你主子回去休息?”
纥奚沅紫见在他那说不通,视线蓦地转向他身旁的人。
“无双公主,你烧毁了康王的尸身,就当真一点都不内疚吗?”
凌无双静默地看着她,没有接话。
她是内疚,是想补偿,但她不能在纥奚沅紫的面前承认。
“就因为你的错,我姑姑自尽了。你难道就不想还康王一个真相,弥补自己的错吗?”纥奚沅紫的声音不高,更没有声嘶力竭的叫喊,她只是在问她还相信存在的良知。
凌无双心里疼痛、愧疚,唇瓣刚动了动,已经有宫人进门,将纥奚沅紫扶了出去。
她没有挣扎,就如个没生命的娃娃一般,眼神呆泄的任由宫人处置。
直到那扇灌了一室风的门再次被关起,凌无双才挪动脚步走到桌案前,缓缓跪了下去。
“你也要逼孤王?”拓跋飏冷笑,声音里透着警告。
“这是我欠康王的。”她坚定地说。
“回去休息吧。”他声音冰冷地下了逐客令。
凌无双知道再说也没用,只好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她的手刚一触到门扉,就听身后的人警告道:“这件事,你不要再碰。”
她在门前停顿须臾,没有接话,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的素月立刻为她撑了伞,两人静默地在雨幕中穿行。
素月见她郁郁寡欢,劝道:“公主无需自责,不是公主的错。若是沅紫夫人真的恨,就让素月去给康王抵命吧。”
“你若是出了事,这后宫里只怕就没有一个人是真心待本宫了。”凌无双的语气哀戚且自嘲,其实她很想问,这后宫里,难道就真的没有真心吗?
每个人都在小心提防,伺机报复,真的不累吗?
“奴婢知错。”
凌无双这才安心的笑笑,“我们去见见睿翀吧。”
“公主,皇甫公子和朵画姑娘白日里已经离开了。”素月小心地打量着她的反应,回道。
“离开了?”凌无双闻言一惊,“怎么会走得这么突然?”
“奴婢也不知道,他们听说公主醒来了,便离开了。”素月回。
“素月,你说朵画是幻影吗?”凌无双眼神缥缈地看着远方,轻轻叹息。
“奴婢不知道。”没有真凭实据,一切便只是猜测。她不会在主子面前凭着猜测说话。
“他们并未过来为本宫医治,本宫的身体竟突然好转,除了幻影,我不信其他人可以做到。”凌无双肯定地说。
“奴婢也觉得奇怪,前两日公主还是药石无灵,今日醒来后,身子居然恢复得如此快。”素月思疑。
“只是不知道他们身上到底发生了何事。”凌无双不禁担忧,但转念一想,又道:“不过,本宫想,睿翀定然想通了一些事情。”
如若不然,他也不会见也不见她,就带着幻影出宫了。
她不禁在心里真心的祝福,希望他们可以自由自在地相爱,永不分离……
那是她没能完成,想都不敢再想的梦想。
纥奚沅紫没有撑伞,神情木然地走在雨里。任凭冰凉的雨点无情地打在自己的身上,却都没有她的心凉。
忽然,一把伞撑在她的头顶。
她抬头看了眼为她挡雨的油纸伞,才看向撑伞的人。
是冀安,也只有冀安是真心对她了。
“沅紫,跟我走吧。大王答应让我带你离开了。”冀安的话伴着雨声,透着丝丝伤感。因为,他在她的眼中看到了结局。
“冀安,我走不了了。”纥奚沅紫摇摇头,泪水划破脸上的雨水。
冀安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自嘲地笑了。大王说得对,他根本带不走她。
纥奚沅紫收回视线,走出他为她挡雨的扇。她不能再活在别人的保护下。最保护她的姑姑已经离开了,她一定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才能不连累别人,在这深宫中活下去。
雨夜的小路格外的难走,泥泞且颠簸。
车里隐隐传来女子的咳嗽声,车外的皇甫睿翀身穿斗笠,驾着马车,听着里边的轻咳声,眉心越皱越紧,眼中有疼惜流转。
他微一犹豫,拉住马的缰绳,隔着帘子说:“我们休息一会儿再赶路。”
“不用了,我想快点到下一个镇。”里边传来幻影羸弱的声音,这样的天气,她的身体便更弱了。
“就这么急着跟我成亲?”这本该是戏谑的情话,可到了他的口中,却冰冰凉凉,带着微微的自嘲。
车里一阵沉默后,才传来她的一声轻应。
“嗯。”
“那好。我们赶路。”他再次打马,马车速度不算快的在泥泞的路面上颠簸起来。
前边的路一片漆黑,让人看不清方向,只能一直向前走去……
人似乎都是健忘的,特别是宫里见惯了生死的人。
一条生命的逝去,永远没有今日谁得宠更重要。
不问世事许久的皇后归来,再掌后宫,这样之前风头正旺的凌无双,气势便被压了下去。
而原本在这后宫里也算是呼风唤雨一般的人物,乌洛兰潇纯和纥奚沅紫,一个逝去,一个如被蒙上了尘埃的宝石。
是以,所有人的视线都放在了中原这两位公主的身上。
白绸刚摘下,红绸已经搞挂。
距离凌无双与拓跋飏的大婚,只余下五日的光景。
如果还有什么值得让凌无双开心的事情,那便是翾国的太后终于进了拓跋的皇城。
即便,明知道拓跋飏接母后来是有目的的。但是,母女能想见,哪里会有不开心的道理。
那日宫门前,拓跋飏亲自陪她去迎接。
他揽着她的腰身,将弱不禁风的她嵌入怀中。
偶尔垂头,看她那焦急的模样,他不禁问:“就这么急?”
她抬头对他笑笑,没有解释。
她想,他大概不会懂她的孤单。
在这血雨腥风的拓跋后宫中,那是一种打心里生出的孤单。
仪仗队终于出现在了眼前,她从他的怀中挣出,急步迎去。
凌无双在缓缓停下的凤辇前站定,唇角挂着幸福的笑。
凤辇的门帘被宫人缓缓地掀开,凌无双唇角的笑蓦地僵住,场面顿时哗然。
她在众人的震惊和恐慌中艰难地抬步,一步一步走向凤辇,心里弦绷得紧紧的。
凤辇内的翾国太后妆容精致,一身华丽的凤袍,那是权力的象征。只是,她双眸紧闭,神情安详得仿佛睡着了。
凌无双在凤辇前停下脚步,轻声唤:“母后。”
她不敢太大声,生怕惊了太后。亦或是她害怕,若是大声也唤不醒太后,她将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
她的声音落下良久,凤辇内的太后仍是一动未动,没有一点反应。
她的身子不稳地晃了晃,泪水弥漫双眼,竟是没有勇气再唤。
拓跋飏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后,用坚实有力的臂膀圈住她在风中不停颤抖的身体。
素月的神色沉了沉,上前一步,探上太后的鼻端。
淡定如素月,她的手却还是一颤,看着满眼痛色,且盼望着希望的凌无双犹豫了许久,才跪了下去,结巴地道:“公主,太后薨世了……”
凌无双只觉得眼前一黑,若非拓跋飏抱着她,她这会儿已经倒在地上。
“你说什么?”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素月,好似没有听懂她的话一般。
“公主……”
凌无双仿佛一瞬间反应过来什么,如疯了一般挣开拓跋飏的怀抱,冲向凤辇。
她握住太后的手,冰凉的触感犹如利刃一般,扎进她的心头,瞬间击垮她的整个世界。
“母后……”她轻轻地推了推太后的身体,“母后,您醒醒,别睡了,无双来接您了。”
纵使冷硬如素月,这会儿也已经泪流满面。
翾国和拓跋两国的随从,顿时跪下一大片,只有拓跋飏一人独立于人群中,抿眉看着痛不欲生的凌无双。
“啊——”
凌无双撕心裂肺的叫声穿过云霄,却仍是唤不来太后的一声轻应。
她将太后一动不动的身子抱入怀中,泪水滑过脸颊,滴落在太后华丽的凤袍上。这件象征着她一生活在权力巅峰的袍子,如今承载的却是自己唯一亲人的泪水。
纵使是拓跋飏那般冷静的人,这会儿看到如此的情景,也瞬间变了脸色。
但,他随即反应过来,吩咐道:“太后身体有恙,还不快迎太后入宫歇息?”
“是,大王。”拓跋的士兵立刻反应过来,想要上前驱动凤辇。
翾国的士兵见势,哗啷啷都抽出刀,阻止拓跋士兵的靠近。
一时间,两国对峙。
凌无双却恍若看不见,木然地抱着太后已经僵硬的身体,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母女俩。
拓跋飏的眸色微闪,几步上前,抱住仿佛失了魂的凌无双,在她的耳边安抚道:“无双,让太后先进宫医治。”
凌无双转头看着他,溢满泪水的眸子里是让人读不懂的复杂。但,拓跋飏却读懂了。
“万事有孤王,孤王定然会给你一个说法。”
凌无双的唇角缓缓扬起,勾起冷冽的弧度。若不是他想用母后威胁她,又怎么会发生今日的悲剧?
拓跋飏的心头蓦地一跳,唇瓣微动,有些发慌地唤了声,“无双?”
她却收回视线,看也不肯再看他一眼,只是对翾国的侍从吩咐道:“一路奔波,太后身体有恙,让太后入宫调养。”
她同拓跋飏一样,不能让这件事传出去。
这天下间,帝王都以孝道来标榜自己。若是太后出事的消息传来,拓跋飏又交不出凶手,皇兄就必须开战以表孝道。
若是翾国与拓跋开战,她这么久以来所做的努力就白费了。
她的心里再恨再怨,她都不能忘记了和平对黎民百姓来说多重要。
拓跋飏扶着身体虚软的她走到一侧,在她的耳畔问:“恨孤王?”
“无双不该恨吗?”她唇畔的冷笑透着恨。
“你应该恨。”他并无责怪,微微沙哑的声音无意中流露出了他的无奈。
到底还是他大意了,才会让人趁火打劫,再次挑拨起两国之间的争端。
凌无双不再接话,既然不能闹,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的心这会儿纠结在一起的疼,疼得她呼吸困难,她恨不得甩开圈在她腰上的手。
可是,她却只能端庄地走在人前,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孤王一定会给你一个说法。”拓跋飏狠狠地扬言。
“好,无双等大王的说法。”她侧头看着他,眼中皆是戾色。这事她必然要个说法,即便他不给,她也会查。
她定然会让那个凶手付出惨痛的代价,以慰母后在天之灵。
拓跋飏似乎还想说什么,最后却被她眼中的戾色逼退,什么都没有再说。
这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他难道还可以要求她别恨他?
太后的尸身最后停在了凌无双的院里,也只有这样才能不引起外界过多的猜疑。
凌无双坐在太后的身边,一整天水米未进。
她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恨自己的。
若不是她生了要和皇甫睿渊离开的念头,没有在第一时间回来拓跋。
拓跋飏也不会想出这样的办法要挟她,那便也不会有这样的悲剧了。拓跋飏是太后死的罪人,她又何尝不是?
“公主吃点东西吧。再这样下去,会熬不住的。”素月心疼地看着她。
“素月,是我害死了母后。”她昂头看着站在身旁的素月,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
“不是公主的错。”素月赶忙劝道。
“是,是我的错。”凌无双抱住素月的腰身,将脸贴进她的怀中,痛哭失声。
她想要忍住的,可是接连的打击,她真的没有办法再坚强下去。
“公主……”素月也红了眼圈。
“老天爷为何这么不公?”凌无双第一次怨天尤人,“我一直努力地为苍生尽我所能,为何还要夺走我的亲人,让母后因我而死?难道,仅仅因为我动了一次私心,就要惩罚我吗?可是,我也是人啊……”
“公主,素月一定会为太后报仇。”素月眼中火红的恨意乍现。
凌无双哭得嗓音嘶哑,她恨,真的恨……
为何她屡屡退让,换来的是如此结果?(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