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旉如今虽然不在国内,但卫军强大的实力与其本人极高的人望却不是假的,所以这些士大夫们必须先取得道义上的正义性才行。按理说以赵构对儿子的宠溺,应该不可能支持他们的行动,但是这位如今有了第二个儿子的大宋皇帝,较之当初全力支持赵旉这独生子的时候,心态不可避免地有了一些变化。
因为虞允文辞职而被重新起用的张浚,敏锐地抓住了赵构胆小多疑的性格,向其谏言道,说赵旉虽然惊才绝艳,却也将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破坏得一塌糊涂,历数史上所有的变法,有几个成功了的?而且即使变法成功最终了,那些变法之人又有哪个能有好下场的?
赵构本就不是一个勇于开拓的皇帝,一听之下顿时心生忧虑,尤其是当张浚提到历史上令一代雄主赵武灵王晚节不保、最后甚至活活饿死的“沙丘之变”时,赵构的心情就愈不好起来,因为这在无意中触及了一个他此前一直不必担心的严重问题,那就是诸子争位。
如果潘贤妃是皇后,或者赵构还是只有赵旉这一个儿子的话,那么这个问题就根本无须过虑,最有资格的皇子同时也是能力最强的皇子,那是再好不过了。可现在赵构有了第二个儿子,而且还是皇后所生,情况就大大不同了,因为那个刚被取名叫作赵敖(注1)的婴儿才是更有资格成为储君的嫡子
赵构虽然对赵旉善良的本性很有信心,但他也深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道理,何况当初赵旉也对他说过,“当年太祖爷爷,难道不是周世宗的忠臣吗?”。赵旉如今已经有了自己的势力,为他效忠的大有人在,这些人为了自己的功名富贵可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
而且现在儿子又许久不在自己身边,长期在那些人的影响下,说不定日后历史上生过无数次的惨剧将会再次上演,这是赵构绝不愿意看到的。另外,赵旉的个性与大宋历代皇帝普遍只顾个人享受而权力欲则不太强的特点全然不同,就更加增大了这种可能性,之前大宋处于危机时,赵构对于儿子的创新不得不大力支持,但现在大宋旧土全复,而且版图更胜从前,亡国的危机显然已经不复存在。在这种情况下,赵构先想到的自然是保住已经取得的成果,而不是继续冒险尝试新的改革,所以父子之间的分歧日间增大。
而赵旉这次不告而别,居然一下子跑到了万里之外,赵构为儿子的安全担忧的同时,也更加对他的未来感到不安,毕竟中国历史上还没哪个喜欢标新立异的皇帝最后能有好下场的。何况赵旉此举实在太不负责任,虽然因为年龄的缘故,赵构多少可以谅解儿子的行为,但这样一个连招呼都不打就跑到天涯海角去的太子,真的能够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吗?一直以来都对儿子信任有加的赵构,第一次对他将来是否能够尽到皇帝的职责,产生了怀疑
由于宋代长期的“虚君实相”传统,赵构一直认为,一个皇帝并不需要有多么杰出的才能,他只需在丞相犯错的时候将其罢官,干得不错的时候继续留用即可,同时记住一定要选择丞相的对头担任御史中丞,以维持权力的平衡。只要坚持这一原则,哪怕一个傻子,都能将皇位坐得很稳,而如果皇帝意图亲自干涉国是,则往往没有什么好结果,神宗皇帝就是很好的例子。
何况现在赵构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儿子所谋甚大,恐怕迟早会对大宋“与士大夫共天下”的国策开刀,那可是伤筋动骨的事,赵构可没魄力冒这么大的险。虽然摆拖士大夫们的掣肘,恢复历朝历代至高无上的皇权,的确是一个很大的诱惑,但在一直接受宋代传统教育的赵构看来,集权制度虽然有时可能会造就出威服异域、万国来朝的盛世景象,但更多的时候却会令国家陷入战乱和不安之中,对百姓来说还不如过过没有战争和暴君的太平日子更好。
赵旉显然不可能成为这种和傀儡没多大区别的皇帝,他到目前为止的所作所为,无不透出他想要改变整个大宋的强烈愿望。以赵旉的能力,也许确有很大可能改革大宋积淀已久的弊政,但赵构却很担心,如果为了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而动摇大宋的国本,恢复过去那种“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皇帝集权制度(注2),是否真的值得?但赵构却不知道,若不是这个时候的赵旉已经与历史上那个早夭的幼儿大大不同,按照大宋原有的制度维持下去,中国虽然内部可以长期保持稳定,但却迟早是要亡于外族之手的
基于这些担心,再加上张浚等人的不断挑拨,赵构开始觉得,早早确立赵旉的太子之位、并全力支持他,未必是一件好事。因为若是赵旉将来登基坐上皇位以后愈一意孤行,士大夫们便肯定会拥立更符合宗法制度的赵敖。到时候内战必起,不但百姓将会流离失所,而且兄弟相残的惨剧也会再次上演,这是身为父亲的赵构绝对不想看到的。
注意到赵构内心的动摇,张浚立刻不失时机地进谏,先以“玄武门之变”的例子进一步加深赵构心中的不安,再以其后李世民立储的例子为佐证,劝谏赵构早作决断。张浚说,当诸子争位时,最好的办法就是立其中最弱的那个为储君,因为他最有可能放过自己的兄弟,比如历史上李世民最后选择诸子之中最弱的李治为太子,就是基于这种考虑。由于有唐太宗这样的千古明君作为示范,赵构很自然地倾向于接受张浚的看法,浑然忘记了这段历史的全部真相,李治的确心软,但当初谏言立他为太子的长孙无忌却毫不留情地将李世民其他的儿子甚至是女儿杀了个干净(注3)
不过赵构深知自己要真的这么做了的话,赵旉心里必定会受到很大的伤害,多少有些不忍,再加上他的个性本就有些优柔寡断,所以迟迟下不了决心。张浚知道话已至此,再说下去只会起反效果,毕竟赵构并不愚蠢,提得多了迟早会现话中的问题。
注1:赵旉的“旉”字其实是敷的异体字,何况“方”本来就极少被用作部,所以本书中以反文旁作为他们兄弟的排行。至于赵构给二皇子起名为“敖”,是希望他日后能够快快乐乐地生活,而不必再像他的父亲和哥哥一样饱受忧患,这也是为人父母的一点小小的心愿,正如他当初给赵旉取名,以希望他从此少受病患折磨一样。
注2:宋代的制度虽然缺陷很大,但若没有强大的外来威胁,内部是相当稳定的。事实上,即使长期面临巨大的军事压力,宋代也维持了三百多年,是汉代以后历朝之中最长的。所以基本上可以得出结论,宋代确实已经解决了中国古代王朝兴衰周期律的内因,但却是以外因解决得更差为代价的
注3:李恪等人明白无误是长孙无忌杀死的,罪名是谋反,他们又没有军队,鬼才相信会造反,即使是真的,也肯定是被逼的。而李泰等人正是年富力强的岁数,高宗即位没多久就一个个死了,长孙无忌的嫌疑实在很大,后来武则天的出现,也算是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