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七章】少年的回答

　　对不知何人述说完那段独白之后，黑发的女子再次将目光聚焦在无名氏的脸庞。

　　“乌托普。”她重新说出他的名字，“‘乌托普’与‘乌托邦’，本就是同一件事物的一体两面。因为‘乌托邦’这个虚构的国度，并不依靠制度维持不落，而是唯有依靠虚构出的那个国王才能正常运作。”

　　“可以说‘乌托邦’的本质就是‘乌托普’本人。所以身为‘乌托普’的你，也就是封装着‘乌托邦’的容器本身。”

　　“而这最终之战的最终目的……就是打开真正的‘容器’，建立属于你的永恒国度。”

　　“这不可能是虚假的乌托邦，也不可能是反乌托邦。”黑发的女子告诉无名氏，“这必然是真乌托邦、正乌托邦，是光与善的乌托邦——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存在。因为有你——乌托邦的虚构圣王，乌托普。”

　　“历史上每一个失败的‘乌托邦’：太平天国、曙光城、红色高棉、主体朝鲜……与历史上每一个被想象的反乌托邦：福特纪元、动物庄园、老大哥统治的国度……它们最终成为恶人统治下的地狱，都是因为缺少了你。”

　　“列宁不是虚构之王，金日成也不是。若是有了虚构出的圣王，就不会令乌托邦走向坍塌、成为活人制造的火狱。”

　　“乌托普——你天性好奇，喜爱‘非现实’之物。这是因为你的本质，你的精神底层就是如此。而你之所以同时对‘现实’怀有留念之心……那是你在现世作为人类的成长，为你添加的后天特质。那是属于‘无名氏’的特质，与虚构圣王乌托普无关。”

　　“但终究，你必然会走上觉醒成为乌托普的道路。你所抵达之处乃是理想国的哲人王、是儒教的内圣外王，是乌托邦的乌托普。你既是君王，也是国家本身——‘乌托邦’的充分必要条件就是‘乌托普’。你是乌托邦之王，所以我也可以直接称你为乌托邦。”

　　南欧面孔的黑发女子在无名氏耳畔呢喃，仿佛众神对少年缓缓低语。

　　“打开真正的‘容器’之后，乌托普将永死，换取乌托邦的永生。”

　　“是的，你的肉体会碎裂、化作无用的尘埃……因为你的身躯，不过是封装着‘乌托邦’的外壳而已。”

　　“但你的精神将会溶入这宇宙——在未来失去了【虚构】的可悲宇宙。你，虚构之人！你要把【虚构】还给宇宙。而你的国度与你的宇宙的未来，都将与你的灵魂永远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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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星空照射而下的朦胧灰光，仿佛死去的光。

　　在这黑暗相隔的宇宙空间，少年与黑发的女子相对而立。

　　“我明白了。”无名氏说，“乌托普是‘王权’的极致，而乌托邦是‘虚构’的极致。这就是你们追回‘可能性’的最后努力，是么？最关键的钥匙，就在于‘虚构出的王权’？”

　　“正是如此。”黑发女子说。

　　“但‘乌托邦’……就一定会有无限的可能性吗？”

　　无名氏问。

　　“对太古的人类而言，夜晚是黑暗的魔物。在火光旁心存恐惧，是任何人都能理解的‘虚构’之源。”

　　无名氏如是说。

　　“然而，每一种由想象建构出来的秩序，都绝不会承认自己出于想象和虚构，而会大谈自己是自然、必然的结果。”

　　“举例而言，许多赞成奴隶制度的人就认为，这是自然现象，并不是人类所发明出来的一种制度。汉谟拉比认为，为人或为奴是神所决定的。亚里士多德也认为，奴隶有‘奴隶的本质’，而自由人有‘自由的本质’。他们的社会地位不同，只是本质的展现……”

　　“人们惧怕现实的自然、寻求虚构的保护，于是就有了【自然神】。”

　　“后来人们认为应该由更像人的东西统治自己，于是就有了【人格神】。”

　　“再后来人们想要真正的人类统治者，她们就是【君王】。”

　　“最终人们不想被统治，迎来了【人】的时代。”

　　“……人类的历史证明，当‘神’与‘王’的权利达到极致之时，那唯一的一种最巨大的虚构，就会开始排斥其余所有虚构，最终成为固化之物。”

　　“这就是宗教的战争，是主义的战争。虚构中的胜利者将会开始宣称，自己不是虚构，而是唯一的真实，是值得尊奉的真实。”

　　“当【虚构】只余一种，世界就会迎来困局。那与你们在未来遇到的困局内核是相同的——我想，那不过是另外一种BAD ENDING而已。”

　　“这就是乌托邦的危害——不论它是正乌托邦、真乌托邦，还是光与善的乌托邦，全都仍然无法摆脱的潜在危害。”

　　“难道人类在不明白生活中的俗事、日常的挣扎和喜悦之前，就企图抓住那些神秘或隐藏的东西？”

　　“难道人类在不了解自己之前，就想追随和侍奉那个承诺了‘希望’与‘乌托邦’的人？”

　　“自以为拥有随便支使别人的权力的物种，我认为，是没有未来的。”

　　“人可以创造虚构之物，却不应被虚构之物统治。”

　　“你就是虚构之物。”黑发的女子温柔地说。

　　“我将自己当作人类。”无名氏回答，“这是我与小光的约定。”

　　“老子曰：‘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少年继续说道。

　　“居庙堂之高者，不论如何决断，都必然要损害一部分人的利益，而巩固另一部分人的利益。一个有理想的政治家，就一定要比普通人更加相信自己的理想、更加坚定的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大义，否则就无法做出任何决断。”

　　“这样的上位者，思想比凡人深刻，眼光比凡人长远。他们如同火炬，燃烧自己，引人追随。”

　　“而身为凡人的围观者，最应当被允许考虑的一件事，是自己究竟要站在这光芒之中，还是站在光芒之外。”

　　“为王者，心怀天下。”

　　“而我……很可能并没有心怀天下的能力。”

　　“我既不能对遥远的未来负责，也不会自负地认为，自己可以拯救未来。”

　　“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将一个曾被我们正确使用过的世界交托给后人，对吧？”

　　“至于人类的历史究竟在哪里终结……就让以后的人去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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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言语之中，存在漏洞。”

　　黑发的女子并未对无名氏的否认流露出恼怒、冷漠，或者嘲笑之类的反应，而是依然平静地与他讨论着问题的本质。

　　“由你的思维最后推出的结局，不过是‘维持现状’而已。而这就意味着文明的终结。这是我们走过的旧路，它的失败显而易见。”

　　“不对。”无名氏摇头，“这不是你们失败的旧路，也不是你们预想中以火焰与王权洗净世界的毁灭之新路。我要为你们指出的是……旧路与新路之外的，第三条道路。”

　　“我的道路是——寻求‘现实’与‘非现实’的共存，而不是通过‘神权’或‘王权’，从虚构中建立起纯粹‘非现实’的时代。”

　　“神和王的统治之所以消失，不就是人类自己的选择吗？身为智能生物的我们，人类——推动了‘时代’的流转。这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事到如今怎可反悔？”

　　“你们恐惧着明天的到来，是因为你们已经经历了一次毁灭。”

　　“但正因为你们经历过毁灭，所以这一次，你们才得到了不毁灭的可能性。”

　　“可能性——这就是你们想要的东西，不是吗？”

　　“就好像罗曼·罗兰所说的那样：‘世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以后，还依然热爱它。’”

　　黑发的女子笑了：“你只是指出一种‘可能性’的存在，却没有给出具体的方案。”

　　“但你是虚构圣王‘乌托普’，是我们认可的君王，所以你至少有选择自己道路的权利。如果你真的像长春子所担心的那样，沾染了太多尘世的气息，成为了‘人’——无妨。那也是‘乌托普’诸多美好品质的一个侧面。”

　　“我们已把一切都告诉了你。但我们也要做我们自己的事，不会被你说服。”

　　“虚构的圣王啊。你只能影响你自己，却不能影响我们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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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之后发生的事，已超出了这本书应当记述的范围。

　　这本书应当记述的范围，在与你们的问答之后，就该结束了。

　　但……你们不会就此罢休，对吗？

　　那么，就继续见证吧。

　　见证无名氏的终末。

　　将你们与那少年一同走过的珍贵旅途，画上亲眼目睹的止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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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的决定已作出。接下来，是你作出决定的时刻了。”

　　在黑发的女子对无名氏说出这句言语之后——

　　“容器”的最终封装，被解开了。

　　——以乌托普的永死，换取乌托邦的永生。

　　这就是“容器”的意义所在。

　　而后，构成“乌托邦”的各种要素，从“容器”中一项项飞出，覆盖了星球的表面。

　　那颗蔚蓝弹珠般，漂浮在黑暗中的行星。

　　永恒虚构国度“乌托邦”——它对宇宙的统治，将自地球而始。

　　一道道密码在“容器”表面浮现，它们将由乌托普本人亲自确认口令。

　　每一种美好品质的封装，都是将要最终构成乌托邦的基石。而在这解开所有封装的过程中，身为“容器”的无名氏，逐渐走向消失。

　　…………

　　……

　　消失之前，无名氏考虑了很多、很多。

　　未来人类的想法，是更正确的那一方吗？

　　还是自己的想法，更为正确呢？

　　帮助未来人类完成“乌托邦”对现实地球的覆盖，难道真的是拯救这宇宙遥远“未来”的唯一方式？

　　真的……找不到其它更好的方法了吗？

　　……还有，还有。

　　作为人类的一生。

　　作为人类，所见到的这世界。

　　在这世上，相遇的人。

　　再不能相见了吗？

　　真的……要作为“容器”结束这一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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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光站在雪地之中，良久良久，不见无名氏归来。

　　在这场战争结束之后，她有话要对无名氏说。

　　她曾听过——人的内心比宇宙更宽广，并且别人是绝对无法了解的。

　　但她却很信任一同旅行至今的无名氏。

　　这场漫长的旅途最后将抵达何处？

　　即使是仿佛知晓一切的她，对此也依然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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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道解除封装的密码，是“希望”。

　　这是当年那位同为“容器”的黑发女子，所未能说出的最终口令。

　　如果虚构之王乌托普确认了那道口令，那就是未来人类的【计划】彻底完成、“乌托邦”在地上开始建立之时。

　　那……或许会开启一个更加美好的时代。

　　或许不会。

　　直到最后，谁也没能说服得了谁。

　　那么。

　　无名氏会念出那句“希望”吗？

　　还是，会让“希望”就此留在盒底、永不飞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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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二十八章】DAY-080

　　第八十天，征服魔都之人未能如期而至。

　　时为2057年初，冬日正寒。

　　那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就会回来。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