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伴读, 你有话还是快说吧,再兜圈子,你一个朝廷命官真冻死在我们这儿, 我还得挖坑埋你,怪麻烦的。”
秋果把脚步缩了回去, 虽然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不妨碍他作为一个合格的大总管出声帮腔。
“别别, 我我说。”
倒吊着的故人赫然是朱成钧曾经的另一个伴读许异,他全身的血都快逆流了,撑不住,忙忙地道:“我没兜圈子, 九爷,宁王要举事了,临川郡王真的给你开了条件——”
秋果奇道:“咦, 怎么又变成临川郡王了?这个人我们倒是认识。”
“宁王年纪大了, 只在幕后谋划, 举事名头用的是他,但实际都是宁王世子和临川郡王经手。”
秋果张圆了嘴:“你也认识临川郡王,怎么认识的?哇, 我听你说得有鼻子有眼, 难道他们真的要造反了?隔那么远, 怎么造啊?还给我们爷开了条件,什么条件?”
他一串问题丢出来,许异被吊了这么一阵子, 脑袋已经像大了两圈,而严冬酷寒下,里面的思路又好似都被冻住,那些精明算计也转不动了,他只把秋果最后一个问题记住了,晕头转向地招道:“那些回头再说,先说要紧的——临川郡王说了,三五天后京城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九爷闭门不动,就为九爷记一功,事成之后,临川郡王担保将展见星搜寻出来,酬送与九爷。”
秋果再次惊叹:“哇!他还怪懂我们爷的嘛。”
朱成钧面无表情地横过去一眼。
秋果改口:“哼,谁稀罕他,这种事我们爷想干不会自己干吗?”
“还,还有,”许异抖抖索索地道,“倘若九爷肯有所襄助,站出来指责太子殿下血脉有疑,就再为九爷记一大功,待宁王登基后,便进封九爷为代王,九爷要是想复府卫,那也是可以商量的。”
第二个条件不可谓不优厚了,朱成钧前年底返回大同,一年多了,皇帝不知是忙得没想起他来,还是打定了主意就是临时用他一下,朱成钧头上挂的还是从前的郡王爵,朱议灵开口就担保替他升一级,更重要的是,连曾经被削去的府卫也愿意替他争取——现今的代王府,哪怕朱成钧进封上去,也不过是一只拔了牙的老虎,只有重建被打散编入各卫所的护卫指挥使司,才能真正重现作为攘夷塞王的光彩。
“太子血脉有疑?那是什么意思?”秋果听得有点糊涂,“太子还能不是皇上生的?就算这样,那皇上还在呢,也轮不到宁王干什么吧。”
除非能证明皇帝本人血脉有疑,那宁王才算为自己的起兵找着了个遮羞的理由。
朱成钧对这一点心里明白,他没多问,只是眼皮掀起,道:“三五天之后?具体是哪一天——正月初九?”
正月初九,上辛日,太/祖所定,天地合祀之日。
每年的这一天,皇帝会率文武百官出正阳门外,前往建在城郊的大祀殿,亲祭天地。
“对对对。”
被这一点,许异好像终于从昏沉的头脑里找着了节奏,快速地继续说了起来。
“九爷,跟你说话真省事,就是这一天,我告诉你……”
**
正月初八。
整个京城还沉浸在新年的喜悦中。
展见星结束了安闲的休假,重新往文华殿当起值来。
宫里头忙得很,刚立国那会儿,天地原是分开祭的,冬至日祭天,夏至日祭地,祭了十年,改成了春正月合祀,两祭并成一祭,在典仪上就更重了,不但天子亲往,所有武四品以上、文五品以上的在京勋贵官员都要随同,迎神奏乐,行礼进俎。
展见星是六品官,正巧被卡了下来,这番忙碌本来与她没多大干系——太子年小,祭天地要出城,皇帝一般不命他去。不料这日午时,皇帝忽然把刚用过膳的朱英榕召了去,须臾后口谕传出,翌日的祭礼将改由太子代行。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属官们措手不及,一时尽皆忙乱起来。
那些礼乐牺牲不需费神,朱英榕是代天子祭,于仪制上相去不远,要紧的是他本人,虽说朱英榕平日里习过祭礼,但这是第一遭亲去,出不得一丝差错,一群属官像老母鸡般围着他,恨不得把这有限的时间掰成八瓣用,好多给他灌输几遍。
属官们心里各自也有些说不出口的不宁: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天地这样一年里头有数的要务,皇帝若想叫太子去,早该吩咐下来了,不会出现这样心血来潮般的状况,拖到此时临阵换人,只有一个可能,皇帝的身体又出现了恶化,以至于无法支撑得住冗长的祭礼……
“殿下,皇上可是龙体有所不适?”终于有憋不住话的属官问出了口。
朱英榕原来绷得紧紧的小脸黯然下来,对着自己的属官,他说了实话:“我看父皇脸色很不好,但是父皇安慰我说没事。我想多问两句,父皇就催着我出来,找先生们练习礼仪了。”
属官们闻言心头也觉沉重,皇帝必然是想努力支撑的,所以没有提前下令取消祭礼,而已到了这时候,一切都齐备了,撑不住,也不能说不去就不去,大军还在外面,太易引人遐思,所以只得让小太子顶上去。
这时候不好说丧气的话,只能纷纷安慰他道:“天气尚寒,皇上保重龙体,在宫里歇一歇也好,殿下代行祭礼,正是为皇上分忧。”
朱英榕听了,觉得好受了些,便点点头。
展见星跟着忙活了半日,一转眼到了隔天的正日子,她倒又闲下来,因为品级不够,她仍然不需要随行,和另外一个属官左赞善被安排在文华殿里值守,预备着太子祭完天地后回宫时的一些事务。
朱英榕带走了朝中所有中高级官员,附近的内阁、六科以及更外围一点的六部差不多都空了,整座皇城的前殿部分显出了少有的安静来。
天气阴沉着,朔风在外头狂舞,左赞善往外走了走,很快跺着脚回来:“好冷!又要下雪了,今年的雪真不少。”
展见星正在整理文书,微笑着接了一句:“瑞雪兆丰年。”
“也是。”左赞善点头同意,坐着找她又聊了几句。
展见星出于自己的缘故,一向与同僚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过她日常以埋头做事为要,少出头争风,也不道人是非,这样的性子再怎么也不会招人讨厌,所以无论在先前的六科还是现在的詹事府,人缘都还不错。
左赞善估得不错,大约盏茶工夫之后,真的有雪花轻飘飘扬了下来。
这雪一落,庭院内外就更显得静谧了,人在窗下坐着,几乎都听得见雪花落下时沙沙的声响。
警讯是忽然响彻,并且以飞一般的速度扩散到了全宫——
“有乱兵!”
“已经打进京城来了!”
“杀人了!吴学士,梁尚书,天哪,脑袋滚出好远,都是血——那些乱兵全披了甲,都是哪里来的!”
“皇上,皇上,乱兵造反了——!”
“快关宫门,落钥!”
“不行,太子呢?太子是不是还在宫外?”
“滚开,先关宫门,禁宫失陷,你担当得起吗?!”
“亲兵卫呢?亲兵卫,护驾!”
“天爷啊,外面真的乱了,那些兵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快,快逃——!”
渐密起来的风雪中,宫城变成了一锅煮开的粥。
这祸乱起得毫无预兆,展见星丢下文书,和左赞善两个人跑出去,揪了几个人问,结果一人一个说法,两人不得其法,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往乾清宫跑。
不管是什么样的乱子,当务之急,一定得寻皇上做主。
却进不去乾清宫。
常侍皇帝身边的老太监出来,语调急速地道:“不瞒两位大人,刚才外面禀报进来,说太子殿下在大祀殿遇刺,生死不知,下落不明,皇上急怒攻心,一下昏了过去,如今,是不能理事的——”
展见星恍然大悟,怪不得宫里一下子乱成这样!
“公公,那究竟是哪里来的乱兵,禀报的人可说清楚了吗?”
老太监这里的消息是准的,点点头:“说是蓟州卫反了。”
左赞善吃惊又糊涂:“蓟州卫?蓟州的蓟州卫?他们好端端的反什么?”
不是左赞善有意啰嗦,而是这个蓟州,地理位置十分特殊——几乎就在京城的卧榻之侧,倘若真是蓟州卫反,那就可以解释为何兵乱来得如此突然了。
展见星做过一任江西境内的知县,脑中一转,已明白过来:“是宁藩!大宁关镇废弃后,大宁都司内迁至保定,治下二十二卫分散迁治于各卫所,这个蓟州卫,就是从大宁都司迁出来的!”
而大宁,正是宁王曾经的封地。
大宁都司废弃已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了,将领都不知变更过几回,任谁也难想到,这支曾经的军卫居然始终掌握在宁王手里,而他如此沉得住气,潜心等待二十年,终于挑中了一个合适的时机发动。
宁王善谋——这一句夸赞,不是白白来的。
他念着《道德经》,写着《大罗天》,蛰伏至今,终将满腔怨毒泻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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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昏迷不醒,宫里的乱势压不下来,宫外面,就更乱了。
不知从哪来的消息,乱兵居然还不只蓟州卫一股,另有一批人跟着趁火打劫,在京里打了个乱七八糟,京城防务倒是响应了起来,但因为品级够得上的武官们也跟着太子去祭天了,现在还不知失散在哪,也不知保没保住命,这镇压便显得迟钝而力不从心,到处都乱糟糟的,越下越密的雪花里,有时连友敌都搞不清。
离开乾清宫以后,展见星跟左赞善也被没头苍蝇般乱跑的宫人冲得失散了,她有点茫然地在雪地里站立片刻以后,努力定下神,往午门处赶。
大祀殿在正阳门外,正阳门距午门最近,倘若朱英榕被人护送着逃回来,一定是奔着午门来。
午门沉重的城门已经关了起来。
亲兵卫指挥使已经派了卫队出去营救朱英榕了,但皇帝在宫城之中,保护皇帝是第一要务,城门不能不关。
稍好一点的消息是,展见星在午门城楼下看见了一些官员,他们是侥幸逃回来的,个个狼狈不堪,衣帽污损之处不必多说,展见星听了一些他们的对答,发现他们的消息也很混乱,逃命之中顾不得许多,只能确定确实有乱兵,而且已有官员罹难。
“太子殿下呢?可知太子殿下在何处?”她急急追问。
没人能回答她,谁也没想到祭天会祭出这样大的乱子,三千里的威胁陡然缩短成了三百里,事发得太仓促了。
不过起码,宫城之内有人能做主了,逃回来的官员最低没有低于五品的,很快分了工,约束宫人,分守各处宫门,又尽量再挤出一点人手去找寻接应朱英榕。
往好处想,朱英榕本是有亲军保护的,说不定已被搭救下来,只是一时还未来得及回宫。
马蹄声轰隆而来。
城楼上响起令人心慌的警号声。
敌袭!
“不对,不是蓟州卫,是代王府的崇仁郡王,他进过京,我认识他——崇仁郡王居然也反了!”
展见星霍然转头,顾不得忌讳,直奔城楼上而去。
“不可能——”
她反驳的声音顿住,午门下,十数丈之外,乌压压的一色骑兵,随胯/下马蹄如何不安分地扬动,将地上薄雪踩成一片污糟,马上兵士沉默如山。
所有兵士的最前列,拥着玄色斗篷的青年眉目英浓,正仰起头来,隔着风雪,与她打了个照面。
“快,准备放箭——”
“慢着!”
“有什么可慢的,展中允,崇仁郡王无诏离开大同就是大罪,何况还带兵到了城下,你难道还要替他说话?!”
展见星脑子里嗡嗡作响,她比任何人都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形下见到朱成钧,瞬息之间,她闪过很多念头,有少年时的相识相知,有成长后的渐远决裂,近三年以来,她只与他见过一面,那一面,是他对皇帝病体的猜测,是他称得上大逆不道的问话——
她其实已没那么熟悉他了。
她心里空茫下来,究竟怎样想的,她自己也未必全然分辨得出,但她听得见自己坚决的声音:“崇仁郡王绝不是犯上作乱之人,其中必有误会,让我出去,我与他谈。”
“这可不行!”
“对啊,这时候怎么能开城门?”
跟着登上来的几个官员纷纷反对。
“那有绳索吗?”
官员们迟疑地对视了一下。
宁藩的乱兵不知有多少,这个时候,本已空虚的京城防卫是禁不起多竖一重敌的,倘若有人愿意冒险去谈一谈,不是不可为之事。
片刻后。
“展中允,事关你自己的性命,你可想好了。”
“是。”
展见星腰间系着绳索,两个士兵在上面拉着,把她从城楼上放了下去。
这不是个易行的活计,她两次拍在朱红的墙面上,等真的下来时,又差点绊一跤。
她努力稳住了身形,解开腰间的绳结,往朱成钧的方向走去。
城上城下,两边睽睽的众目注视着她。
展见星行至马前时,停步,她没行礼,朱成钧已甚有乱臣贼子的嫌疑了,她不需要行礼。
她只是仰起头来,沉声发问:“郡王爷,你犯禁进京,可知罪同谋反?”
朱成钧深深地注视着她,没有回答。
好一会之后,他才微微低头,把自己的斗篷掀开来,露出里面一张闭着眼睛也看得出惊恐的小脸。
作者有话要说:又晚了。。为了赶到这个结尾。
这是本文最初的一个梗,扩写到现在,变了很多,这一点没变。
(许异不是反方,本章的一些疑问之后会陆续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