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整个代王府的高度来说, 朱成锠的决定不能算错,在得到王位之前他可以稍微压抑一下自己的欲望,停止“买”田, 但已经吃到嘴里的叫他再吐出来,那怎么可能?从长远计, 开了这个口子才是后患无穷。
朱成锠不是光说不练,他有绝不低头的资本, 以代王府虎倒余威在的庞然势力,想反击李蔚之,挖一挖他的黑材料不算多难为的事。
接下来两三日,朱成锠便都不在家, 他撒了许多人手出去,自己也四处拜访人,直到第四日, 一大早他又要出去时, 被堵在了门口。
堵他的是李蔚之。
近来很向青天靠拢的李知县打齐了全副仪仗, 终于亲自登门,却不是求饶,而是要传他去衙门过堂。
轿帘掀开, 李蔚之走下轿来。他可以摆开仪仗, 但七品的官职还不足以让他在九龙壁前安坐不动, 亲王府前,武官下马文官下轿,是最基本的礼仪。
不过这不打紧, 身后一块块写着“肃静”、“正堂”等语的执事牌,仍然将他并不伟岸的身影衬托得威严起来。
门房上的几个小子一时都有点发呆,像看什么奇景一样看他。
李蔚之沐浴在这些目光之中,慨然无惧,上前两步,沉声开了口:“本官大同知县李蔚之。代王府三传不至,本官不得不奏请皇上,今奉圣命,传王府中主事之人前去县衙,协助本官审理小荣庄侵占民田一案。”
这句话一出,有一个反应快的小厮立马上前,斥道:“你好大的胆子——”
“住口。”
朱成锠喝止住了小厮。他立在府门前的台阶上,目光从执事牌移到了李蔚之脸上,英俊的面上划开微微的冷笑:“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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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异飞奔进纪善所。
“九爷,见星,李县尊上门了,大爷跟他杠上,跟他走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通报才看见的最新情况。
展见星早来一步,惊讶地道:“是吗?”
许异连连点头:“真的!李县尊自己报了名号,我肯定没有听错!”
于展见星来说,她对这两人都没好感,谁输谁赢对她都不是件坏事,她便可以轻松地生出点好奇之心来:“不知道大爷准备怎么对付李县尊。”
许异头一回参与这种搞事,也很兴致勃勃,问朱成钧:“九爷,你说谁会赢?”
朱成钧撩起眼皮,看他一眼。
他没说话,但是那种“你怎么问得出这种蠢问题”的意思很明确地传给了他,许异缩了缩脑袋:“——是大爷吗?”
展见星想一想,明白过来:“应该是。李县尊不论出于什么目的,现在才知耻而后勇,恐怕是晚了些。”
朱成锠敢跟他去,这几日必然有所收获,李蔚之想摆青天架势,然而忽视了自己的立身不正,这一点在面对小民的时候不是什么问题,可对上有能力将他挖个底掉的代王府,就实在欠考虑了。
许异又有点糊涂了:“那大爷不是好好的,没吃亏?”
朱成钧道:“谁说没有,小荣庄以后就是我的了,他管不着。”
许异呆滞地张大了嘴巴,他有一种少年的容易想太多想过头的天真热血,呆呆地道:“——九爷,你只想要小荣庄啊?”
朱成钧奇道:“不然呢?”
许异不好意思,红了脸道:“我以为九爷想争王位呢。”
朱成钧哈一声笑了,夸他:“你比我会做梦。”
许异被嘲得趴到了桌上。
展见星却也觉得有点不对劲,她想了一会,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九爷,你为了一个小荣庄,挑唆大爷去和李县尊斗?”
这——打个不是十分恰当的比方,简直是杀鸡用了牛刀!
不但许异,她都以为朱成钧背后会有更深层的用意,比如起码让朱成锠失一失圣心什么的,李蔚之在代王府是芝麻官,可放在大同是一县父母,身份并不一般,他随手搞事,很可能将搞掉一个知县,结果,就为了一个田庄?!
朱成钧歪头:“怎么了?现在姚进忠知道大哥靠不住,应该会听我的话了。他要是不听,我还有账册,总能吓唬住他。”
这是恩威并施了,朱成钧也许说不出这个词来,但他的行为完美诠释了这个意思。
只是,李蔚之再也不会想到,他盯上小荣庄实际是盯上了自己的末路吧。展见星扶额,她奇异地觉得朱成钧还不如想争王位呢,他现在就像一个顽童挥舞起大刀,身怀利器,但下手完全不懂轻重。
“我不想当王爷,”朱成钧没明白她动作的意思,跟她解释,“当王爷没什么意思,管一大堆人吃喝,睡一大堆女人,生一大堆娃娃,很烦的。祖父在时,我从来没看他心情好过。”
他有记忆起,先代王已经被圈了,心情能好就怪了。展见星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只能道:“哦。”
她对朱成钧的感觉很复杂,每每要觉得他冷酷成熟得可怕,他另一面幼稚的部分就跑出来,特殊的成长经历让他这部分的心性完全扭曲封锁在了童年,两相对比得太鲜明,让她心内忍不住生出同情,便说不了他什么了。
朱成钧自己扳手指算了算:“我们现在人少,有小荣庄就够了。多了费事,我不想管那么多人。”
许异眼尖地瞄见他动了四根手指,那自己也荣幸地被列入了“我们”之中,顿时精神起来,直起身又参与对话:“李县尊好傻,他想立威,也不该挑上代王府啊。”
李蔚之这一番做作,其实众人早已心知肚明,他调子起得太高,不要说朱成锠朱成钧等,就是许异也在围观的过程里听出他音色不对了。
朱成锠决定不低头,跟这也有关系,刷名望刷到他头上来?他咽不下这口气,明知有失圣心的风险也不能叫李蔚之如愿。
展见星托腮回答他:“见罗府尊珠玉在前吧。”
门外响起一声轻咳。
展见星忙转头,却见是楚翰林走了进来。
“都有长进了,能指点朝堂风云了。”楚翰林走进来,话语里带着调侃,但并无恶意。
学生们跟在他身后学习,多少已经了点事,要是总不开窍,只晓得对着圣贤书使劲,那才不对,以后即便做了官,前程也有限。
他把手里拿着的一封信放到朱成钧桌上,道:“皇上没用圣旨,也给你写了一封信,你先看看。”
他今早来迟了些,就是接到消息,出去取信了。
既非正式旨意,朱成钧便也不用行大礼,他拆了明黄信封,里面是薄薄两张笺纸,十来句大白话。
大致是夸赞朱成钧并鼓励他的,夸赞他懂得爱护百姓,知晓百姓疾苦,鼓励他用心读书,好好习武,最好把字再练练,别的就不用多管了,将来他的前程,皇帝记着,会替他安排的。
——对的,信上的原话差不多就是这样,皇帝本身的学问当然不至于如此,为了照顾朱成钧这个蒙童侄儿,才通篇使用了大白话,并且避免了复杂生僻的字眼。
大约也是因此,才没有使用贵重的卷轴形式,这样简单的白话,以家书呈现更相宜些。
朱成钧看了两遍,仔细把笺纸折好,放回了信封里,又把信封夹到书里。
楚翰林将他动作看在眼里,微微一笑,没有多问,讲起今天的课来。
中午到了吃饭时辰时,今天的饭菜却来得晚了些。
展见星和许异的正常送来了,晚的是朱成钧,他的饭菜没来,伴读们自然不能先动,许异就到门边去看,看了一会,终于把秋果看来了。
秋果兴冲冲地,提着食盒一头撞起来:“爷,热闹了,热闹了!”
不等人问,他一边掀食盒摆饭,一边抽空手舞足蹈地比划:“大爷在大堂上,丢了一大堆李知县的把柄污点,他判错案子的,下乡收税逼死人的,收受贿赂替人改黄册的,那些证据扔得满地都是,激起了外面围观的百姓进来哄抢,到处传看,识字的秀才大声念出来,整个乱套了,李知县当堂晕过去了!”
许异目瞪口呆:“黄册?改这个还能收钱?”
秋果道:“怎么不能,许伴读,好比你家,做军户做得太苦了,想换个民户,那就得从黄册上动手脚,里面赚头可大了,你是个老实人,才不懂这个。不过现在你知道了也不用改啦,楚先生学问这么好,你跟着读几年,肯定能读出头的,比改黄册好,那总是有风险的,被发现就糟了。”
他说着又转向朱成钧道,“我看李知县肯定是完了,都不用等朝廷的判决下来,他要点脸,现在就该挂印请辞了。”
朱成钧头也不抬地已经吃上了饭,含糊丢给他一句:“没这么便宜。”
秋果附和:“也是,李知县这个脸丢大了,朝廷要是放过他,朝廷都跟着他丢脸,我看他也不像有什么硬实后台,还能在这时候站出来保他的。”
“你打听这么多没用的,我叫你问的那个老太呢?”朱成钧对于李蔚之的下场并不关注,随手搞掉一个知县在他也没多大成就感,他咽下去一口饭菜,就问起别的事来。
“问了问了,我找到她暂住的地方了,不过她不太相信我说的话,现在县衙乱了,想转地契叫她定心,估计一时也不好办了。”
朱成钧眼神亮了一亮:“明天我亲自去见她,叫她先回来把地种着。”
秋果吹捧他:“哇,爷,你太好了。”
展见星与许异:“……”
是哦,好到李蔚之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朱成钧对自身没有这个定位,满意地指使展见星 :“你去隔壁跟先生请假,告诉他明天上午我有正事要做,不能上课了。”
展见星看着他:“九爷,下午没事,跟孟典仗请个假,下午去就可以。”
朱成钧不说话,他嘴巴吃得有点油乎乎的,就这么跟她对视。
过一会,见她不为所动,舔了下嘴巴,语气有点强调,“我想明天去。”
展见星惊呆了——他这这是在干什么,为了逃个文课居然撒娇!
她都没有这项技能,一个男人(少年)可以做这种事吗?!
朱成钧表示他可以,他的脚还在底下晃悠着踢了两下她:“你去嘛。先生愿意听你的。”
展见星终于招架不住,不是败在朱成钧的举动下,而是从中感觉到了他逃课的坚定决心,无语地说服了一下自己——好吧,确实是正事。然后投降地站起来,绷着脸,而又憋不住露出点笑意地:“——我去。”
作者有话要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