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得到丧讯的那一刻起, 楚翰林就停了课,将两个伴读放回家去。
大雨久久不歇,溪流般的雨幕从屋檐上砸落下来, 徐氏望着门外阴沉的天气,心中忐忑, 道:“皇上怎么去得那么突然呢,不会出什么事吧?”
展见星搬个板凳坐在旁边, 她亲眼见过皇帝,还受过他的赐药,此时心中闷闷的,勉强压抑住了, 安慰徐氏道:“娘,没事。太子殿下已经赶回来了,京里有人做主, 乱不了的。”
徐氏叹了口气:“唉, 这就好。”低头继续缝起一件素衣来。
皇帝驾崩, 天下素裹,徐氏丧过夫,当时的孝服还在, 翻出来穿上就行了, 展见星这三年长了个, 从前那件已经穿不下了,只能现做。
好在素服不需要做得精致,粗针陋线, 缝出个形制便行了。
哗啦啦的雨声中,徐氏做好了,叫坐着发呆的展见星站起来试一试。
刚罩上身,劈啪脚步声响,一个湿淋淋的人迎头撞进门来。
徐氏唬了一跳,险些把还连在素服上的针戳展见星身上去,再定睛一看,才认出来竟是秋果。
秋果已淋成了个水人,跑进门时眼都睁不开,呼呼先喘着粗气。
“这孩子,这种天往外跑,怎么也不打把伞?”徐氏忙转身去拿了布巾递给他。
秋果胡乱擦了一顿,才缓过气来,道:“婶子,我出门时带了伞,遇上一阵风刮跑了,我没空追,只好就这么跑来了。”
展见星问他:“九爷怎么了?”
“展伴读一猜就是。”秋果冲她点点头,“这么大的风雨,九爷上了屋顶,不肯下来了。我找楚先生去劝都没用,再要求别人,我们这位爷在府里哪还有说得上话的人呢?没办法,我才厚着脸皮来这了,请展伴读去一趟,劝劝九爷。”
展见星一惊,又觉确是朱成钧能干出来的事,她就扭头向徐氏道:“娘,我出去一趟。”
徐氏看一眼外面,心中很担忧,但也知道这时候拦不得,只能连忙转身去找伞。
展见星接了伞就要走,徐氏想起来,又忙道:“等一等,针还在!”
匆匆把素服上的针取下,打了个结收尾,徐氏捏着针,满心不舍地站在门口,目送他们没入了风雨之中。
风雨如晦,如天泼地。
单薄的油纸伞起不了多少遮蔽作用,等走到代王府门前的时候,展见星的衣衫也湿了一大半。
她再湿,比不上朱成钧。
离老远秋果就“哎呀”了一声,然后伸手用力指着:“展伴读,你看,九爷还在上面!”
雨幕朦胧,展见星眯眼看去,只像是屋顶上有个什么障碍物,等再走近十来步,才能认清是个人。
虽然已经知道,她还是又一惊:“这都多久了,该生病了!”
“可不是嘛。”秋果哭丧着脸,“都怪我没用,劝不听爷。”
展见星加快脚步走到屋檐下仰头,大声道:“九爷,雨太大了,你快下来!”
屋顶上毫无反应。
朱成钧无遮无拦地躺在那里,好像睡着了一样,任由暴雨冲刷过全身。
展见星又喊了两声,还是没喊来一个眼神,她不费劲了,直接问秋果:“有梯子吗?”
秋果为难地道:“有倒是有,我先前也想爬上去,但才架过去,就叫九爷踹倒了,爷那个脾气,你也知道,我怕勉强狠了再出大事。”
展见星道:“不妨事,你拿来。”
秋果答应一声,跑到廊下角落去,他才用过,梯子就在那里。
湿漉漉的竹梯一架到屋檐就被朱成钧发现了,他终于直起身来,往下看了一眼。
展见星已经在往上爬,竹梯沾了水没空擦,很滑,梯子上没法打伞,豆大雨点打得眼睛也睁不开来,她一概不管,只是一节节阶梯上去。
秋果紧张地在底下使劲扶着——他怕朱成钧情绪失控,又一脚踹下来。
展伴读这个瘦弱的身板,可禁不住摔的。
展见星快爬到顶端的时候,朱成钧终于动了。
他坐起来,靠近了屋檐,掉转身往下一沉,抱住朱红的廊柱一下滑到了地上。
展见星在梯子上,感受着脸被雨点砸得生疼:“……”
“展伴读,你快下来吧!”秋果大喜,在底下叫。
展见星郁闷地一节节又踩下去。
朱成钧没进屋,在廊檐底下看着她,表情非常平静,无悲无喜。
他整个人像从河里捞出来的,单衣紧紧贴在身上,站那里直往下滴水,展见星看他一眼就皱了眉:“你到底淋多久了?快进去换衣裳。”
秋果匆忙把梯子放到一边,又急急去找干衣裳。
展见星把朱成钧拉到屋里的时候,他已经手脚很快地抱了两身出来:“展伴读,你也湿透了,快换一下吧。”
两身衣裳都是朱成钧的,展见星犹豫一下,没了风雨后,湿透的衣裳贴在身上那种冰凉的感觉更鲜明了起来,她也怕生病,就答应着接了过来,躲到她睡过一晚的小书房里去换。
秋果忙着帮朱成钧换衣,朱成钧自己无知无觉的一副木然之态,没人多问她,她顺利地换好了,又把头发用布巾简单擦了一下,收拾好了,重新走出来。
朱成钧身量比她高点,袖子有点长,她一边把袖子往上卷,一边去打量朱成钧。
朱成钧也换好了衣裳,他坐在椅子里,没穿鞋,赤脚踩在地上,秋果要拿布巾替他绞一下湿透的头发,他伸手夺过,终于开了口:“不用你,换衣裳去。”
秋果还要坚持,话没出口,打了个喷嚏,他抹抹鼻子,连忙去了。
察觉到她的目光,朱成钧抬了眼:“看什么?我没事。”
他这会儿看上去似乎确实恢复了正常,展见星到他身边坐下,低声道:“九爷,你难过,可以说出来。”
朱成钧道:“我不难过。”
他这么说,展见星也不好说什么了,静静陪他坐着。
过片刻,秋果换完衣裳出来,小心地道:“九爷,展伴读,我去厨房要些姜汤来,虽是夏天,这雨也淋不得。”
朱成钧无可无不可地点了下头,他就去了。
“你爹死的时候,你难过吗?”屋里安静了一会儿,朱成钧忽然问道。
这问话堪称无礼,但展见星能理解一些他现在的心情,回答道:“当然难过。”
“怎么样的难过?”
展见星不太想回忆那个时候,可是又忍不住被带入了回忆之中,她出神了一阵,道:“我没有爹了,天塌了。”
“天不会塌的。”
展见星很快回神,微微笑了一下,释然:“对,天不会塌的。”
丧父以后的日子,她和母亲撑起来了。
“你现在想起你爹,还难过吗?”
展见星点头:“很难过,所以我不敢多想。”
失去亲人的痛苦往往不在那一瞬间,在于往后的每一个日夜,一抬头,一转身,那个人都不在了,永永远远再听不到他的一点声音。
“哦。”朱成钧往回倒在了椅子里,“那我不该问你。”
“没关系,我不敢多想,但也要想一想。”展见星道,“不想,我怕日子长了,我都不记得了。”
“忘掉比记得更难过?”
“是的。我记得,就好像他还在,虽然不和我在一起。”展见星往地面比划了一下,“可能在这底下。”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带了温柔的笑,因为这个想法确实让她好过了不少,她读圣贤书,并不笃信鬼神之说,但有时候给自己留点安慰,并不是件坏事。
朱成钧望着她:“皇伯父也去这底下了吗?”
展见星摇头,指了指天:“皇上是真龙天子,和我爹不一样,应该是去上面了。”
“哦。”朱成钧仰起头,对着屋顶发了会呆。
展见星迟疑一下,伸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臂:“九爷,生老病死,谁都逃不脱,世人早晚都有这一天。你还有先生,还有我,还有许异,还有秋果,许多人都关心着你,陪着你。”
朱成钧喃喃道:“对,我还有你,你来陪我了。”
展见星试图纠正:“九爷,还有先生,还有许异——”
她肩膀一沉,朱成钧把脑袋歪了过来,整张脸抵上她的肩窝,她底下的话顿时便说不出来了。
她有点手足无措,只好僵硬地坐着——说实话,她不会劝人,陪着说说话还行,朱成钧倘若哭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提着心感受了一刻,好在肩膀处仍是干的,只有他头发上残存的水气侵染了过来,她慢慢放下心来。
“九爷,过去就好了,都会过去的。”展见星安慰着,这话语很贫瘠,但是她自己的经验。
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熬着,等过去。
朱成钧动了动,似乎从喉间出来一声:“……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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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红又是一年春。
时光走过了一年半,邸报上年号从洪熙改成了元德,大同走马上任了新知府、新知县,从上至小都是剧变,但落实到每一个小民头上,日子又似乎一切照常,不论龙廷上坐的是哪个皇帝,他们都得奔忙自己的生计,更关心田里的青苗青了又黄。
对朱成锠来说,也没什么变化——他仍旧做着他的光头宗室。
这就尴尬了。
倒也不是朱宣钦格外不给他这个堂兄面子,新帝登基,照例大赦天下,当初代王府就是这么赦出来的,依正常程序,这会儿还他一个王位,似乎正在情理之中。
怪只怪朱成锠自己出了个昏招。
那一年他正在为李蔚之自杀的事头疼,忽然听见皇帝驾崩,如闻仙音,全身的劲都懈了下来,天子更迭之际,谁还有空理会一个小小县令之死?
他这番推测没错,整个京城在严密又紧张的运转之中,连御史都没空来参他,而等到之后,之后自然也就算了,以畏罪自尽结案了事。
朱成锠千不合万不合,在松懈忘形之后,为了讨好朱宣钦,把好形象印到不相熟的朱宣钦心里去,他上了书,诚恳地表示想进京为皇伯父奔丧哀悼。
态本身没表错,但表错时间了。
内阁为什么隐瞒皇帝丧讯一个多月不发?为了防汉王啊,汉王的封地可比在南京的太子离京更近。汉王是什么?藩王宗室。
朱成锠呢?也是宗室。
不管他是不是像汉王一样有反心,在这个时候表示要进京,大同本身又离京城那么近,他这封书一上,都马上挑起了朝廷犹在紧绷的心弦。
于是,他成功把自己的王位“黑”掉了。
于展见星来说,她暂时没空理会那些了,料峭春风中,她和许异站在了县学门口,等待着入场。
他们将迈上漫漫科举征途的第一关,小三关中的第一关:县试。
作者有话要说:先剧透一点点:不会有土木堡,我写不了这个,败家子一下子把大明精锐全送进了锅里,我写的过程就能气死。我们小虐怡情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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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想直接开时间流逝,想了想,还是把上章的结尾添上去,让情感充沛完整一点。
小九已经将友情给了星星,现在亲情也寄托了一部分,等到将来,大家懂得,星星还将承担起爱情。
在这样三合一的完全寄情之下,小九不要说狂野到三十岁,八十岁他都不会消停的。他大概会像恶龙看守宝藏一样看着星星。
星星:……累到脸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