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异这两年确实在宁藩那里。”进屋坐定, 避开那些来往搬运家什的喧扰之声后,朱成钧以这句话开了头。他问:“你记得你回京叙职那年,许异丧父丁忧, 正好离开了京城吧?”
展见星自然记得,她还为许父嗟叹过。她意识到朱成钧将要说出的话不同寻常, 克制了自己发问的欲望,只是听着他继续说。
“我没与你开玩笑, 许异那个父亲,确实是宁王的人。宁王布局二十年,你以为,他攥在手心的只有一个蓟州卫吗?”
不, 很多。
宁王就像一个勤恳的农夫一样,往京畿周边撒下了许多颗种子,这些种子有的生来饱满可期, 如出身世袭将领的蓟州卫指挥使, 也有的平凡无奇, 如只是借内迁之名扎下根来的许父。
大同作为边关重镇,重要性不下于蓟州,宁王这一颗种子撒的方位本来不错, 但种子本身却不怎么样, 可能是机遇时运不到, 也可能是许父本身能力问题,漫长的二十年过去,他的同伴升成了一卫指挥使, 他还是一个小小的卫所兵。出征打仗,只配去填铁蹄的那种。
而可以用悲惨来形容的是,渐渐地,许父连去填铁蹄的机会也没有了。太宗征途中重病驾崩,继任的两任天子都以休养生息为要,关外的鞑靼人叫太宗打破了胆子,等闲也不敢来犯边,许父这颗种子,日常营生只剩下了种田,几乎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农夫。
许父在蹉跎中年纪渐长,他实在是个没什么长处的人,但看上去好歹老实寡言、干活卖力,也没沾染什么油腻嫖赌的坏毛病,在普通人家的姑娘来说,就是个可以托付的不错的良人了。
同一个千户所的老兵看上了许父,把自己的妹妹介绍给了他,一个正常男人,是很难一直寻到理由不成家的,许父便答应了。
他揣着自己的秘密来历,随波逐流地成了亲,又随波逐流地生了儿子,儿子渐渐长大,一个偶然的机会,展露了自己在读书方面的天分,碌碌了半生的许父忽然发现,他未竟的忠心与事业,有了延续的机会。
……
展见星震惊失语:“许兄……”
“别急。”朱成钧微讽地笑了笑,“许异他爹,在许异身上确实花了不少心思,可是成也读书,败也读书。”
一个呱呱落地的婴儿便如同一张不染点墨的宣纸,照理大人想将他教成什么样,便是什么样,但人之所以为人,便是会思索,会疑惑,会独立。
刚知道自家来历的时候,许异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他听着父亲的话,父亲是宁王的人,他自然也是,他们父子都要为宁王效忠卖命。
但正式跟随塾师开蒙之后,许异很快就产生了疑问。
儒家经典经历代先贤注解,治学核心在于忠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千古颠扑不破,不忠天子,去忠宁王一个藩王,饶是许异作为一个蒙童,也不由心想——这不是乱臣贼子才干的事吗?
许异将这个疑问对父亲提了出来,许父勃然大怒,将他一顿痛斥,许异有生以来未受过父亲这么严厉的怒骂,委屈不已,他当时年纪还小,不敢多争辩什么,他认了错,但是心底,这个疑问未曾消失。
后来,便是代王府征伴读了。
楚祭酒的水平比塾师高十倍不止,许异这时也长成了少年,他清楚地认识到,没有错,如果他像父亲一样坚持效忠宁王,那他就是一个乱臣贼子。
许异和父亲爆发了再一次的冲突,他试图说服父亲,那么多年过去,许父一事无成,从未接到过来自宁王的命令,他很可能早已被宁王忘却,如此正好将过往埋葬,一家人往前看,重新过日子。
但从宁王的角度来说,他的眼光没有全然失败,许父纵然百无一用,一颗忠心百折不回,而君君臣臣之后,还有父父子子,许异说不服父亲,并且拿父亲毫无办法——他能怎么样,难道去官府告发父亲,然后把一家三口都推上刑场吗?
许异这一次不愿认错,但他也只能沉默。
他和同窗们一起努力读书,试图待自己强大后,挣脱父亲的束缚,给自己找一条出路。
“怪不得……”展见星听到此处喃喃自语。
过往种种宛然眼前,许异中了秀才那样高兴,说秀才对他很重要;先帝生了儿子他也很高兴,以至于朱成钧要问他“和那孩子什么关系”——
他一个乡野间长成的小子,与尊贵的皇长子毫无关系,但是他乐见帝系江山稳固,乐见宁藩只能蛰伏,他有一个反贼的出身,但他没有一颗反贼的心。
在读书这一点上,父子俩倒是意见一致,许父也希望儿子早日学业有成,以便为宁王所用。
顺带一提,这实在是个漫长的过程,宁王的精力渐短,于是手中的势力拆成了两半,最重要的兵权交由了长子,其余的则移交给次子临川郡王谋划。
随着朱成钧的讲述,过往如一副或明或暗的图卷缓缓展露在面前,而从前暗的那部分,依次点亮。
展见星想及往事,又了然一桩:“所以临川郡王当日以为我与王爷不合,这消息实是由许兄而来?许兄不愿效命宁藩,有意给了假消息?”
不是自代王府打听,而偏又能令朱议灵确信,只能是被他当成自己人的许异了。
朱成钧点头:“他是这么说的,要以这一点取信我。”
展见星听出话音:“王爷没有信他?”
“我跟他又不熟,凭什么信他?”朱成钧很铁面无私地道。
展见星无语:“……”过片刻她道,“许兄也是担了风险的吧?倘若王爷初到崇仁时,未曾伪装与我不合,当时许兄便暴露了。”
“你以为他傻吗?”朱成钧冷道,“他给那消息的时候,并不知道我也到崇仁去了,以为临川郡王只是想打听你,翻你的履历,所以是胡乱往反了说的。但后来临川郡王又去信质问,他发现不对,马上又编出新的胡话,说是我想把你收为禁脔,你誓死不从,所以我俩翻了脸——”
展见星瞠目结舌:“禁、禁什么——?!”
朱成钧要重复:“禁——”
“别别别!”展见星跳起来打断他,又想掩面,腰背都颓了下来,“许兄真是,他都跟人胡说些什么啊。”
“我早跟你讲过他不老实吧?”朱成钧没硬把那个词说出来羞臊她,但是也没停嘴,“你总不信我,在你心里,别人都是好人,就我小心眼,是不是?”
“我没有那个意思——”展见星要辩解,忽而觉得不对,“王爷,那都是多久之前的话了?”
或者准确地说,打她今天进门起,都跟她翻过多少回旧账了?
就这样,这个心眼要说大——似乎也算不上吧。
“不管多久之前,总之我没编瞎话。”朱成钧才不理虚,反问她,“你再帮许异说话,是不是很想叫他说的话成真?”
他话里带了十足危险的意味,语速都带着一股子一气呵成,实在让人很难不多想,到底是谁想叫许异的话成真。
展见星识了时务:“……王爷,是下官小心眼,度了王爷君子之腹。”
朱成钧哼了一声,才继续说。
再往下,就是许父病逝了。
许父辛辛苦苦将儿子培养成材,可惜没有等到儿子在官场攀爬上升,给宁王派上大用场的那天,终他一生,许异唯一为宁藩做的,就是给临川郡王传递了一个错误消息。
这久长的岁月中,心中究竟有多少撕扯折磨,只有许异自己清楚,丧父是人生一大痛,但,从一个无情的角度来说,命运终于对他好了一回。
一直勒在他脖子上的绳索,终于松开了。
不过,只是松开,没有全然解绑。
许异不是只耕耘没收获的许父,他出了头,宁藩不会肯弃他这颗棋子不用的。
他向险中搏,安葬完许父后,主动掉头扑向了宁藩。
宁藩没怀疑他。
许异的出身太“正”了,这个正,第一是完全的宁藩自己人,这跟撒钱去朝堂上收买的那些墙头草不一样,第二许异是靠自己本事堂堂正正考的进士,他眼下年纪轻,做不成什么事,但有朝一日宁王夺了大统,安抚朝臣,许异在其中所能起到的带头串联作用就不小了,宁王镇边,于武上有优势,但文道有短板,许异在里面算出挑了。
他兢兢业业潜伏,终于于起事前夕,嗅到了味道,然后从临川郡王处领到了一个顺带任务——说降朱成钧。
展见星道:“……顺带?”
“他跑到江西满打满算没两年,宁藩就算不聪明,也不傻,哪里真能全心全意地相信他?”朱成钧道,“临川郡王本来没想来招惹我,是他拼命去和临川郡王说,先帝待我不好,我又对你多痴迷,多神魂颠倒,多想弄到手里,只要允诺事成之后把你送给我,我一定会同意。”
展见星再一次:“……”
她困难地承认,她好像真的从来没有认清过许异。
朱成钧欣赏着她的表情,目光饶有兴趣,嘴上接着道:“因为只是顺带,他获准出发的时间离起事已经很近了,临川郡王以为,他就算说不服我,或者他本人就不可靠,对蓟州卫的行动也不会造成影响。”
当然,最终造没造成,那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了。
展见星把思绪从那种一言难尽的心境里拔/出来,听见这番话,又有点疑问:“是有人在后面跟踪监视他吗?否则何不直扑京城报信?许兄虽然位卑,但兹事体大,朝廷不会不重视的。”
来大同,一则绕路,二则大同虽有重兵,朱成钧手里可没有,他本身就是被官府防范的一份子。
朱成钧道:“我哪懂他怎么想,大概你懂罢——他说那等于完全背弃了父亲,他不忍心。”
展见星恍然。她确实懂,许异选择向朝廷报信,经了官面,宁藩一定会知道,无论起事成功与否,将许异的真实身份抖落出来是不费劲的,许异自己忍辱负重报信有功,未必会受多少牵连,但地底下的许父就完了,再不认同许父的作为,对许异来说,他毕竟还是生身之父。
她忍不住叹息了一声:“许兄很不容易。”
秋果听到这一句,唏嘘赞同道:“可不是,许伴读是挺不容易,他赶到我们这时还来得及,心里高兴,就没直接报信,先和我们爷开了句玩笑——也怪许伴读自己,我看他是编胡话编惯了,管不住嘴。结果爷不吃他那套,把他倒吊在了树下,他吊了半天,人冻糊涂了,说话都颠三倒四。等终于放下来,暖和了一会,他又说腿疼,我想我也没打他腿,他说是赶路赶的,裤子扒下来一看,那一片磨的烂的,差点就成了我。”
展见星没听懂:“啊?”
朱成钧想了想:“就是从有什么,变成没什么了。你记不记得,你骗过我的那个球。”
展见星:“……”
可能是年纪大了脸皮厚度自动见长,她没那么容易频繁地害羞了,她只是服气地想,到底有什么是他不记得的?
作者有话要说:与你的每件事,每句话,我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