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子衍未料对方竟能如此爽快应下,看了一眼那男子,怀着略略的不安坐了下来,思考了一番,答道:“我辈祖上隐居深山,不与世争。天道深诲,冥冥之中命运安排劫数,不可避免。”
“将一切归为命中之劫?”郑莞不屑讽笑,“天道论因果,劫有劫因、更有劫果,无可假托之时便称之为命运。天道若果真设了命运,定下劫数,必然无所不含,包罗万象。我曾有辛听闻一位前辈论及命运,它有如苍松,四季常青,不衰不败,由根及叶,条条通路,无不是命途,集所有命途,方才是命运。所谓不可避免不过着眼眼下瞧见的一条命途,而非庞大的命运本身,斗天者、问道者,即使屈于命运,而命途却掌在自己手中。文道友假以劫数作托辞,可是小看了命运?”
文子衍敛神沉思,此女一语道来,犹如晴天霹雳,在他脑海中炸开一个旋涡,如汪洋的思绪中忽然生出一棵绿苗,抽枝发芽,枝粗成干,干又生细枝,细枝生长再分枝,绵延不绝,终成参天的树枝,望不见枝末,望不见那尽头有没有作为结果的绿叶,正如她所言,根是因,而将生于枝末的叶是果,若将由根及枝的通路定是命途,人之命途何其之多,综而言之方才是天道中设定的命运。应了劫数是命运,避过劫数也是命运,托辞无可避免不过是因走入岔路之人的借口,是弱小者望见强大的命途无力地卑躬屈膝,而纵然命途如天博大,如地苍茫,比之于天道,依旧微如介子。
他认同此女对命运的看法,令他的思绪骤然开阔,但他无法认同她观点,她何以认为祖辈们不曾竭力对抗命途,希冀找到解脱的命途?他所谓的不可避免,乃是数辈人耗尽心神、呕心沥血的结果,是最无奈与伤感的感怀。
“我文氏一族为传承先辈遗志,数百年恪尽职守,不贪乐、不图利。这位道友未见我族艰辛与牺牲,何德何能,竟可随便断言我族?”
郑莞略一笑,“是我肤浅了。”
文子衍剑拔弩张,打了十足架势要与对方好好理论一番,他绝不允许有人污蔑自已祖辈,谁知对方竟这般轻巧向他妥协,不禁令他有些懵然,但见她笑,忽觉有些狡黠之意,猛然间大悟,此女是在激他,让他情急之下道出了自己出身一二。倘若是平时,他也不会如此大意,只是族人惨遭毒手新逝,他又如何能忍得了此女轻浮而毫无根据的独断之言。
只是这文氏一族四字,此女知道代表的是什么吗?倘若是别人,他有大半的信心是不知道,只是面对了这名女修,尽管不过是初初见面,他却有一股危机感。
他该如何应对下去,此女摆明是想查他身份,他说,则暴露了自己,后险无穷,不说,或许便无法得到帮助,也无法从那些人手中逃脱。
文子衍正思虑着此中利害,却闻那名男子道:“能说出刚才一番话,这天下间还有谁能说你魔姬郑莞肤浅呢?”
而那女子不假思索应答,“能得梅花坞之杜前辈赞扬,晚辈之幸。”
两人声音清朗,语音平淡,恰似谈论着今夜月光星子如何如何,但细品之下,却可闻争锋之势,你来我往,互不妥协。
听了此言,文子衍哪还不知此处两人是谁?梅花坞中姓杜,修为又不凡的,只能六十年前冒出来的梅花君子之徒杜熹,梅花君子正义凛然,其徒自然不离正道,暗合他所见正者之风。
而魔姬此人,他也得闻,褒贬难评,只觉一字可点,乃执着之“执”。
只是这两人怎么处在一块?
文子衍当然想不明白,他也不想在这会去想这件事,杜熹开口,自然是为他解了围,他又怎会不知其意。既知其意自然心喜,心喜之中又不免犹疑此人是否自“文氏一族”四字中瞧出了端倪,但一想其人一派正者之风,不该心怀恶歹之念,便又稍稍释怀。
郑莞自然也知杜熹之意,但她摸不清杜熹为何要在此时为文子衍解围,他刚刚明明表现得不太感兴趣。他定然不知她知道文氏一族的秘辛,那他这么做是为防止文子衍说得太多,避免让她对文氏一族秘辛的感兴趣,还是因为他不知道文氏一族的秘辛,觉得无所谓就只是想让她难堪,所以阴不阴阳不阳地说了这以一句话。
而杜熹呢,他是知晓文氏一族的秘辛的,即窥天取道瞻天术,观星月而知灵穴圣地。那些年伴随着梅花君子,遇过当时文氏一族族长,其与梅花君子相交甚密,并邀了梅花君子去文氏一族的居住地,两人常谈瞻天术,这位族长信任梅花君子为人,梅花君子也是重诺之人,感怀文氏一族的坚忍,自出文氏一族居住地后,自也未再研究此术。
杜熹刚刚所想乃是:若是今日那位如梅男子梅花君子在,肯定也会护着文氏后人防止其族秘辛外传,是故才开了口,而既然开了口,不免会让人,特别是这位号称魔姬、心计极深的郑莞猜疑,是故在郑莞也不阴不阳地应了他之后,他又直接问了文子衍,以期能引开此女注意。
他问:“追杀你的可是敦伦门?”
郑莞先前问话,明知与敦伦门有关,偏生不说要让对方回答便是为试探文子衍是否会说真话,眼下他如此开口,便将事情挑明了。
杜熹怎么知晓此事?文子衍听言又惊。杜熹若知道此事,那郑莞又是否知道?若是知道,却明知故问,只能说:此女心计了得。
既然杜熹有心帮他,而他对杜熹也更为放心,是故他点头应道:“他等自报乃敦伦门人,残忍杀害了我族百余性命。”后半句话文子衍是一字一字生硬地从齿缝间咬出来的。
杜熹微不察地叹了一息,“此后你是如何打算?”
文子衍恳切道:“恳请前辈护我回事发之地,子衍无法救下族人,却不能让族人暴尸荒野,然后再请前辈带我入任一安居之城。”入了安居之城,敦伦门之辈至少不能明目张胆地杀他。
郑莞闭眼养神,虽感觉到杜熹的目光,却不动声色,恍如未瞧见。杜熹帮人葬尸,可若他自己说出来像是在邀功似的,所以郑莞估计他会看她,示意她说。只是杜熹刚才断她与文子衍的话,明显是有自己的考量,她倒不是对此置了气,只是觉得逆来顺受的也不是她的风格,被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也不是她的喜好,而且瞻天术之事,她不想外泄,更不想以些与文子衍套什么近乎,是故她决定彻底不理这事了,杜熹爱怎么弄怎么弄去。
半晌,她听见杜熹道出一句,“事发之地不用去了,我可顺路带你去近江城。”
“若只得二选一,还是请先生护我去事发之地,晚辈定得葬了族人才能安心。”文子衍自然不明白杜熹那名“事发之地不用去了”的真正含义,是故作此应答。倒是此时,他虽好奇杜熹是如何知道追杀他们的是敦伦门人,但他也没有想明白此中原因,更不会想到杜熹会帮他葬掉族人尸身。他对这世间虽然心怀热忱,但非愚蠢地认为一切皆是美好的,他只是觉得这世间之理,始终是邪不胜正,而尽管如此,他也深知世人避事之性,遇事者,多有围观者,少有入局者。
是故他认为,即使有人,或许就是杜熹遇着了那等屠杀后的血流成河的场面,多半也会避而远之。此等肆无忌惮地屠杀,一方自然是实力强劲者,而身死人灭者,死后皆事于死者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多数人所想定是何需近身揽事,得罪那些实力强劲者。他不为此埋怨任何人或愤恨这个世界,也不会为此移了自身的热忱,他有热忱,更有理智。
当然,他更是忠孝之辈。俗语称越危险之地越安全,所以回事发之地是一奇招,对方可能聪慧比过他,料他所想,正在那地守株待兔,或是对方仅是以人多势众,随意留了那么几个等着他回去的一丝可能,是故这一步也是险路。
但他必得去!文氏瑰宝、无数文氏先辈牺牲得来的瞻天术能否传承下去他不知道,而若他死了,定然无法再传承,便是违了先辈遗志。人生在世,当有所为,有所不为,此刻纵然理智也告诉他不要回去,但他若不回去,便是弃祖,弃祖之事绝非他文氏子孙文子衍可为。说他愚钝也好、死脑筋、目光短浅也罢,但这正是他的信仰,他的道。
杜熹瞧见文子衍眼里的热切与真诚,只得道:“来路我瞧见残尸遍地,血流红溪,想着落叶归根,便就地土葬。”
语音方落,他便听见扑通一声,那对双膝盖跑在嶙峋的碎石上,文子衍朝他叩首三记,记记有声,“晚辈诚谢杜前辈大德。”
郑莞略略睁开眼,瞧见文子衍叩首之后额头贴地不动,其声音比之方才略沉,兴许是嘴对地面之故,又或是是心内波澜之故。
她余光扫到了那名被文子衍唤作“慈姑”的黑衣女子身上,那眼中神色,说不出什么感觉,至少没有文子衍的虔诚感恩之意,待想再看个究竟,那女子侧转了身,背向火光,视线里她的眉眼一片昏暗。
“起来吧。”杜熹起身,语音恰似温柔,他本觉不应受文子衍这叩首,又觉不受此拜,此子心内必然介怀,是以便受他三叩,三叩即转,文子衍迟迟不起,想必有故,是以也不催他起身,不管谁,恐都不愿被人瞧见脆弱的时刻。
略晌,他转身面朝东,面色凛然,“来了。”
梅花君子故交之后,他觉得更有义务要守好。不管来者是谁,不管他敦伦门究竟是哪门哪派,他杜熹绝不轻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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