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章 岁岁年年情意长
我到达的时候,中南地区已经遍是灾民了。
我一路行来,所见宛如人间地狱。我从未知道,天下至善的水也会带来如此大的灾难。可见果然任何一样东西一旦泛滥,便成灾害。
随行带的银两,沿途已经施出了大半,等到达吴县驿站的时候,我婉拒了当地知府想要款待的邀请。我看他在焦头烂额的同时松了一口气,猜想这大概会是一个真正为民的父母官。
我就此在吴县歇脚停留了下来。后来水患渐渐平息,我也爱上了了吴县的风土人情,不愿再离开了。
吴县自古便是中南佳丽地,水患渐渐平息之后,她的美貌便显露了出来。
我在吴县隐姓埋名地住了下去。
居住的院子,我给其取名叫做——“莲卿”。纵有多少怜卿意,笔端不忍落分毫。那日我独自在庭院读诗,看着满院莲荷,竟是忽然落下泪来。
吴县莲荷最多,放眼望去满目皆是。便正是因为多到近乎寻常,吴县之人并不以之为奇。可对于我一个从小在北地长大的人来说,十里荷塘已是盛景。
便因她并不被吴县人重视,我自心底生出一股怜意来。居住的院子遣人移植了许多莲荷,连庭院名字也改成了“莲卿”。
日子久了,我自己也分不清楚这“莲卿”二字到底是怜花还是怜己了。偶尔午夜梦境里面,也会梦见当初身在北方的事,梦见齐元恒。但是梦回醒来,却发现自己已经忘记了他的模样。
年少时候的情爱,常常由来只那一眼而已。往后的许多岁月,日渐消磨。我竟是连他的脸也快记不起来。我从前的爱意于他,便也像是吴县的莲荷,多了便不觉得珍贵了。如今我虽心中已不再有他,可也像是再失去了爱人的能力。
至少……至少,不会再那么飞蛾扑火地爱其他人了。
……
日子静浅浅地滑走在屋角房檐上,转眼已是初秋了。光阴总是似长实短,一不留神,就过了花红柳绿的时节。再有几场秋雨下来,冷雨一浇,天便一日凉比一日了。
入了夜,气温便徒地料峭起来。
莲卿偌大的院子只住了我和一个小丫鬟,余下几个都是粗使的婆子。那小丫鬟是我到吴县后偶然救下的,后来便一直跟在我身边。初到吴县时身边服侍着的人,我都遣他们回京都了。这些日子,身边便一直只有这个小丫头陪着我。
相处久了,我也未把她当丫鬟看,而是像妹妹一样爱护。她也懂得投桃报李,一直在我身边尽心照顾我。两个人相依为命,偶尔我也生出岁月静好的想法来。
这几日天寒,我不小心着凉发高热了,便是她急急忙忙请了大夫来,我才退下高热的。我甫一睁眼醒来,那小丫头便满脸雀跃地对我说,“姐姐你可醒了,今日灵芝堂坐诊的大夫可俊了!此时就在隔壁等候姐姐醒来好煎药呢。”
小丫头只是知道我独身一人生活,便热衷于给我牵线姻缘。小小一个人整日往外跑,吴县民风淳朴,我也渐渐习惯她时不时地对我说哪家的儿郎俊俏,哪家的公子端方。久而久之竟也不觉得怪异。也真当自己尚还待字闺中,等着家中小妹淘气外出归来给自己讲新鲜遇到的人与物。
小丫头虽是人小,但眼光极高。少能听到她如此夸赞一人。我不禁也起了几分探究心思。
这年暮秋十月,是我第一次见到顾情长。
墨色衣裳,从容姿态。踏着树影间点点斑驳慢慢行来,微风拂过,正巧将他眼角眉目都看得分明。带起一阵药草芬芳。
于是寸寸流光都在那刹那停歇了——
有匪君子,如琢如磨。
我看着他,心底微微地、微微地。一颤。
还未说话,便见他笑着张开了口,一字一句极深情地说。
他说。
“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身子一震,脑中轰轰作响。
霎时间,从未有过的委屈与软弱涌上心头。百般滋味呼啦啦如潮一齐翻涌,凶狠地、不留余地地,把五脏六腑都揉碎;齐刷刷地将我击溃。一时间,连呼吸都忘记了。
只觉得,为了等到这么一句话,像是早已将一生的气力都耗尽了。如今终于等来,却又生出满腹的委屈。
你若来早一点,是不是、是不是,就没那么多苦情的时候了呢?
我呆呆地望着他,心底的坚冰,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在他的微笑中渐渐消融。化成春水,开出了花。
他缓步走来,仍旧语调清晰,一字一句,说道:“在下顾情长,见姑娘第一面便知道姑娘是在下要找的人。请恕在下唐突,不知姑娘可愿与我共结秦晋之好?”
深知身在情长在。说只要我身在,情也长在。
四周突然空旷起来,连空气都在晃动。我听见自己口中回答,断金截玉——
“好。”
此生漫漫,我的情长,他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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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天楚逸轩从天牢之中愤愤而去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了。泠烟虽然心痛,但是却十分明白自己的立场。给不起的东西,千万别留下任何希望给旁人。
她和楚逸轩,注定是今生了无缘。
而另一个让他魂牵梦绕的人,却一次都没有来看过她。泠烟总是时不时想起当日他在朝堂之上那个冰冷的眼神,他们之间,是否从来就没有过真正坦诚的互相信任。
那么当初信誓旦旦的诺言,此刻就成为了最伤人的利剑了。
“皇贵妃,陛下召您前去金銮殿。”
齐元恒当时只下令让泠烟暂时待在天牢之内,但却没有下令削去了她的位份,故而狱卒们也不敢轻待了她去。
就算这位娘娘乃是叛军之后又如何,瞧着陛下对她那宠爱的模样,指不准几时就复宠了。这后宫之中的事情,就是这般让人捉摸不透。
泠烟点了点头,跟着那狱卒就出去了。来人果然如同她所预料的一般,没有立马带她前去面圣,而是将泠烟带到了温泉之中。
“陛下吩咐奴婢先带娘娘过来这温泉沐浴,这天牢里毕竟晦气重,柚子水去去霉运乃是极好的。”
泠烟嘴角含笑,沐浴之后任由侍女替她穿上一套全然陌生的楚国服饰。
玉带金冠,玛瑙琉璃簪将三千青丝高高束起。宫装之上绣着麒麟神兽,周遭的金丝用的乃是楚国最好的穿云线,再配上一块古朴的玉佩,正当中那龙飞凤舞的“楚”字傲然于其上。
这是属于她,独一无二的尊崇。虽然已经时隔多年,但是却也是泠烟期盼已久的一天。她要将陈家和祖父应有的荣誉拿回来。
泠烟拖着厚厚的宫装走进金銮殿,虽然缓慢但却不显迟缓,而是多了几分贵族的气势。此时的她,仿佛就像是高贵的凤凰之主,气势不容任何人侵犯。头上的金冠将所有的目光全部聚集过来,没想到泠烟竟然能有如斯气势。若是早先展现出来,还有几人敢说她不配为后。
“楚国琅琊公主,见过齐皇。”
泠烟并没有跪下,而是站着行了一个平礼。这是她第一次,以一个和她平等的身份站在他面前,双眼的目视之中,带着无感无情的静。
没错,她就是楚皇最为宠爱的琅琊公主。当年陈胜死在淝水河畔之时,楚国太子却因为尊敬陈胜不屈傲骨,暗自保下了他的女儿。后来这陈家女在太子府中亭亭玉立,又与太子青梅竹马,自然是郎情妾意,两两交好。
太子登上了皇位,也准备给陈家女名分,不料她知道了当年事情的真相,虽然没有怨怪太子,但是却怪上了整个楚氏王朝。生下女儿之后就将她送往了陈胜的母国南疆,托南疆皇族抚养,自己个一条白绫,吊死在这坤宁宫中。
这楚太子甫一登基,就痛失妻女,心中自然是悲痛不已。不仅追封了陈家女为孝仁皇后,更是此生未曾立后。就连那个被送回南疆的女儿,他也给了无尚尊崇,立为琅琊公主,享受琅琊一郡封地,位同亲王。
而这陈家女的女儿,正是泠烟。
楚国再未出过皇后,泠烟就是楚国身份最为尊贵,独一无二的嫡公主。
“赐座。”
泠烟款款落座于楚国使者旁,目光在屋内饶了一圈,却没有人敢正式她。笑话,前几日他们之中还有人说要处置泠烟这个叛臣之后,结果人家一转眼就成为了楚国公主,还不知道要如何对付他们。
“我楚国的公主流落多年,多谢齐皇出手相助。齐楚两国乃是友好之邦,让小王敬齐皇一杯。”
泠烟望向她这名义上的六哥,承安王楚其宁,长身玉立,文人风采不减,倒是颇有几分像那南疆逍遥王叶无言。虽然与这六哥从未见过面,但是骨子里的血脉亲情却让泠烟觉得分外亲近。
当初在李府之中,虽然李夫人给她的爱也不少,但那却是对长女李淑媛爱的延伸。如今这楚氏王朝里的人,才是真正和她血脉相连的亲人。
“承安王不必客气,泠烟乃是朕的妻子。朕爱护她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