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枪如龙出,桂花散满城。
那包裹着老人和燕南飞的桂花瓣以此地为中心一片片散落城中,陌云城内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买卖相停看,一起重抬头,身怀六甲的孕妇,贩卖糕点的小厮,织布的裁缝,行走的游侠皆是停下手头的事情,静静地望着这一幕,如此景象无不啧啧称奇。
院内。
白拈银的护身银瓣金菊花被斩的干干净净,一身衣袍破破烂烂。莫棋宣的玄铁棋盘被破开一条深深的裂纹,黑白棋子各去一半,衣衫同样褴褛不堪,二人嘴角皆是溢出一丝鲜血。
燕南飞看着师父那一枪中蕴含的大道,枪势宛若仙王临九天,看的他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静。
“五年之内,你们不可能恢复功力,滚!”老人收枪而立,厉声喝道。
“大唐枪仙,不愧是当年的大唐枪仙,已经等过五年了,再等五年有又何妨?”莫棋宣拱手说道,还算给足了礼数。
白拈银运了运真气,感受到体内那股剑意留下的创伤,面目微微狰狞盯着老人:“陶先生自创的枪剑两不厌的确厉害,可是天外飞仙这一剑的代价,值得吗?”
老人长枪一提,枪尖对准了他,轻轻说道:“也许我还有第二枪。”
莫棋宣脸色变了变:“赌不起,退!”他拉起白拈银轻身一跃,就翻墙而出,转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紫圣看了看这边气势无两的枪仙,又看了看翻墙遁走的两位护发,摇了摇头,也是赶忙跟上。
瞳尊沉呼一口气,对着他们抱了一拳:“今日得见枪仙传世一剑,已无遗憾,各位,来日方长。”说罢,他长身而起远行而去。
院落之外忽然想起了一阵嘈杂的马蹄声,一队队的凤字营甲士不断向六尺巷口涌来,到了这里却不约而同的止住了脚步,静静地等候在墙外。
燕回天迈步走到了陶先生面前,大袖一甩,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大礼。
北阳当朝左相,当年的人屠燕回天,坑杀四十万大军的狠人,戎马一生,谁能够有能力又谁敢接这一位的躬身一拜?
老人看了他半晌,什么也没说,弯腰回了一礼。
燕回天直起身子,对上老人那双因为变得年轻而神采奕奕的眸子,点了点头,随即看向傲天凝,唤了一声:“小皇子?”
“唉,我随相爷而去。”傲天凝叹了口气,垂首回应道。
燕回天嗯了一声,便带着傲天凝走出了这座院落,院外的凤字营几乎将这条街道围的水泄不通。见到二人出来,两侧的甲士们急忙将其护在中间,燕镇南已经稳住了伤势,在两人的搀扶下艰难起身:“父亲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我感觉到里边有一股极强的剑气。飞儿,他怎么样?”
燕回天看着伤势惨重的燕镇南,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我没事,飞儿也没事,只是今日过后,飞儿应该会有一些变化,他也应该明白了……何为江湖。”
“走吧,回府。”
莫惜言背起了力竭昏迷的苏九烟,收好了纯阳,挎好了桃木,看了一眼还没回过神来的燕南飞,对着老人拱手说道:“今日未能帮到先生,实在有负家师所托,小子有愧。”
“无愧!张天师能有弟子如此,乃是龙虎山福气,不过听说你们龙虎山又新收了一个小天师?”
莫惜言一愣:“先生真是不动便知天下事,佩服。”
老人笑了笑:“你之后,天纵之才可保龙虎百年,亦可中途夭折,如何抉择还请天师斟酌,罢了,你也告辞吧。”
莫惜言将老人说的话铭记在心,又一抱拳:“先生,后会有期。”紧接着,他背着苏九烟翻墙而出,走向另外一条路。
林修染拍了拍满身灰尘的长袍,将包袱里的一尊雕像拿了出来,刚欲说话,却被老人抢先打断:“拿回去吧,此物我用不上了,替我谢过林老鬼,叫他好生活着。”
“先生,保重。”林修染也没坚持,将那尊雕像收回,告退离去。
走的是莫惜言离开的那条路,还不忘喊一声:“林兄慢走,等等我!”
刚才还是一副剑拔弩张的场面,这时候就只剩下了梅天良还没离开。
梅天良抓了抓燕南飞的头发:“你安全无恙,我也算是对得起你母亲的嘱托,替我告诉她明年花开之时我再来看她,我也该撤退了。”
“你是要去连云山寻田不识?”老人开口问道。
梅天良愣了愣,洒脱一笑:“先生可莫要小看人了,既然那东西已有归属,我是万万不会再去抢夺,只不过以后若是碰见了他,说什么都要揍他一顿。最后,我想告诉先生一句话。”
“但说无妨。”老人笑了笑。
“神农家历代以悬壶济世,行医救人为己任,练的是医术,我梅家毒步天下,行走江湖在一个毒字,练的是毒功。可凡事都讲究个物极必反,医未必就不可害人,毒未必就不可救人,先生这一碗水端斜了,天良告辞。”梅天良看着眼前这位世人敬仰的枪仙,可自己也有自己的傲骨,不卑不亢的说出了这么一番话,不待老者回答,便已潇洒转身离去。
院子里这回,就真的只剩下仍然沉浸在那一剑风采中楞楞出神的燕南飞。
老人将平分月插在地上,重新回到桂花树下,倒了两杯酒,轻轻拨动了一下琴弦:“飞儿,坐过来。”他伸出手指了指对面的座位。
燕南飞身形一震,仿佛大梦初醒,堪堪回过神来,他闭上眼睛不知想些什么,随后睁开走到了老人对面坐了下来。
老人拂了拂衣袖,一杯酒送到他面前,二人举杯轻轻碰了一下。
“记得是你九岁那年,我们在这里碰杯喝了第一杯酒,时至今日,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你也快要成人了,这第一杯酒师父敬你,谢谢你这么多年的陪伴,还总给师父酿酒喝。”老人举杯轻笑。
燕南飞默默地举起酒杯,将那杯中酒一饮而尽,似乎又想说什么,却又让老人抢先说话了:“其实,也没什么可伤心难过的,活了三百多年了,比平常人生活得太久了,也倦了,自从那一日以后,我就靠着药人之术苟活度日,吊着我这一条老命。我早就知道会有今天,可我那时候不希望自己是一个举目无亲,垂垂老矣的待宰羔羊,而还是当年那个不可一世的绝代枪仙。如今,倒也算是圆满,临了临了我还有个徒弟惦记着我,还有天山梅家,洛阳之城,道家二宗,神秘高手,甚至还有当朝
皇子,多热闹,多热闹啊,师父很满意了。”
燕南飞再一次举起酒杯,两行清泪无声滴落在酒杯当中,溅起几珠水花。
“你这孩子哭什么,早些年就跟你说过,当年你师父我也算是俊俏的人呢,只可惜大唐盛世转瞬即逝,昙花一现,给人留下的就像是一场梦境,梦醒了,世道也变了,师父的那分俊俏也永远埋在了马嵬驿之变后,玉门关一战中。”
“人老了,尤其是老到一定年纪就想清楚了,人为何要背负那么多呢,武功再好,修为再高,世事变幻无常,良人当归即好,自己开心就罢,哪里需要管的那么多,管的那么宽。师父不希望你背负太多,只希望你变成你自己说的那样有朝一日名震天下,掌握一份属于自己的仙缘,踏出一条自己的路!”老人将第二杯酒下肚,平时不管喝多少酒,老人都不会有丝毫的醉态,可现在刚两杯酒而已,脸色已有几分微醺红润。
“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剩下三分啸成了剑气,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不知道你听没听过这句话,这句话说的是你们北阳稷下学宫李先生,也就是……”老人晃了晃头,苦笑一声。
“大唐剑仙,李太白。”
燕南飞抬起头,满脸震惊!
“你不必惊讶,也不必多说,今日我说的话你自己心里有个谱就好,烂在肚子里,不可与外人道哉。”老人站了起来,拔出了插在地上的平分月,那柄跟随老人身侧三百余年的长枪竟然一分为二,断了!
“师父,这!”
老人笑了笑:“飞儿,你总是问这是什么树,你说它是桃花树时候,它变成桂花树,你说它是桂花树时,它又变成了一株桃花树,其实,它是一株扶桑树。万古扶桑是大唐供奉的国树,这么多年我一直养着它,可惜这里的水土再也养不活它了,我只能用幻术遮盖住它本来的面目。”
随着老人话语声落下,那株桂花树摇身一变,竟是变成了一株满树枯枝的扶桑,尽显沧桑之意。
老人将手里的断枪劈在那颗树上,扶桑从正中间分开,露出来的却是另一柄朴素古典的长枪。
这柄枪是我来到陌云打造的,师父的枪剑术在这柄枪上可发挥到极致,正如师父枪剑术的名字一样,枪剑两不厌,唯有敬亭山,这柄枪就叫做敬亭山,今天就传给你吧。
师父没教你用此术,可我相信你自己会琢磨透彻,因为你是我的亲传弟子燕南飞……
老人的头发由黑色开始变得越来越白,年轻的面庞也开始极速衰老下去,他背过身,对着扶桑树盘坐,轻轻抚摸。
“高祖,太宗,高宗,玄宗,代,德,顺,武,宣,懿,僖,昭。”
“诸君,臣,尽力了……”
“飞儿,你这一生会经历许多次离别,不要悲伤,学会成长,来生愿我们还做师徒。”
“再见了……”
燕南飞双膝跪地,对着老人的身影叩首三拜:“我拜故人半为鬼,唯今醉里可相欢。总角藏酿桂树下,对饮面朽鬓已斑。天光梦碎众行远,弃我老身浊泪含。 愿增余寿与周公,放君抱酒去又还。不知巫山客,不识命中人,弟子燕南飞恭送师尊,此去江湖路远,师尊一路保重。”